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少不了的七哥
谢神大会之后,小道士们卸了装,大家乃协力打扫道场。阿七奉师父之命,把猪头切成小块,施舍给街上乞丐和贫苦难民;把“三牲”中的鸡和鱼,则保留下来,送给叶妈,使叶妈喜出望外。阿七同时也自街头巷尾和驻军营房一带捡了些废木料,要替“妹妹”改造个木床,同时也加护通街的窗户。师父本来叫他用木条把窗子“钉”起来。阿七则不以为然,因为这两间一前一后的破房,只有这后房中有一个窗户,钉死了则变成一个黑洞,白昼都得点灯。加以万一街上出事,“封门一把火”,则她母女也无处可逃。
阿七是个颇有巧思的小木匠。他乃别出心裁,把“妹妹睡房”的窗户设计了一个“双闩”——大闩之上再加个小闩。关窗时双闩齐下,则贼人在窗外,无论如何也撬不开。窗内人要开窗时,则先开小闩,再开大闩,这样窗户打开便既有阳光又有新鲜空气了。
至于床,那就全是材料问题了。有木材则阿七哥可替妹妹造个极精致的单人床。上面有床架可以挂蚊帐;床下设木柜,可以存贮杂物。他们商量既定,阿七乃量出尺寸,每日工余便四处去收集破梁破柱、残板烂桌,拖到叶家门前,逐件施工。
阿七哥是那样一个诚实本分的青年,虽然一字不识,但做起木工来却十分细致,绝不马虎。他先修窗户,把大小闩造得灵巧之至。莹莹则做他的助手,听他指挥。二人合作无间,一面做工,一面闲话家常,互道身世。
“七哥呀,”莹莹一次问他,“你有这样好手艺,为什么不做木匠,偏要做屠户呢?”
“我妈改嫁前,本来叫我拜陈三木匠做师父、学手艺的。”阿七说,“后来陈三木匠死了,妈和师母都改嫁了,搬走了,我才到案子上来学屠户的。”
“陈三木匠,怎么样死掉的呢?”莹莹问。
“李会长家盖屋‘上梁’时,我师父从梁上滑下摔死的。”阿七说。
“那李会长应该救济你的师父家属了。”
“李会长怎会救济我师母呢?”阿七说,“他说,‘造房上梁,摔死木匠’,最不吉利,还要我师母放爆仗磕头呢。”
“你师母后来就改嫁了。你妈为什么也改嫁呢?你爸是否也出了意外?”莹莹问。
“我爸找不到工,当兵去了,”七哥说,“我妈没饭吃,就嫁一个贩牛的跟他走了。”
“你又怎样碰到我干爹的呢?”莹莹再问下去。
“我那时才九岁嘛,”七哥说,“白天讨饭,夜晚住在静土庵。师父在那儿教拳,就把我收下了。”
“七哥,你那时才九岁,你现在多大了?”
“妹妹,”七哥说,“我属马嘛。现在二十了,老了。”
七哥一面低头做工,一面说着,说得很平淡。莹莹一边问、一边想,却感到十分凄楚。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可怜的人?却又有这么多可恨的人!坏人!
当莹莹穿着“吉服”谢神的时候,她看那人山人海之中,还是那个捧着个拂麈尾的小道士阿七哥最漂亮、最英俊。她想起她怀中的那个“小童子军”,现在也该是阿七的年岁,不知长得是否有阿七哥这样潇洒?这样英俊?今次听阿七自报身世,无怨无尤。莹莹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七哥为着替妹妹造一张好床,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来做工。来时有时还带点猪尾巴、猪肠子和叶家母女一道晚餐,叶妈也很喜欢他。他每次做工时,莹莹总是一面洗衣服,一面陪七哥聊天、叙家常。莹莹常想,七哥如果认得字,读过书,大家能谈点苏曼殊、徐志摩、陆小曼、阮玲玉……多好!但是天下这么大,除掉《爱眉小札》之外,可谈的事还是很多嘛。七哥的按时出现,渐渐地就变成妹妹每日不可或缺的企望;他偶尔事忙未来,莹莹便感到若有所失,生命缺少了意义。
