任红昌撩开挡住脸部的丝布,警惕地朝西城门看去。她手里提着一把短剑,剑刃上还有血在滴落。在她身后,甄宓和吕姬忐忑不安地蹲下去,像是被母鸡保护着的雏鸡。她们都用炭涂了脸,换了男人的衣装。

“这实在是太仓促了,真的可以逃出去吗?”甄宓有些不安地嘟囔着,她身后的吕姬虽然不会说话,但眼神里充满疑惑。对此任红昌什么也没表示,她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城门,白皙的脸上透着些许苍白。

按照原来的计划,任红昌会花上五到十天的时间来诱惑甄俨。这是一个精妙的过程:先是轻微的肢体与眼神接触勾引住他的兴趣,再用冷漠和拒绝让他产生失落,接下来给一点甜头,让失望的他欣喜若狂,最后倾诉衷肠,激发起他的保护欲望。

可这个过程被曹丕的自作主张给毁掉了。

任红昌把文书交给曹丕以后,本来想回袁府,后来想起来要给曹丕交代一下甄宓的事情,返身去找曹丕,恰好看到他走进许攸的府邸。任红昌登时明白了这个大男孩的心思,可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她只得立刻通知刘平和司马懿。

司马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将所有的伏笔一次都放出来,制定了一个急就的计划。在这个计划里,任红昌成为了关键的核心:她必须在一个时辰——不是十天,也不是五天——之内让甄俨彻底沦陷。

这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任红昌终究还是做到了。她没想到甄俨对她的渴慕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她只是稍微露骨地撩拨了一下,立刻就引燃了整座山林。在交欢的过程中,甄俨的精神完全陷入疯狂,而任红昌却始终保持着冷静。一等甄俨睡着,她盗走了他的腰牌,把这支卫队调去监牢附近。这样一来,既能削弱袁府的防守,又误导了审配的判断,他们这一小撮人才有可乘之机。

做完这些工作以后,任红昌再度进入袁府,随便找了个借口进入甄宓的寝室。这次她不再是善解人意的舞姬,她化身成一个杀气腾腾的女魔头,将跟随在甄宓身旁的几个侍女全数斩杀。

让任红昌感到惊讶的是,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甄宓表现出异常的镇定。她亲自动手,把那些尸体都藏进了寝室的榻下和帐内,还拿出几盒珍藏的香料洒在地上,遮掩血腥味。然后甄宓告诉任红昌,在袁府的后院墙角有一个隐秘的狗洞,可以从那里钻出去。

“你逃了这么多次,袁府居然还没把那个漏洞补上?”任红昌惊讶道。甄宓一边用炭灰涂脸一边说:“这条通道我一直没舍得用,所以没人知道——这次我觉得成功希望很大,才会去动用它呢。”

任红昌神情复杂地端详了下甄宓,这个小姑娘为逃走所做的准备,可比她想象中充分多了。

现在她们置身于一条小街的拐角木楼的屋檐下,距离西城门只隔着一条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刘平应该已经设法骗开了城门。可任红昌反复探头看了一阵,城门依然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那个家伙真的可靠吗?不会出卖我们吧?”甄宓有些担心。任红昌头也不回,唇角微微上翘:“你与其担心他,不如担心你未来的夫君。咱们这些麻烦,可都是他一手搞起来的。”

甄宓面色微微一红,撅起嘴,想要辩解几句。任红昌却按住她的头,让她把身子缩回去,因为城门那边似乎出现了两个人。

在这个时候,西门的城门丞也正陷入了惶恐不安。邺城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按照条例,一旦城内外发生混乱,他必须立刻紧闭城门,隔绝交通。可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带来一份古怪的命令。

“这份文书有任何问题吗?”刘平不耐烦地问道。

城门丞放下文书,赔着笑脸道:“这用印确实是大将军印。可是……怎么没有审治中的副署呢?”

刘平眉毛一挑:“哦?你是说,审治中的命令,比主公的吩咐更重要,是吗?”

