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新街”的毁灭
文孙、小莹走出洞外,四顾除阵阵硝烟之外,别无异样,二人乃鼓起勇气跑上山顶一观究竟,这才看出城中被炸迹象。那浓黑硝烟主要来自东门之外。这天天气阴沉,气压甚低,东门之外数股浓烟正被东风吹入城内,使人窒息,浓烟之下,并看到些火光,似乎还在爆炸。
“我们的军火车被敌机炸中了。”文孙愤恨地说。
近看那浓烟之下,城内也有数处较小的火苗和黑烟,也有几处瓦房倒塌而没有起火,遥听街上人声乱哄哄,似乎在救火。
“文孙!文孙!你看!你看!……”小莹把手指向文庙,她的“政宣大队部”所在地。文孙掉头一看,那高大的“明伦堂”已塌掉一个角,营门前的“道贯古今”石牌坊,也不见了。
“哦,我们营房被炸了,不知炸死人没有?”小莹本已凄恨欲哭,这一下真的哭起来了。
“莹啊,不要哭,这是战争嘛。”这场面文孙在杭州和南京都曾见过,所以比较镇静。
“我们出去看看。”文孙拉着啼哭的女友,跑下山坡,走入前苑,看见大门开着。十三太正站在门前抽旱烟,看着一群群的广东徒手士兵,拿了些火钩、火叉、小水龙等物,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他们是从西门外乡村来的,到南门大街去救火。
这群似乎毫不在意、欢乐如常的青年大兵哥的神态,倒使小莹破涕为笑,不再那么紧张了。她也想回营房去看看究竟。文孙乃牵着她穿过文昌巷,走入“道贯古今”广场。只见遍地大小碎石块,老牌坊倒塌了四分之三。二人正踏碎石而过时,忽听城头炮声、机枪声突发,震耳欲聋,接着便是一阵呼啸飞机声,只见两架双翼敌机,低飞穿城而过,声震屋瓦欲飞。文孙忙把小莹拖倒地下,而敌机已去,小莹被吓得面无人色,举步维艰,瘫软难行。文孙扶她在石块上坐了十来分钟,才震惊稍减。
“这两架敌机,为什么飞得这样低啊?!”小莹惊魂未定地向文孙发问。
“我想这是侦察机,来低飞侦察轰炸结果。”文孙半猜测地说。随后他便搀着小莹,走入文庙,营房已有数处倒塌,杂物遍地,文件书籍乱飞,张指导员正在指挥众学员收拾杂物文件。张指导员一见小莹便叫她加入收捡文件。
“我们有没有死伤?”小莹问指导员。
“队部没有,邹副大队长去东门外,生死不知!”张说。
指导员看到文孙乃说密斯特林,你们学校可能也是轰炸目标。
文孙见小莹已加入众人忙了起来,他乃退出文庙,赶回张家花园,骑了车子,再从西门赶回学校。
文孙的学校没有被炸,只是里面师生也在乱哄哄地跑。文孙一眼便看到生姜一面在擦眼泪,一面在跑。文孙乃把她抓住,问是什么事。
“小翠的妈妈和两个妹妹都被炸死了。”生姜说得眼泪直流。
“你说是朱华国的妹妹?”
“是呀,”生姜说,“他妈死了,爸也活不成,怎么得了!”
朱华国小弟是“临中”初三的学生,妹妹翠国则读初一。平时一对小鸟,颇惹人喜爱。他们原是北边人,战火逼近了,他们父母乃带着两个幼妹和一位高龄祖母向南逃难。昨晚抵达东门车站,便在一个新开的草客栈住下。本县东门本甚荒僻,但靠近公路,难民过往人多,当地商民乃临时盖了些草舍,做过路难民生意,日久竟成为闹市,俗称“东门新街”。
今早华国的父亲把家属留在客栈,自己则带了几十块银元来探望华国兄妹。他怕万一将来“跑散了”,两个孩子好有点“现洋济急”。谁知一来就碰上警报,他乃带着两个孩子逃入麦田躲避。不久他们就看到三架敌机,低飞投弹,炸的正是东门“新街”,那一片草房顿时烈火冲天。
“那正是你妈住的地方呢!”朱君告诉孩子之后乃向东门飞跑而去,两个孩子则在后面哭泣追赶。
朱君跑到现场时,火势正烈,无法接近。所幸草房烧得快、灭得快。朱君等火势稍减,乃携华国循护城河渐渐摸向“新街”街后,只见他所住的草客栈只剩一堆余烟缭绕的灰烬,里面显然还有些烧焦在冒油的尸体。新街之上则尸体横陈、血肉模糊,街后则有些半焦尸体,有的未全死,口中还在吐气。护城河中,则浮尸蔽河,多半都似乎是衣服着火,跃河溺死的。