“不怀好意的小屠户”
阿七因为是个父母均不知去向的孤儿,无家可归,所以王屠户叫他每晚就睡在案子里守店,王屠户本人则住在静土庵,打坐度夜。幺三则与父母同住。
七哥既然和妹妹每日相聚,耳鬓厮磨,妹妹也逐渐变成他生命里少不了的心肝。有了这样武艺高强、声闻百里的干爹作保镖,再加上个阿七哥,莹莹是颇有安全感了,当地的流氓地痞,有王科长前车之鉴,是谁也不敢对她再起邪念。
不幸的是,这是战时啊。梅溪镇这时已不是一个孤立的山村,已变成大游击区中的主要交通枢纽——驻军不断换防,难民趋如潮涌,贩毒走私、对敌通商,招财进宝,更是无数冒险家、奸商污吏的天堂。本地人虽知莹姑娘冒犯不得,但是新来乍到的——尤其是武装同志们,他们三年兵一当,母猪当美女,可管不得什么鸟王屠户了。所以叶家住处每晚仍不时有形迹可疑之人出现,使莹莹不敢安睡。
为着保证妹妹的绝对安全,阿七往往于夜半披衣而起,手持利刃,在莹莹窗外巡逻。偶遇一二歹徒,不待阿七发问,便悄然溜走——因为他们都知道“教拳王屠户”师徒的功夫。叶家这条街上,鼠窃狗盗,原不是大事。但是自从阿七自动夜巡之后,窃案便戛然而止,街坊相传,对阿七也颇有好感。
可是秋深冬近,夜晚寒风刺骨,重裘难支。阿七每于夜巡不胜寒时,则抽刀起舞,走它两路刀法,暖暖身体。那儿有个古井的广场,夜阑人静,尤其是在月光之下,正是个练武的好所在。阿七夜巡日久,竟也养成月下舞刀的习惯,往往一练个把钟头。
阿七夜巡原来没有告诉妹妹,只是莹莹某夕夜起,微闻窗外有飕飕之声,她不敢声响,乃偷偷自那有寒风刺骨的窗缝中偷看,才发现了这个秘密。七哥耍了一个小时的刀法;妹妹便偷偷地看了一个小时,对七哥的英武真爱慕不已。翌日再见七哥时,莹莹乃把夜中所见好奇地问他。
“七哥,昨夜里我看见你在广场练刀呢。”莹莹说。
“妹妹,也替你看看更嘛,”七哥毫无惊异之感地说着,“现在歹人还是不少哎。听说都是外来的。”
“七哥,”莹莹惊异地问道,“你每晚都在替我看更?啊,七哥!”莹莹说得甚为激动。
“也不是每天晚上,”七哥说,“睡死了,起不来,也就忘记了。”
“那你差不多,每晚都来。”莹莹挨上去眼对眼瞅着阿七。
“最近几天是常来,”七哥说,“天气冷了,有时被风吹醒,我就起来,练练刀,暖和暖和——也看你窗外,有没坏人。”
“哦,七哥……”莹莹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想伸手去拉七哥的手,甚至想倒在七哥怀里去,但是理智抑住了她的感情。
莹莹尤其顾虑的是妈妈的多心。近月来由于莹莹和阿七接近多了,叶妈对阿七也就不像以前那样欢迎了。当阿七弄得叮叮咚咚为莹莹造床时,叶妈有时且不耐烦地暗皱眉头呢。有时小木匠要唤妹妹帮点忙,不待莹莹站起,叶妈便主动去了,她老人家去帮阿七的忙,也像是替别人做似的,挂着个长面孔,既不言,也不笑。莹莹有时在屋外向内看,便常时觉得过意不去,有时暗中却为妈向七哥道歉。幸好七哥是个直肠人,根本没觉察出叶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是觉得叶妈对他形影不离。有时叶妈在隔壁抹小牌,一眼看到阿七提着木料或工具来了,叶妈总是请人“代牌”,自己赶回来在一旁坐视,并鼓励小木匠,即早“收工”。
“阿七哥的手真巧呢!”一次莹莹向妈妈夸赞说,“他做的床柜,比买的还要好。”
叶妈闻言向莹莹把白眼一翻说:“巧来巧去,还不是个杀猪的屠户!”