这指控太诛心了,城门丞立刻吓白了脸:“不,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说,如今邺城突发暴乱,有什么紧急处置,也该先问过他才好。”

城门丞清楚地记得,就是十几天前,这个人在西城门口聚了几百人坐而论道。他上前想驱逐,结果反被这个书生骂得抱头鼠窜。现在这个讽刺时政的书生摇身一变,居然自称是主公心腹,这个转变委实让他有些疑惑。

刘平不愿让他在自己身份上多琢磨,连忙上前一步,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你可知道这邺城为何闹得如此之乱?”

城门丞刚要表示洗耳恭听,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猛一抬眼,看到这年轻人唇边带着一丝冷笑,吓得连忙闭嘴。不用猜,这一定牵涉到高层之间的斗争,他这样的小吏贸然掺和进去,只有被灭口的命。

通过之前的那次交锋,刘平看出这位城门丞懦弱怕死,于是刻意给了点暗示,恰好拿住他的七寸——这也是为什么刘平选择在西城门突破。

城门丞不愿与闻高层纷争,眼神有畏缩躲闪之意。刘平却不给他堵住耳朵的机会,振眉凛声道:“如今业已查明,作乱的是田丰余党,他们想从监狱劫走田丰,所以才勾结乱民,搞出这么一场乱子。如今邺城四方皆在鼓噪,局势危如累卵。我奉命出城,是为了平息民乱。”

听到这事跟田丰有关,城门丞脑门立刻沁出汗来,这可真是要出大乱子了。他慌乱地看了眼城内的黑烟,抖着嘴唇道:“既然如此,这时候难道不该关门才对吗?”

“荒唐!”刘平大声叱责,让城门丞身体一颤,“关门能解决问题么?大火焚城,你是阖门不出,还是外出扑火?”他看到城门丞仍在犹豫,把文书高举,几乎把那方大红印记贴在城门丞脸上:“主公文书在此,叫我便宜行事,你若不从,就是违抗军令,论律当斩!”

司马懿伪造这一份文书时,在内容上煞费苦心,故意将文字写得特别含糊,以便做出各种解释,应付各种场合。如今刘平将这份文书祭出来,口称得了主公授意,城门丞纵然心有疑虑,却不敢上前质疑。

“可是……可是万一打开城门,乱民们冲进来怎么办啊?”城门丞搓着手嘟囔道。刘平一听这话,就知道这道门已被撬出一条缝隙。他微微一笑:“有我在,这个你不必操心。”

城门丞顿时恍然大悟。刘平当日论道,展现出了在那些贱民中的影响力。如今这个人去平乱,凭着他的口才和人望,岂不是一言即定?

对呀,那个人当初聚众论道,邺城非但不责难他,反而破例将之召入城中。看来人家早就和高层有了联系,主公的安排,原来还有这样的深意,城门丞把这些事前后联系,立刻全想通了。

刘平看着表情逐渐放松的城门丞,心情也逐渐缓和下来。司马懿的手段,和贾诩、郭嘉风格又不同,他擅长抛出层出不穷的线索和暗示,让对方自行补白。这样一来,对方往往以为这是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实则却是在走司马懿事先规划的思路而不自知。高明如审配、辛毗,再如这个城门丞,都成了他手下的傀儡。

当初的赵彦,就是中了司马懿的补白之计,自以为得计,一步步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这家伙实在是太聪明了。”刘平又一次感叹。

城门丞自己“想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刘平说他要带几个帮手出去,这些人都是在城外贱民群中颇有影响的,可以帮助他迅速平乱。城门丞问他们在哪,刘平说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知道,现在局势有点乱,城里到处都有暴民在闹事,中间可能还藏着田丰的死士,聚齐了要花一点时间。”刘平说。

“那您在城楼里等一下吧,到时候我开一条小缝把您放出去,实在不敢开大了。”城门丞提心吊胆地说。

“辛苦了,主公会记得你的功劳。”刘平和蔼地补充了一句,让城门丞乐得屁滚尿流。刘平趁机叮嘱了一句:“我们出城之事,你们的人尽量知道的少一点,你懂的……”城门丞连连点头,返身把手底下人都派到城墙上,只留刘平一个在城门楼口。

这边搞定以后,刘平抽出一条赭色丝巾,挂在城楼前的火炬架上。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信号,任红昌一看到这个,立刻带着甄宓和吕姬跑过来。城楼里空无一人,她们这才稍微觉得安全了些。

