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一线曹军在战线上的艰苦,曹军的中军尚算平静。这里位于官渡防线后两里的一处丘陵上,外围依势共有三重围障,皆是粗木大钉,把中军帐围在正中。前线战况吃紧,这里的卫戍部队也被抽调了许多,所以比平时要冷清不少。唯有营盘之间的通道,信使络绎不绝,将前线的每一点动态都及时汇报过来。

当太阳移到天顶之时,通道上的信使终于变少了。这说明前线局势趋于稳定,即使还未见胜利,至少已不再恶化。中军营内的卫兵们情绪也稍微放松了些,开始议论纷纷。

“你说这会儿咋就安静了呢?”一名在中营外围辕门看守的年轻卫兵对自己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是个老兵,哈哈一笑:“前头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铁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热,两边都得歇歇。”年轻卫兵庆幸地看了一眼那边,喃喃道:“幸亏我是负责守卫中营,不然肯定活不下来……”老兵深有感触:“我投军十几年了,当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记得那年跟吕布在濮阳打,可比现在惨烈多了。甭管你带上去几个伍,一下工夫就全没了,两边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两个人正说着,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过来。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满了泥土,右臂还有一大片血迹。“什么人?”年轻卫兵警惕地喊道,同时抬起长矛。那士兵勉强抬起右臂,抱拳道:“我是从前线换下来替岗的。”

曹军在前线吃紧之时,经常会把后方驻守的精兵抽调上去,把暂时失去战斗力的人替回来。年轻卫兵听到这个解释,放下长矛。老兵却疑惑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线的仗已经打乱套了。哪里吃急,上头就往哪里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来塞去,如今编制全乱套了。我本是韩浩将军的人,结果打着打着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来了这里。”

老兵点点头,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伤到筋骨没有?拿得动兵器么?”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问他现在前头打得怎么样,士兵说不太乐观,袁军的部队太庞大了,经常一次冲锋就投入数倍于前的兵力,曹军如今凭借地利勉强抵挡,时间久了真不好说。

三个人都是一阵感叹。这时候一阵诡异的风声从头顶传来,他们同时抬头,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块形状各异的硕大石块在半空飞过,划出数条危险而优美的弧线,朝着中军营砸来。他们三个下意识地要躲,好在这些石块没什么准头,几乎全部落空,在中军附近的田野里砸起了一片烟尘。

年轻卫兵狠狠地骂道:“霹雳车营的那些废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兴奋。老兵眯起眼睛,眼神却很迷茫:“不对啊,霹雳车营在中军的正北,打得再偏,他们也不可能会把石块扔到身后啊?”

中军大营附近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许多人在大喊,许多人在奔跑。每个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飞矢射进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况现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雳车砸中,问题可就更为严重了。

老兵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一阵冰凉——难道车营叛变了?中军不能动,如果车营调转了霹雳车的方向,朝这边砸来的话,不用多,十辆车就足以造成严重威胁。想到这里,老兵急忙想大声向附近的同僚示警,这时候,一柄冰凉的匕首从他咽喉轻快地划过。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呵呵的声音,身躯扑倒在地。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轻同伴捂着喉咙倒地的模样。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这两具尸首扶起来靠在辕门两侧,将长矛塞回到手里,然后走进门内。周围人影杂乱,呼喊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名曹军士兵放下草叉,离开中军营地旁的草场。在他身后的草料垛里,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出。一名书吏掀开帐帘,手里抓着几根计数的算筹,脸上挂着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惫神色。他回头朝帐篷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将帘子放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名哨兵从暗哨位置离开,没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从两辆马车之间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杂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复的强弓,粗粝的大手在刚刚绞紧的弓弦上来回拨弄;一名曲长脾气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赶到了中军营外围,命令他们去加强戒备,自己却留在了外围和中围之间,用手一掰,竟把木墙上一块虚钉的木板掰了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在七个不同的地方,七名曹军成员似乎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无表情地开始了行动。他们的举动表面上是彼此独立的,可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俯瞰整个中军营的话,就会发现,七个人的行进路线连贯成了一枚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坚如磐石的中军大营外围。

钉子不断深入围障,沿途不断有曹军的岗哨在警觉前就被拔除。这些人既安静又狠辣,总是悄无声息之间施以杀手,手法干净利落。整个中营此时被霹雳车那一击打得头晕目眩,无论是中级军官还是下级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没人注意到这股奇异的异动。

钉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围障。曲长已经在这里开辟了一条狭窄的小通道,其他六个人从这通道里鱼贯而入,与第七个人聚齐。他们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同时从怀里掏出颜色一模一样的药丸吞下,简单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继续前进。一直到这时候,卫兵们才意识到有一支敌意队伍已经渗透进来了。

如果是正面对抗的话,这七个人恐怕连两个小队都无法抵挡。但当他们如水银一样渗入到曹军腠理,却成为无法拔除的猛毒。中围的守卫本来人数不少,但精锐被抽调一空,剩下的只是这两年征召来的新兵以及伤残老兵,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更何况,刚才的霹雳车袭击让中营防线变得漏洞百出,给了这七个杀手可乘之机。