总之叶妈对阿七的义务劳役不但不感激,有时且有点不耐烦,甚或有点憎恶的表情。一次阿七带来半条猪尾巴,叶妈竟问他为什么不偷点肘子带来,使莹莹的脸红了半天。最令莹莹反感的是,叶妈暗地警告她,要她“防着阿七,那个不怀好意的小屠户”,使莹莹和妈争辩了好一阵子。
“……七哥,我就让你……”
叶妈对阿七的憎恶,却引起了女儿内心为七哥的不平;而七哥的善良、诚实和不够敏感的糊涂,就更引起甚为敏感聪明而观察入微的好姑娘的怜爱和敬重。
莹莹是一个两度自杀未遂的少女。虽然才十八岁,但是充足的人生经验,已使她思想早熟,看穿了人世。自杀被救并没有使她把未死看成幸运;相反的,想抛掉这个污浊的人世,却又无端被救回这浊世中来,对她有时还是痛苦的呢。
“人生在世究竟为着什么?”莹莹常时暗屋沉思。
在她的幼年,她爸妈,和“林干爹”,她觉得都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最爱她的人,也是她所最爱的人。除此之外,便是那位存在幻想中的小童子军了——在这些有无之间,幻想与真实都是美好的。生命是充实的,世界是美丽的。可是这个充实而美好的人世,在爸爸消失之后,使她的人生本已感到空虚和绝望。十七八岁了才领悟出:那“小童子军”原是幻觉的实在,或实在的幻觉。他是实有其人,但这个人究竟与莹莹五六年的幻想有什么关系呢?
莹莹的生存是为着寡母。妈妈太可怜了。没有个女儿她如何过活?但是她想不到妈妈也有残忍的一面。这残忍的妈妈还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呢?一念之间,她决定去掉妈妈,也就摆脱这个污浊的人世了。可是当刘婆婆把她拉回人世之后,她还是觉得妈是可爱的、可怜的——虽然这个世界、这种人生却别无留恋之处。可是当她再度抛掉妈妈,却又被王屠户抢救之后,她这次倒自庆再生,因为竟然又遇到一位和死去的爸爸一样慈祥的干爹,使她觉得在生命中可能发生的无可抗拒的恶事有个可以投诉的地方——她尤其感到幸福的则是有阿七哥的存在。两三天不见阿七哥,莹莹不自觉地便要到干爹的“案子”上去张望一下;看到七哥正在切肉,并与买肉人谈话,莹莹心中就舒服了。回来洗衣时,也高兴地哼哼小曲子——尤其是她喜爱的《渔光曲》。
有时莹莹默默地探视而被七哥发现时,七哥那份喜悦之情,也是莹莹所喜爱的人世上最美的东西——总之“妹妹”和“七哥”,灵魂上真是难舍难分的了。
莹莹是熟读过一些爱情小说的,也善于幻想;她幻想中那位小童子军一天一天地长大,便是受爱情小说的影响。但是当这小童子军在梦中来找她一齐玩耍时,他却永远是个小童子军。阿七哥的年龄和那小童子军,该是不相上下。可是那小童子军有没有七哥——亲爱的七哥这样英俊,这样善良,这样温和、体贴、关心“妹妹”呢?——天下还有比七哥更好的青年吗?
莹莹没有谈过恋爱,她不知道她和七哥之间的感情,是否也是爱情呢?莹莹很是迷惘。她只知道,她每次见到七哥,都恨不得倒到七哥怀内,任他抚弄,甚至让七哥吻她。有几次七哥来做工,刚好妈妈不在,莹莹默默地站在七哥的面前,拉着七哥的袖子,低头说话;她泛红的脸上,一阵阵发热——她多希望七哥拥抱她、吻她啊!但是善良诚实的七哥,似乎完全没有这项举动的意思——虽然莹莹也觉得她能听出七哥心房跳动的声音。
有时七哥收工走了。莹莹和妈一起吃晚饭,那一点点油荤,莹莹全拣给妈吃了。叶妈年纪大了,自己也觉得要有好一点的营养;既然女儿孝顺,她也就受下了。莹莹省给妈吃,确实出于孝心,但是也是因为想念着七哥而食难下咽才拣给妈吃的。
晚饭后,母女分别睡觉了。莹莹常时听到妈的鼾声,而自己却时时辗转不能入睡。睡不着,就有幻想。过去的哀伤和欢乐都一幅幅地在蚊帐顶上出现。莹莹想到那麻皮周先生的黄牙齿,恶心犹存,简直要呕吐;又想到那晚在黑暗中,推她卧下,随即赤裸爬到自己半裸的身上来的王科长,他那热乎乎的什么东西在胯下乱碰……不免心跳脸热,余悸犹存……不敢想下去。
但是莹莹也想到那样诚实善良、温和体贴的七哥。如果他也赤裸地伏在自己半裸的胴体上,莹莹一面心跳得慌,一面幻想,想道:“那我就闭起眼睛,全身松下来,让七哥蹂躏我……毫不……毫不抵抗……”莹莹想着,不觉鼻孔发痒,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她翻来覆去,最后还是默默坐起,拥被靠在七哥刚替她做好的床架子上。“……七哥啊……”莹莹又默默地唤着,想道,“你要也躺在这儿……我就……我就让你……”想着莹莹又不断打喷嚏,困极了,才默默地睡下……