朱君则在尸群中翻捡,首先发现的是两个幼女的尸体,因尸身较小,容易辨认。接着便看到高龄老母和妻子的尸体,两个尸体都烧焦了,衣裤全焚,焦烂的尸体还在冒油,气味熏人。朱君本有心脏病,一见四尸杂陈,头一晕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华国见状,乃伏在爸爸身上叫爸爸,哀哭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被当地驻军救护队发现了他是临中学生,乃拨电话与临中联络。临中师生原本组有空袭救护队,王生强等一批女生曾参加救护训练。此次空袭“临中救护队”本已扎好担架,预备出发,突接此电话,大家益发紧张,王生强正挂好急救袋准备随大队出发,便被文孙抓住。文孙知情后,乃掉转车头,要生姜坐上衣包架,二人乃加速驰向东门而去。
当林、王二人抵达东门时,东门新街只剩一堆灰烬,连那百年老屋瓦房的“文昌庙”,也只剩几面断壁颓垣。但是驻军救护队却搭了个临时帐篷,篷内地上则躺了数十位轻重伤老幼男女,哀号嘶喊,惨不忍闻。王生强一眼便看到华国还伏在他爸爸身上叫“爸爸醒醒……”。生强上去验了脉息和呼吸,才知道朱君已死了。但是死马当活马医,她还是为他打了一剂“强心针”。王生强问华国,小翠在哪里,华国也不知道。
这时由两位教官率领“临中救护队”和“政宣救护队”、“红十字救护队”也纷纷到达。“政宣”的蒯大队长满头大汗,也在亲自指挥。文孙卷起袖子,想参加工作,但是面对这血肉模糊的场面也不知如何下手,大家窜来窜去,也都是乱忙一阵。只有王生强等几位受过“急救训练”的女同学,还可把少数轻伤的男女,稍事包扎。重伤的她们也无能为力,眼看着他们哀号流血而死,真是触目惊心。
大家忙到半夜,重伤的难民已大半死去。少数轻伤和气息奄奄的,则由红十字会搬上卡车运走。死尸数百具则由驻军挖个万人坑,加以掩埋。临中救护队的四具担架,竟未派上用场。最后大家决定,把华国父亲的全尸抬回学校,立碑葬于校后义冢,并开个追悼会纪念一番,因为他毕竟是临中的“家长”之一。他遗下的两个孤雏,则由两位校中老教员认为义子义女,暂时代为抚养,才算解决了敌寇滥炸无辜遗留下的问题了。
严肃的“政治宣传大队”
这次空袭,据文孙后来查问,“东门新街”的商户和过往难民,死得最惨也最冤枉。原来这个闹市兴起不过数月,生意鼎盛。半年来警报放了数十次,也未见敌机轰炸,据一般市民心理,大家都认为假使敌机轰炸,主要目标也应该是城内南门大街一带的闹市,何至来炸东门郊外的一些草棚呢?日久习惯成自然,有警报也就不跑了,加以东门外原是一片水田,要躲也无从躲起。另外的一个原因便是跑起来,关门闭户,损失太大,而过往军民川流不息,生意都给胆大不跑的人做去了。这样大家都不跑,则过往客商也就不以“警报”为意了——谁知这片闹市,竟毁于一旦,好多商民、难民,都遭了灭门之祸。小翠和华国的一家只是其中不幸者之一而已。
日本鬼子呀!我们的血债,就这样轻轻松松地一笔勾销吗?
除掉“东门新街”的商民难民之外,损失最惨重的便是小莹她们的“政治宣传大队”了。当小莹归队,正奉命清理炸残的文件时,消息传来,早晨奉命到东门外公干的邹副大队长所率领的官长学员七八人,已全部遭难!
消息一到,张指导员眼泪一泻而下,乃招呼一位同志代理领导继续收捡文件,自己便骑了脚踏车赶往东关去了,余下的学员官长,个个抱头大哭。文梅、小莹等一些女同志,受不了这样惨痛的消息,乃抱着杂乱文件,回到宿舍,伏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们的大队内,蒯大队长严厉正直、公私分明,为人所敬;邹副大队长和蔼风趣,视学员如亲子侄,为人所爱;张指导员较为年轻,满腹文章、人品风雅、工作认真、信仰坚定,为人所慕。在他们三人和衷领导之下,“政宣”实是最和睦、最有秩序、学习不尽的亲爱的大家庭,如今突遭巨变,难怪全队恸哭,如丧考妣呢!
邹副大队长今晨早餐后,在大家嬉笑祝贺声中率队到东门去的——他们此去有何公干呢?