在进入中围以后,他们的行事风格陡然一变。按道理,杀手应该是潜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让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而这七个人此时表现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们对自己的行踪似乎不打算遮掩,敢于对任何胆敢阻挠的人痛下杀手。这简直就是七尊杀神,他们利用中营的木栅和迷宫般的防墙做掩护不断移动,所到之处腾起无数血雾。

在这七个人十分默契的分进合击之下,曹军的守卫被打懵了,无法组织起哪怕一次有威胁的反击,任由这七支阴影里射出来的箭矢击穿一层又一层鲁缟,逐渐逼近曹军的心脏中枢。原本应该是整个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却变成了一片血肉横飞的战场。

越接近内围,这些杀手的突击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对他们来说,比鲜血还珍贵。他们必须赶在曹军守军清醒过来之前穿过最后一道栅栏,击杀曹操。

但奇怪的事发生了,杀手们在内围和中围之间的辕门附近停住了脚步。辕门的门口停放着两辆虎车,还有阴冷的劲弩与长枪隐伏在墙后。那里是曹操最后的亲卫——许褚以及他麾下的虎卫。

杀手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围着中围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巧妙地穿过几处军场和望楼,来到整个中营后方的一处小门。这里是依照丘陵地势修的一条汲水之道,不过在水道两侧都挖有壕沟,还拓宽了路面,可以容两匹马以最快的速度直线通行。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实际上是曹军大营的一个后门,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营中的人可以从这里迅速离开。

而现在,显然就是这个紧急情况了。

当霹雳车的石块砸下来以后,整个中营将没有一处是安全九-九-藏-书-网地带。而许褚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掩护曹公脱离这个危险区域。也就是说,霹雳车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营的防御体系,还把曹操从最安全的地方惊了出来。唯有如此,这七个杀手才有机会真正接近曹操,将杀意化为杀机。

小门忽然打开了,数十名虎卫冲了出来。他们在外面站成两个半月形的队形,占据了左右两翼。紧接着许褚和一辆单轭轻车冲了出来。在情况不明的战场,骑马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反而不如防护力更好的轻车。虎卫们看到轻车出现,迅速散开,背对着马车结成一个圈子,谨慎而快速地移动起来。

杀手们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全力攻击。四个人化为四道黑影跃向马车,一名弓手将三支箭同时挂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两个人则扑向了许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时射出三箭虽然会降低准头,但狭窄的空间弥补了这一点缺憾。两名虎卫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马车的防御圈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虎卫们的反应并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后,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对准了他。弓手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箭,身体就被射穿。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那四名突击者不失时机地朝着缺口冲了过去。

两侧的虎卫试图移动过来填补空缺。突击者左右两人分别抽刀,奋不顾身地将他们阻住,中间的两人速度不减,继续朝着缺口冲去。

许褚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双臂像驱赶苍蝇一样奋力挥动着,可负责缠住他的那两个杀手同时从怀里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脸上扬去。这个近乎无赖的举动,让许褚更加愤怒,但他的双目却变得刺痛红肿。

借助同伴们用性命换来的机会,那两名杀手如闪电一般冲过缺口,接近轻车。他们手里的刀都是百炼而成,轻车薄薄的木板根本无法阻挡,而狭窄的车厢也保证车内之人不会有任何躲闪的空间。

就在刀刃接触到木板的一瞬间,一名虎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徒手推开刀刃。他的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却成功地让两柄利刃偏离了目标。两名杀手毫不犹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卫毫无防备的肩头和后腰,让他的身体撞在车身上,又滚落在地,溅起两团血花。解决了这个意外之后,两名杀手又朝着轻车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样刺入木板,然后发出轻轻一两声金属碰撞声。两名杀手的瞳孔立刻缩小,车厢里居然还衬了铁板!

这片刻的耽搁,足以致命。

来自数十名虎卫的凶暴刀光霎时间笼罩住这了两名杀手,把他们的身体绞碎。

这时候,从许褚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许褚就像是一只中箭的野猪,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他揪住一名杀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开了半边。另外一名杀手终于面露惊恐,试图后退,却被许褚扼住脖子嘎巴一声捏断了颈椎。脑袋从侧面耷拉下来,显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凶残,对虎卫们来说是一个最好的激励,对敌人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许褚手中那残缺不全的肢体,成了压在水牛背上的最后一个牧童。最后两名杀手意识到,刺杀曹操的机会永远错过了。他们的动作变得迟钝,然后被虎卫抛出渔网活活困住。

战斗开始得仓促,结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几息,七名杀手全数倒在了地上,还有同等数量的虎卫也变成了尸体。轻车安然无恙——不过围绕着轻车的防线并没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夺白刃的虎卫在内的十几名虎卫背靠车厢,继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许褚从腰间拿出来一块布擦了擦眼睛,环顾四周,显然对这次的伤亡很不满意。当目光扫到那名年轻虎卫时,他才露出赞赏的神色。这名虎卫此时受伤也不轻,双手鲜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间的血洇痕迹不断扩大,但仍坚持守护着马车,身体挺得笔直。

许褚想开口说几句,却看到虎卫眼神里闪过一道戾光,转身拉开车门,举剑向里面刺去。车厢上皆镶嵌铁板,车门是唯一的漏洞。

这一个变化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围,谁会想到,刚才还奋不顾身保护主公的近卫,居然会突然倒戈一击,突施杀手。

“扑哧”。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