“辛苦了。”刘平简单地对任红昌说了一句,眼神里没有鄙夷或嫌弃,只有敬佩。任红昌知道他是指什么,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对有些女人来说,这是不得了的丑事;对我来说,倒无所谓了。”刘平郑重其事地双手一拜:“昔日西施入吴,人皆称善;昭君出塞,边陲安宁。为大义而舍小我,何丑之有。”

任红昌闪身避开刘平的一拜:“你的身份,我受不起。再者说,这次只有你空劳一场,原是我等辜负了你。”

他们三个人来到邺城,各有目的。任红昌是为了救出吕姬,曹丕是为了从许攸那探听宛城之变,刘平则是要设法取得许邵名册。任红昌虽不清楚曹、刘二人的企图,但她能推测出来,前两个目的已然达成,这最后一个却因为曹丕的关系变得缥缈。

刘平没说什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事情并非不可挽回。许攸接到急报,要南下官渡,那本名册事关重大,他一定会带在身上。只要顺利离开邺城返回官渡,仍有机会取得。

任红昌又问道:“他们两个呢?”刘平面上浮起担忧:“不知道,我发完弩箭以后,立刻离开了邺城卫,赶来这里——他们应该是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吧?”说完他抬起袖口,露出一具乌黑发亮的小弩机。

这玩意儿是袁绍军特有的装备,尺寸不及普通弩机的一半,弩臂还可收起。虽然威力变小,但可收在袖中,很适合将军或高官用做防身。司马懿通过审荣弄到这玩意儿,正适合伪造一次狙击。

“我用它把一支箭送入自己兄弟的胸膛。”刘平晃了晃弩机,自嘲地说。任红昌闻言一愣,兄弟?她记得司马懿是靖安曹的人,什么时候跟一位皇帝称兄道弟了?刘平陡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掩饰道:“司马公子不惜以身犯险,朕自然待他如兄弟一般。”

好在任红昌没有追究,只是劝道:“司马公子神机妙算,二公子也是决断机灵之人,他们不会有事的。”刘平叹了口气,把弩机拿出来,递到任红昌手里:“这个你拿着防身吧。”

任红昌明白他的用意。她需要保护甄宓、吕姬两个人,多了把武器,等于多了一层保障。刘平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的两个女人。

“这位就是吕姬?”刘平随口问道,吕姬张口“啊”了一声。从她英姿勃勃的五官之间,依稀可见她父亲当年的风采。刘平道:“张将军如今正在曹营,他等你很久了。”吕姬听到这个名字,身子忽然一软,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甄宓抢出来挡在吕姬身前,气愤道:“如今大难未脱,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万一大家逃不掉,你打算让吕姐姐死不瞑目吗?”

刘平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她,却被迎头如此斥责,有点发懵。甄宓围着刘平转了几圈,瞪大了眼睛端详了一番,忽然问道:“你连张将军和吕姐姐的事都知道,魏文是你的书童,而刚才任姐姐居然不敢受你一拜——看来你的身份不简单啊。这次邺城大乱,就是因为你的缘故吧?你到底是谁?”

刘平迟疑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甄宓后退几步,蹙眉道:“我现在可是舍弃了家族和声誉跟着你们走啊,你却连真实身份都不告诉我——哼,如果你不说,我就不走了!”说完她一跺脚,别过身去。

任红昌眉毛一立,要作势拔剑。刘平却轻轻抬手,示意她把剑放回去,对甄宓缓声道:“我的身份,牵涉甚广,如今确实不是时候。等我们逃出生天,再讲与姑娘你听不迟。”他眼神忽然变得温和,正色道,“我刘平绝非负恩之人,绝不舍弃一个同伴。姑娘你尽可放心。”

甄宓一下被他说中了心事。她是个聪明姑娘,对人性看得很透,一直担心这伙来历不明的家伙利用完自己就舍弃。她之前的各种要求与刁难,无非是为自己求得一份安全感罢了。如今听了刘平这么一说,甄宓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个人说的话没什么出奇,但似乎有种让人信服的魅力。