原来前天东门外到了一队从前线冒险而来的“江都学生抗日流亡宣传团”,有男女青年十余人,住在文昌庙内。队员中个个能说会讲、吃苦耐劳,歌舞书画,都有专才。他们原是“过境”到大武汉去的。事为蒯大队长所知,乃动员截留,希望他们参加“政宣”。经过一番劝留之后,他们也已开会通过,留下参加“政宣”,张指导员并且通知过姚大余,预备请“临中歌咏团”参加集体欢迎。只是这队仍有少数队员,想到武汉去而犹豫不定,邹副大队长今朝则衔命前去商讨该团参加“政宣”的细节,同时也借机说服少数犹豫团员,所以今早出发时,全队都报以热烈掌声,希望他们任务成功,能争取一队优秀的新伙伴。
代表队中代表之一原选的有曹文梅,因为文梅态度积极、乐观、笑容满面、能说会讲、人见人爱,可惜文梅因与临中“联合演出”事,忙不开交,无法分身。邹副大队长乃改派睡在文梅上铺的汪秀贞。秀贞天真活泼,亦属上选,谁知竟做了文梅的替死鬼。所以文梅特别伤心,抱着秀贞的枕头,哭得死去活来。
队内上下正哭声一片时,忽然院中号兵吹起“集合号”来,原来蒯大队长从东门回来了,要集合全队训话。
大家擦干眼泪、扎起皮带、戴起帽子,跑步到操场排队。男女学员排成三中队,第一、二中队各有三小队。第三中队为女政工,只分两小队。另有警卫班两班,持有武器。
队伍排列整齐之后,例由“小队长”分别发口令“立正”、“报数”,再由小队长汇报“中队长”,再由“值星中队长”总报“大队长”。经过伤亡之后,报告总数是:官长十七员、士兵二十二人。第一中队“学员”四十七人;第二中队,四十五人;第三中队,二十八人。全大队大队长以下官兵学员共一五九人。
人数报到之后,站在一个矮木台上的蒯大队长乃开始训话。蒯大队长为黄埔四期生,三十七八年纪,黑而粗壮,是个标准军人。他以沉重的声音报告这次邹副大队长锦堂同志,率七位男女学员,在东门殉国的经过。本来是五死三伤,等到他自后方医院探视回来时,接到电话,原先断腿的汪秀贞同志,亦因伤重不治,造成六死二伤。
他这话一出,只听第三中队一片啜泣之声。随即有两位女学员昏倒地上。第二中队亦有一位男学员倒下(后来才听说这学员原是秀贞的男友)。
蒯大队长声音也哽咽了半分钟,但他军人本色,面色严厉,屹立未动。
接着他又说,自前线穿越敌人封锁线退下的“江都学生抗日流亡宣传团”,共有男女团员十五人,也牺牲了九位。这时第三中队已哭成一团,第一、二中队也继续有人昏倒。
“同志们!”大队长忽然眼如铜铃,大声吼道,“这个血仇,我们要不要——报!?”
“要报!”台阶下一百五十余人,齐声吼叫,声震屋瓦。
“同志们,”大队长咬着牙齿,沉重地说,“这项血仇,我们要报——要报!”
“我蒯福国,要为国家去——死!”大队长又大吼一声,然后咬着牙齿,又接着说,“——去死!我不死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祖先!对不起子孙——也对不起你们!”
停顿片刻,大队长又沉重地说:“你们是我的同志,我的学生,我的儿女……为着国家民族,我要死在你们前面。我不死,我也对不起你们!”
这时操场中情绪已悲愤到了极点。第一中队中,一位泪流满面的大个子,忽然举起拳头,大吼一声,说:“我们也死!”
“我们也死!”“我们也死!”队伍发生骚动,大家喊成一片。
“值星官!”大队长权威地叫着。
值星官答:“有!”
“领导大家呼口号!”大队长命令着。
值星官乃领导全体大呼: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血仇血报!”
“中华民族万岁!”
“蒋委员长万岁!”
“抗日党派永远团结万岁!”
“”
……
“值星官!”大队长又命令说,“领导全体同志,‘静默三分钟’,为死难同志志哀!”