缺少灵犀一点
莹莹对七哥的幻想,已发生了多少次,才在无意之中,发现心爱的七哥就在秋窗之外。有好几次莹莹都想打开窗户来招呼他,但是缺乏勇气。一次她鼓足勇气,在窗缝中看到七哥,她乃打开窗户。谁知道阿七把这个“双闩”做得太牢实了,等到莹莹用力把两闩打开时,七哥已从街头转弯去了。
这个“交臂之失”,使莹莹关窗回到床上,呜咽失声——她自扭、自捏、自捶,处罚自己,心头充满犯罪感。“我这样做是要和七哥‘私通’吗?”莹莹反问自己。“私通之后,和七哥‘先奸后嫁’吗?”莹莹自问自不能答。“妈会答应我这个‘高师二女学生’,嫁给一个‘文盲小屠户’吗?”莹莹想到妈妈对阿七那副长面孔,不免犹豫起来。“我和阿七‘先奸后嫁’,在梅溪镇我这个‘烈女’不要身败名裂吗?”莹莹想着又恐慌起来,从床上翻下床,坐在凳子上,又回到床上,终夜不能合眼。
翌日碰到七哥,想倾诉一番,又说不出口。直至茶不思饭不想,洗起衣服来也忘其所以,把洗过的衣服,搓来搓去;未洗的衣服,却用清水淋淋,便晾了出去,使衣主失望、抱怨,发还重行洗过。妈也发现莹莹“神不守舍”、“忘魂失脑”,总以为是她自杀不遂的后遗症,心中也暗暗担忧。
莹莹发现自己最不好受的时刻,便是在妈妈微鼾声中的午夜——这时她情思起伏,偶自窗缝外窥,竟见心爱的情郎,便在窗外。有时她发现七哥一人,身披薄棉,坐在街头石阶上打哆嗦,实在心有不忍。想再开窗找他,而欲开又止,前思后想,直至连夜不能成眠,人也迅速憔悴起来。
“我为什么这样爱恋七哥呢?”莹莹时时自责自问。但是想了半夜,又再度自责自问:“我为什么不能爱恋七哥呢?”他只是个“小屠户”、“小文盲”、“穷人”,“没出息”、“没前途”!?
“爱情一定要有许多‘条件’吗?”莹莹在想,而不能自答;“风流潇洒,才貌双全……家资万贯……?”条件,条件!条件哪有止境的呢!莹莹咬紧牙关,自己扭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爱一个善良忠厚、英俊可爱的小屠户?莹莹打定决心,还是要爱他,不顾一切。
想来想去,莹莹又怕风声传了出去,要“身败名裂”,如何是好?恐慌起来,心头又跳得凶。
为什么人家,甚至妈妈偏要干涉我的事呢?她想到《鲁滨逊漂流记》。她如同七哥一下漂到鲁滨逊的荒岛上去,岂不是人间天堂?但是又想想“荒岛”在什么地方呢?怎么能去呢?应该和七哥商量一下,但是阿七是个小文盲,他还不知道什么是鲁滨逊呢!
莹莹想着,又从窗缝内看见七哥还在那儿打哆嗦,愈看心愈不忍——下了决心,把七哥叫进来,二人抱在一起“暖和暖和”……莹莹想了又怕、怕了又想,拿不了主意。在窗缝张望,只见七哥又抽出刀来,跃上井栏,持刀耍了两圈。这井栏对莹莹太熟悉了。她曾头下脚上,见过自己变成披头散发、鬼一般的倒影形象。莹莹想通了——爱七哥,爱出问题来,怎么办?“大不了一死!”
“古今烈女,该有多少殉情?……大不了一死!”这个念头,从内心激出莹莹的勇气来。
“大不了一死!”莹莹口念箴言,乃把大小窗闩都拨开了,轻轻地把窗扉打开。她的手脚虽轻,却还是免不了“哑”然一声微响。那是半夜三更,万籁俱寂。这一微响竟然也惊动了在井边耍刀的阿七。阿七掉头一看,竟然是妹妹的窗户打开了,不免一惊——在微弱的星光之下,竟然看到“妹妹”,抱着双手,伏在窗上看着他。
阿七惊诧之余,乃三脚两步,跑了过来。莹莹见他走近了,乃轻声叫声:“七哥……”声音虽轻微,然充满感情,甜蜜而紧张。
七哥是个胸无杂念的老实头,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至于“妹妹”为什么半夜叫他,他头脑里,还未转过来呢。谈情说爱,想终身大事,“妹妹”是比“哥哥”心细得多了——哪像那些糊糊涂涂、不解风情的小木头呢!?姑娘有意要他抱,他竟然不敢抱。姑娘想要他吻她,他也不敢伸过嘴来。不是“不解风情”呢!也不是“错把明月当烧饼”呢!乡下孩子,爱在心里,拿不出勇气、讲不出甜言蜜语,如何是好呢?