“魏文说他会给我介绍许都的大人物,不会说的就是你吧?”甄宓好奇地反问道。刘平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不置可否。

任红昌忽然喜道:“他们来了!”众人都朝城内望去,看到远处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甄宓扫了一眼,就愣住了,语气满是惊叹:“原来……他也是你们这边的。”

远处走来的,正是司马懿和曹丕。曹丕把司马懿的右臂吊在自己肩上,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托住,司马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表情都抽搐一下。两个人的衣袍都带着血迹和烟熏痕迹,看上去狼狈不堪。看来这一路上也遭遇了几次危险。刘平疾步跑了出去,和曹丕一左一右,把司马懿架入城门楼。

“仲达……你不要紧吧?”刘平急切地要检查他的伤势。司马懿把他的手推开,龇牙咧嘴道:“暂时还死不了,人都到齐了?先出城再说吧。”

“魏文!”

甄宓兴奋地跑过来,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动不动,任凭她环住自己满是血腥和汗水的身体,面无喜色。今天这一切乱象,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曹丕自己,尽管他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那种背叛的沉重感,让他的梦魇变得更严重。

甄宓看出曹丕的情绪不对,问他怎么了。曹丕轻轻捏了下她的小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勉强挤出一点点笑意。不知为何,甄宓突然觉得这个满脸疲惫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就连身上的味道都变得有趣起来。她把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慢慢磨动,无意中瞥到他脖颈上那两排淡淡的牙印,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刘平把城门丞叫出来开门。城门丞一看他要带的人居然有五个,而且其中一个似乎还受了伤,有些起疑。刘平解释说这是在穿城时被暴民所伤。城门丞把他们带到城门旁的一处小门,打开一条缝隙。

先是甄宓,然后是曹丕和任红昌搀着司马懿,然后是吕姬鱼贯而出,刘平留在了最后。

当吕姬迈步走出城门之后,刘平却没有挪动脚步,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城门丞说:“请关门吧。”城门丞一愣:“您不去吗?”刘平面上浮现出一丝坚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须要去做的——哦,对了,慢点关,我要跟他们交代几句话。”城门丞一听,连忙说:“你们慢慢谈。”然后站开远远,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那五个人已经发现了异状,都纷纷回头,看到刘平站在门内没走出来,无不大惊。刘平隔着城门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少安毋躁,然后嘱咐道:“你们出去以后,一切都听司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司马懿挣开曹丕的搀扶,不顾自己的伤口迸裂,激动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学子们,”刘平平静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门,“审配很快就会掌握城内局势,如果他们那时候还没冲出去,全都会死在这里。我手里的文书,是唯一开城的钥匙,只有我能救他们。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他们在计划里注定只是弃子!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司马懿此时的眼神像是一头怒狼。

刘平做了个歉意的手势:“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来,恐怕仲达你就不会允许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你是觉得这些士子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有什么算计吗?”司马懿问。

“不,我只是单纯不想看着他们因为我去送死。”刘平诚恳地说。

司马懿磨动牙齿,一拳砸在门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呐!”

“我是什么样的人,仲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司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刘平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终于有一次机会让仲达哑口无言。旁边的四个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虑:这两个人应该已经认识很久了吧?

“对不起……你现在一定想骂我伪善吧?”刘平低声道。

“如果是伪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伪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计,而真善却是不计代价的仁慈。司马懿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肩膀直颤。这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慌。他对刘平太了解了,知道这个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决心已下,这次无人能够阻止。

刘平慢慢抬起头,隔着城门的缝隙看向天空:“仲达,道之所以为道,正是因为它万世不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舍弃他们而去,那么我之前的坚持、之后的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那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还记得那只母鹿吗?”

“滚吧,我对你的死活已经没兴趣了,你也不要来管我们。”司马懿喘着粗气,手腕虚空一扬,像是捡起一块并不存在的石头砸向刘平的额头。

刘平嘴角翘了翘,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后消失在城门里侧。很快城门“咣当”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他们五个人彻底与邺城新城隔绝开来。司马懿转过身去,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我们走。”

曹丕忍不住悄声问道:“陛下……说的什么道?”

司马懿学着刘平的样子望向蓝天,歪着脖子,露出一个颇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