值星官主持“静默”仪式之后,大队长又沉重地说:“同志们,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历史、四万万同胞。敌人在首都屠杀了我们三十万军民,今天又炸死我们四百余人。我们前面倒下去,后面站起来——我们要和敌人拼到底!”大队长还是咬着牙齿说话。
“我们队伍今天牺牲了六位,”大队长哀恸地说,“但是我们立刻就有六位同志补充上来。我们追悼死去的同志;同时我们也欢迎新加入的同志,虽然他们还要养伤一段时间。”
说着大队长转身过去,只见四个穿着白外套绣着红十字的救护兵——两男两女,扶着一男一女,自破烂的营房里走了出来。那男青年头上全是绷带;女青年则用石膏套,套着右臂,左腋则支一根伤兵用的拐杖。
大队长介绍给大家说:“这男同志是‘江都学生抗日流亡宣传团’的副团长张志邦同志;女的是财务许筱青同志。”
大家报以热烈掌声。
“他们的正团长刘学年同志已经殉国;另有四位重伤住院。他二位算是轻伤,坚持要来和诸位见面。”
大家又报以热烈掌声。
张同志头伤不能说话;许同志也还惊魂未定,用右手和大家招招手,沙哑地叫一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家也呼口号响应。
大队长乃命令救护兵扶他二位去休息,并命令值星官“收队”。中队长们乃分别招呼同志们把昏倒的学员抬回营房。值星官又叫口令,整肃队伍,操了五分钟“分列式”,向大队长敬礼后,才命令“解散”,休息。
光棍的茶会和公主的哲学
空袭后的那一晚是紧张的,全城商户都在作迁地为良的准备。“政宣大队”的官兵不但要为殉难同志办后事,当晚还得修补营房,因为直接中弹,屋瓦坠落,如不及时修补,则一场大雨就不堪设想,所以官兵百余人,雇了些瓦匠、泥水匠来帮忙,挑灯夜战。
“省立临中”虽无直接损失,但是那些志愿“救护队员”,目睹轰炸现场,血肉模糊,归来惊魂未定,整夜噩梦频频,好不容易才挨过紧张的一夜。可是第二天早操升旗朝会上,校长和主任教官分别训话,却认为是战局好转,敌人“困兽犹斗”,不足怕,劝同学们安心上课。
听了校长、教官的训话,早餐之后,校中便照常上课,昨日空袭已逐渐淡忘。可是当文孙等开始上第二堂“解析几何”课时,忽听学校上空机声辄辄,大家既未闻警报,以为那一定是我们自己的飞机,谁知大家伸头一看,原是一架漆着“红太阳”的敌机。这“红太阳”是个魔鬼、阎王,太可怕了。大家一声吆喝,全校像爆炸了一样,师生数百人夺门而出,跑入四周田野——连那平时威严无比的三位教官,这时也惊恐万状,跑得像兔子一样。
这架敌机飞得很低,大胆的同学,都看到那驾驶员戴着两个大防风眼镜的头。这敌机歪着翅膀,低飞盘旋数匝,始飞向城区,立时听到城上枪炮齐发响成一片,然后才听到警报汽笛呜呜地鸣。
这次敌机偷袭,为什么没有警报呢?大家迷惘不止。平时敌机都是循公路自北而南的,今天何以反向飞行,也令人不解,揣测纷纭。
当敌机去后,我们的林三少知道学校不会再上课了,乃跨上坐骑,急驰西门而去,可是西门却关着,无法进城,他又转向南门,又见汹涌出城的人潮,他知道南门也进不去了,乃掉转车头返校。一入校门,便见校长出名、教官联署的大字布告。大意是敌机出没无常,校中暂时停课,嘱各生携带“作业”暂时向农村疏散,自习,嗣后上课时间地点,听候校方处理,云云。
文孙心中不安,不知小莹逃向何处。幸好他昨天已交给小莹一把张家防空洞的钥匙。今日敌机既未轰炸,小莹谅无大碍,心中也就和平多了。
架好车子,文孙走回宿舍,只见“高丽棒子”、小曹、老蒋和隔室的卜斗焕(阿斗)、“卢俊义”等,正整好书包,讨论向何处疏散。文孙加入了,大家乃决议循古驿道,现名“大路”,向西方山区前进,觅地“自习”。
他们一行六七人,循着“沙河”沿岸,向西缓缓前进,风和日暖,好不自由自在。沿途又有些散兵游勇,加入行列,益发热闹非凡。
一走,不知不觉地就走了七八里之遥,此地已是山区,杨柳摇曳、涧水淙淙之间,竟有个三家村小茶馆。茶篷内摆了三两张桌子,酒家父子母女招待殷勤,颇有古风。清茶只要三个铜元一杯,可以无限制喝下去。另有花生、瓜子、寸金、白切等糖果可买。必要时,客官点菜、烧饭,店中备有土酒,还可吃点野味——这所在真是洞天福地,“自习”解析几何、“北新”英文的最好“自修室”了。大家乃围桌坐下,主人沏上茶来。大家且喝且谈,居然也有人解开书包,却不见有人做解析几何。
有人,包括林文孙,也想读一点培根的“自由教育”,但是大家太“自由”了一点,“教育”也就读不成了。
“老林最近泡了个女朋友,”“棒子”忽然大声向大家演说,“他今天请吃茶吃糖。”
大家一致热烈鼓掌。
“他妈‘棒子’,”老林说,“敲竹杠就讲明敲竹杠——不要搞什么借口。”
“敲竹杠就敲一下吧,”老曹说,“借口也不是什么借口。载美忘衣,要不是小蒋把你大衣捡回来,那损失可大了。”
“OK,”文孙说,“那么我就请小蒋,大家作陪客。”
大家一阵掌声,文孙就花了几毛毫洋请吃茶。“棒子”胃口大,又叫了一篓花生,要文孙也付了钱。有清茶有花生,大家先讲昨天的空袭,后讲女生宿舍——把解析几何送还埃及;培根也解聘,送回英国去了。
七八个teenagers在一起张家山前、李家山后,好不乐意也哉。
可是大家都觉得,有一项“美中不足”;不是的,是个“伟大的缺憾”——再有几个女孩子来加入,那就十全十美了——大家就是找不到,奈何?奈何?
当一群无“教育”而太“自由”的野少年,搞在一起开茶会,最需要女孩子,而偏没有女孩子之时,只要哪儿有点女人气息,他们在一千里之外,都可闻了出来。就在这当儿,有人忽然发现于两三百米之外的涧边石上,有一对情侣,规规矩矩地默默而坐,似乎是在做“解析几何”或“球面三角”的习题。
“高丽棒子”眼睛尖,凝神一看,嚷着说:“那男的是刘四呢!”
大家都注目而视,有信有不信。但是看那女的有点像“代战公主”涂秋薇。女的如果是涂秋薇,男的那一定就是刘希曾了。因为希曾是秋薇“远房远房的表哥”,有这点“表兄妹”的关系,所以刘四就名正言顺地,偷偷地找秋薇,并替秋薇代作“解析几何”的习题,使秋薇拿了好几个“九十分”;二人的往返就更多起来了。
“老卢,”“棒子”提议说,“咱俩一道去看看。”卢俊义欣然同意,二人便一道去了。
卢俊义,大家都知道他姓“卢”,真正的名字叫啥,大家也搞不清楚,更不太关心。卢俊义认为他们“卢家祖先”最大的英雄便是“玉麒麟卢俊义”,所以自称“玉麒麟”,别人则只叫他“卢俊义”而忘其真名。
他们这个“临时中学”,是真正名副其实的临时凑起来的中学,学生都是各校转学来的,背景学校足足有二三十个之多——远的有来自东北、平津、济南、徐州,近的有京沪杭和本地的高初中。各校来的仍穿着各校原有的制服,来自名校的如南开、上中、杭高、实中……都还骄傲地带着各该校的“领章”,使人羡慕。平时上操、跑步、升旗、上纪念周,也真是五花十色——真正的一支大“杂牌部队”。
男女同学之间各有其绰号或别号,真正名字叫啥,反而不太重要;叫错了也用不着更改,高三级的大美人易植芙,至少有一半人搞错了,叫她叶植芙。至于她是大名鼎鼎的“压寨夫人”,则无人不知也。
金、卢二人躲躲藏藏地溜到刘、涂二人身后的坡下,侧耳细听,以为他二人在讨论功课,原来不是!——他二人正在谈论林文孙和叶维莹这对新情侣。涂认为叶爱的是林家的家世、钱财;刘四则认为林文孙对叶维莹入了迷,他也认为叶维莹是“小家碧玉”……
金、卢二人躲在坡下,捏着嘴暗笑。“棒子”乃捡了个小树枝,偷偷地投了过去,秋薇倒惊了一下;有经验的刘四,则说是风吹着树上掉下的。秋薇也信以为真。“棒子”再捡了块小石子,瞄准了刘四的背脊就是一下,谁知竟丢到刘四的头上。这一下,刘四才知道是真正的“空袭”,反身逃警报,一下就看到傻笑的“棒子”。刘四不由分说,就和“棒子”扭打起来,卢俊义则在一旁大笑。
秋薇也起身问老卢,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原来刘、涂二人为逃避群众,自以为逃得够远了,谁知私话还是被人偷听了去。
“三少、阿斗、小蒋……他们都在茶馆那边喝茶呢……”卢俊义报告了代战公主。
这时刘四和“棒子”也战罢言和,二人各自拍去身上的泥土,加入谈话。
“谁请客?”刘四问卢。
“林文孙为女朋友请客。”卢说。
“我们也加入去——”刘四乃说服了“公主”,拿起了并未“自习”的“解析几何”,四人便走回茶馆了,使一茶馆的客人都站起来迎接“公主”。万绿丛中一点红,秋薇睹状,好不得意!
秋薇也是本地大姓涂家的一位千金。父亲是城内的一个官盐商人,很有几个钱。秋薇因幼年多病,兼以家中长辈反对女子入“洋学堂”,所以入学迟了几年。事实上她比这位远亲刘希曾还要长两岁半。但是秋薇把年龄少报了三岁就变成刘四的“表妹”了。
秋薇长大,亭亭玉立,又是校中女篮名将,高栏第一,就赢得了“代战公主”的雅号。可是秋薇不喜欢上面两个字,只希望同学叫她“公主”。今天茶馆之会,她是个何仙姑,所以一般铁拐李、韩湘子、蓝采和都知道她的喜恶,大家皆称“公主”而不名,使“公主”益发自觉是个公主,无人不爱、无人不捧:真是飘飘然。
这批男孩子只有个“阿斗”是结了婚的。其他林文孙和刘希曾算是各有个“对象”。别的如老曹、小蒋、卢俊义、“高丽棒子”等等都是“王老五”。王老五,正如“高丽棒子”常说的,“除了能练‘童子功’之外,别无其他好处”。
王老五们个个都想谈恋爱,就是找不到对象。有机会跟别人的女朋友“聊聊”也是好的。今天“公主”居然能光临这个王老五集团,真是蓬荜生辉。连“阿斗”在内,大家都争着要请客。
最后大家决定在此地烧晚饭吃,由刘四、“棒子”、卢俊义、林文孙各出了钱买些酒菜,交茶馆女掌柜和女儿下厨。四个主人中,头三名是抢着付的。林文孙则是以“莫须有罪名”(文孙坚不吐实的话)被迫做东,请吃酒。
大家在茶馆之中,一谈数小时。培根、欧基米德……通统都被冷落了。只有涂公主才是宇宙的重心。
王老五们的苦恼,是没有女孩子愿意和他们“谈恋爱”,因此大家乃求计于公主。
“临中里这么多女同学,你们为什么找不到对象呢?”大家亦不知所答。公主说:“那只能怪你们自己。”
怪在何处呢?公主说:“是怪你们不懂女孩子‘心理’!”
大家为逃警报,在茶馆里“自习”了数小时。“自习”的课程是“心理学”,主讲老师则是“涂公主”。她很会讲,讲了些“原理”“原则”之外,又做了很多“个案”分析。林文孙的“成功”、姚大鱼的“折磨”都在分析之列。
她没有把阿斗列入讲题,只三言两语带过,因为那不值一提的“旧式婚姻”、“糊涂婚姻”,讲得连阿斗也心服口服。大家听讲了数小时,直到红日偏西,吃过晚饭,王老五们才簇拥着公主,满载而归!
阿斗的“洞房花烛夜”
“公主”等一女数男走回学校时,晚霞已散,月光在天,未进校门便听到“集合号”——校长训话。大家乃跑步前进,刚好赶上。
原来今日本地地方官,召集当地党政军学商负责人开紧急会议,为应付敌人空袭,会中一致决议改变“作息时间”——四时起床,商店开门、学校上课、政府办公。中午十时至三时为“午休时间”,商店关门、学校疏散自习、政府停止办公,以防空袭。三时至六时,经商、上课、办公如常。六时半晚餐。八时熄灯就寝。刘专员已通知各单位,即日起实行。所以校长训话完毕,已快到就寝时间。
这时刘四、老曹等一伙,虽对“公主”之忠言仍余音绕梁,大家既然不能与“公主”一起就寝,只好各回男女宿舍,依依而别。
晚上八时在平时原来正是上自习时间,如今突然变成熄灯时间,大家虽奉命上床,却不能奉命打鼾。既然觉而不睡,大伙儿就难免躺在床上,东聊西聊起来——他们谈话的主题,先是空袭,后是抗日救国,不到三五分钟,就转入对家花、野花的品头论足了。
他们高三级这两间“通舱”上下十六个光杆,学术讨论的主题,是从“涂公主”的“心理学”开始的;但是“心理学”近乎“哲学”,太空洞了,学不能致用。渐渐地大家的谈锋,便转向卜斗焕的“实用主义”,因为他们十六个人之中,只有“阿斗”一人结过婚。别人都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女人”呢,因此所谈的全是“精神文明”;只有阿斗才配谈“实用生理学”。阿斗谈他的实用生理学,已不知谈过多少次了,大家百听不厌。此次大家睡在床上,既然都毫无睡意,话题乃集中到老卜身上,要卜斗焕,再重复一遍他那百听不厌,他也百讲不厌的“听的小说”来。
卜斗焕原也是“北边人”,南下“转学”的。他父亲开“牛行”,生意不错,家道小康。他幼年时,父母便透过媒婆,为他订了一门亲事,门当户对,女方原也是城中小康的商户。
斗焕——他在临中的名字叫“阿斗”——在初中时,也常到“丈人家”去拜年,颇得丈母娘的喜爱,并也曾如当地民歌上所唱的:
火萤虫,亮亮红
哥哥骑马,我骑龙
一骑骑到丈人家
隔着窗子看见“她”
粉白脸,糯米牙
卖田卖地要娶“她”
……
“阿斗隔着窗子看见她”,心里也想“卖田卖地要娶她”,因此常常做“娶亲”的梦。可是一上高中,阿斗思想开通了,不喜欢“旧式婚姻”,想谈“自由恋爱”,又想写情书给“未婚妻”,但是未婚妻只上了“初小”就停学了,是个土包子。她是否够得上谈“自由恋爱”,阿斗不敢想。事实上阿斗也起过“情书草稿”,但就是不敢寄。
最后他决心要退婚,另起炉灶,想在省城女师另找“对象”。但是哪里找得到呢?——阿斗为婚姻而苦恼,心中怏怏然,大石头永远掉不下去,有时且“痛不欲生”呢。
就当他进入省高高三级时,抗战爆发了。战火迫近,人心惶惶,省高停办,阿斗亦休学在家。这时丈人家认为女大不嫁是件累赘,要把这桶水泼出门去。男方家长也认为是接亲过门、为阿斗“完婚”的时候了。阿斗心中不愿,但是形势比人强,阿斗也不敢公然反抗,也不打算逃婚。两家经过筹备,卜家便张灯结彩娶媳妇了。阿斗也穿起长袍马褂,做起新郎来。
大喜之日,贺客盈门。傍晚锣鼓喧天,红灯花轿,直入内宅。新郎蓝绸袍、黑马褂、珊瑚顶、瓜皮帽,在众弟兄簇拥之下,为花轿开锁。然后为新娘揭开披面红绸,拜堂成亲,吃交杯酒,由全屋宾客“送房”、“道好”。“三日无大小”,闹成一团。
阿斗在百忙中,偷看了新娘几眼,只见她粉面朱唇、遍身罗绮、环佩丁当。真是仙女下凡!这时阿斗心想幸好未“退婚”,“退”了,岂不要痛心自裁!
这时洞房之内,水泄不通,新郎新娘被挤得直是打转。尤其是乡俗“道好”,一唱百和,真是震瓦欲坠。例如:
一人大叫:“新娘头好!”
众人应道:“好!”
那人再叫:“乌云盖倒!”
众人大叫:“好!”
“新娘脸好!”
“好!”
“秋月皎皎!”
“好!”
数十人齐声喊“好”,乖乖真声闻数十里。大家叫得此起彼落。阿斗记得,有位最顽皮的老表叔,也领班“道好”。
他喊:“一进新房喜洋洋——呀!”
众人大叫:“好!”
他又喊:“新娘拉屎扁担长呀!”
众人又大叫:“好!”
“好!”老表叔大声说,“那你们就吃掉吧!”
全屋狂笑之后,大家把这“老滑稽”、“老不正经”倒了满头酒,涂得满脸香粉,弄得新娘也笑不可忍。
阿斗还有些中学同学、洋学生,闹新房,很洋化——他们要新郎新娘,“当众kiss”。阿斗不肯,大家闹不开交,最后还是新娘自娘家带来的“伴媪”,“打圆场”,要新夫妇隔着一条丝手帕,对吻一下,众人才罢休。
这新房一直闹到半夜,大半客人都回到厅堂赌牌九、押宝、打麻将去了,内宅新房才闲下来。那有经验的伴媪,在新房内赶走残余贺客,在床前放好毛巾、茶具等物,乃把“姑爷”请到床前,和新娘双双并坐在床沿之上,然后向阿斗耳边,轻声地说:“姑爷轻一点呀!我们小姐昨天还不大舒服呢。”
阿斗还未听懂什么叫“轻一点”,那半职业性的伴媪,已把左腿稍一后伸,打了个“千”,便要退出了。阿斗忽想起马褂内的“红包”,乃匆忙地递给她,她接了红包,又说声“谢谢姑爷”,便反身带关了门,离开了。
洞房内只剩下阿斗和他的新娘。
“蛤蟆呱呱地叫”
阿斗的“洞房花烛夜”,是他享有版权的专著,在那千把高初中学生之间,谁也未尝有过这样丰富的经验,其他一二人,纵或有之,他们也没阿斗的好口才,能毫无保留、绘影绘声地把“一秒钟、一秒钟”的实际经过讲出来。可是每当他提到那“伴媪”领红包退出之后,阿斗总要停顿一下,问:“有没有人请客?”有时听众中一些慷慨悲歌之士,真的就拿钱买花生、糖果来“请客”。没人请客,事实上阿斗还是会把“事实经过,一秒钟、一秒钟”地讲出来的。
不过今晚阿斗倒没有要挟要人“请客”,因为时已晚,他只奉劝诸位青年莘莘学子,国家栋梁之材,听了故事之后,不要自戕玉体,“在床上作怪”。室内笑成一团,而阿斗则慎重其事,只说不笑。
话说那伴媪退出之后,阿斗心中有点发慌,听到新娘也在出粗气,似乎也有点紧张。阿斗忽想到,他们高三级一次传阅的一首“洞房诗”,那诗说:“既然缘订前生矣,无所用其客气焉!”阿斗心一横,自忖:“奶奶的,一不做,二不休!有什么可客气的呢?”乃去拉了他新娘的手。幸好他新娘倒没有“临中女生”那种“小家子气”,缩手缩脚,像怕人偷她什么东西似的。
阿斗拉她手时,只听新娘子轻轻地说:“那门还未闩好呢。”
原来那伴媪出门之后,只反手带关了门,还得新夫妇自己从里面“闩”起房门呢。这是阿斗痴生十九年,第一次听到“老婆”说话,很生疏,也很新鲜。
阿斗立刻松开手,走向门前,乒乓一下便把门闩好了。然后走回床边,又拉住新娘的手,说:“你不讲,我几乎忘掉了——门不闩好,被他们再闯进来,多不好呀。”
阿斗原是个大嗓门,向来讲话是不会低声小语的。
这时新娘忽又低着头轻声向阿斗说:“窗外有人在偷听呢。”
这一下可提醒了阿斗。他刚才闩门时,似乎是听到门窗外的确有点轻微脚步声。阿斗平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遇事“痛痛快快”,绝不与人咬耳朵、讲小话的。可是这一次痛快不起来了,形势逼得他非“偷偷摸摸”不可。
阿斗知道,做君子是“动口不动手”的。但是他现在可非做“小人”不可了。
阿斗躺在宿舍床上,得意地告诉他那“通舱”之内十五位“王老五”说,他那时“一声不敢响”,“闷声大发财”,“只顾一个劲地‘毛手毛脚’起来”。
“她只是有点‘哼哼唧唧’的,但是没有一下就跑掉哎。”阿斗兴高采烈地说。
“奶奶的,”阿斗又感叹地说,“哪像我们临中,那些装模作样的货色,你对她们看一眼,似乎就像吃了她们一样,躲躲藏藏的——小家子气。”
这时邻床上发出唧唧的笑声,铁床也被弄得吱吱作响。
“阿斗,”一位王老五自下床发问,说,“毛手毛脚,先从哪里开始呢?”
“他妈的,你急什么!”阿斗老气横秋地说,“老夫自然会将全盘经过,一秒钟、一秒钟地告诉你!”
接着阿斗又警告“诸位毛头小子”,可不能在床上作怪啊——“放一次手枪折寿五年”。
“阿斗,少讲废话,”另一位毛头小子,提出抗议,说,“赶快一秒钟、一秒钟,讲下去。”
“傻小子,你急啥?”阿斗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又不收你钱。”
大家这时也都催阿斗快讲下去。阿斗乃绘影绘声地“一秒钟、一秒钟”地讲下去。讲到紧张处所,全室都唧唧而笑——可是阿斗有镇静功夫,只讲不笑。
他讲的最高潮是,二人裸体相抱,因为二人胸部都有汗,两皮相吸,发生了物理学上的“真空状态”,因此二人身体稍一移动,二人胸部,就发出“呱呱”之声,像“蛤蟆在叫唤一样——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阿斗说得全室大笑。
“他妈,笑什么!”阿斗抗议说,“你们未听过蛤蟆叫呀?……呱呱——呱呱呱……就是那样……呱呱——呱呱……”
当老卜还在“……呱呱……呱呱……”引起全室大笑之时,忽然一句沉重声音插了进来,说:“卜斗焕!明早升旗之后,到‘教官室’讲话——现在不许讲话了!”
这声音是崔教官的声音,他似乎是站在室内。崔氏这一叫,把全室十几个头,都叫到被褥里去,在被褥内大笑不停,铁床也吱吱作响。
崔教官说完,便走出室外,反身叮咚一下,便把宿舍的房门关了。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阿斗无可奈何地说,“未听到他马靴的声音嘛。”
“他已在‘棒子’床沿上坐了十几分钟了。”林文孙说。
“他妈的‘棒子’!当汉奸,为啥老早不告诉我?”阿斗抗议说,“明天要被枪毙了,老子做鬼也放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