阿七看着妹妹甜蜜的样儿,心都几乎要跳出来了,但是嘴里不知应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地讲不出来。
“七哥!”莹莹又甜蜜地叫一声,但是心也要跳出来了;心跳得紧,也说不出来了。这时七哥才结结巴巴地叫声:“……妹妹……妹妹……”随着又说一声:“夜里太冷了,别着了凉。”
阿七是个粗小子,不会娓娓而谈、喁喁细语,来嘘寒问暖;只是诚实地、大声地嚷着。
“讲话小声点,七哥,”莹莹细声地说,“我妈在睡觉……”
莹莹这句话使七哥大悟,他伸了伸舌头,声音才小下去。“妹妹,你不冷吗?我把棉袄脱下,给你披着。”
“七哥,我不冷,我自己有棉袄。”莹莹轻声地说。
“妹妹,”七哥又诚恳地说,“你这样开着窗子要受凉呢。”
“七哥……七哥……”莹莹情不自禁地以手摸着阿七光头上的破毡帽,含笑而吞吐地说,“看到你我就不冷……”说着莹莹又摸摸阿七的腮和耳朵。阿七也伸出手来握住妹妹的手——这是他二人在“授受不亲”的社会里,第一次隔窗握手呢。二人心都跳得紧,莹莹更有点喘不过气。
二人无言相对甚久,莹莹才又吞吞吐吐地说:“七哥,你的脸和手,都很冷呢。”
“妹妹,我不冷,我不冷……”说着他又把脸伸上来让莹莹摸,果然阿七的脸,不但不冷,而且发烧,手也已热乎乎的。
莹莹本意是七哥太冷了,好请他越窗而入,室内会暖和些,但是心里这样想,嘴里说不出。既然七哥腮和手,都在发烧,就益发讲不出口了。
二人互握着手,各听自己心房跳动,默默无言了许久,莹莹才低头轻声地说:“……七哥……七哥……”莹莹又哽住一会才说:“……七哥……我没有你……我……我真活不下去……”
阿七闻言,不禁紧握妹妹的手,郑重地说:“妹妹,不用怕了。我不替你看更,你也用不着怕,现在坏人再不敢来撬你窗子。”
莹莹知道阿七诚实,未听懂一位情感中人、“高师二女学生”的美意,而误解了。
“七哥,是真的吗?”莹莹将错就错,再补充一句。
“真的,妹妹,”阿七认真地说,“现在镇内驻进一个‘旅部’,‘旅部特务营’也有人巡夜呢!”
“真的吗?”莹莹无可奈何地加一句。
这时阿七有点紧张——他听到街头有些声响,他怕有人在偷师父猪栏内的两头母猪,乃叫妹妹关了窗子,免得受凉。他自己要去看看猪棚。莹莹只好遵命把窗子关了,阿七则拔刀赶往猪棚去探视。
莹莹坐在自己床沿上,又坐到凳子上,回头又躺到床上,盖了被,又掀开了棉被,默默地靠在床架上,想不出刚才和七哥半时之温存,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想不出结论来。
阿七回到猪栏,隔栏而视,两头胖猪也睡得一声不响——他也不知他自己是闻声而来,探望母猪的;他扶栏小立,只觉得刚才和一位下凡仙女,握谈了些时,把那个被握了的手掌,翻来覆去地看着,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忽然想起了妹妹,可能还在那儿,在叫七哥呢。七哥三脚两脚,又赶到妹妹窗前,只见双扉紧闭,阿七想和妹妹再谈谈,但又不敢敲窗子。伫立些时,乃在窗下,靠墙坐下,看着已现曙光的街头,想东想西。这时已闻有人声,阿七知道是挑水夫来挑早水,乃没精打采地站起,慢慢走回“案子”去。
阿七被捉将官里去
阿七主动的巡夜本是为保护“妹妹”的善行,果然“善有善报”,竟然半夜遇到仙女下凡,半刻之谈,使他有肝脑涂地、感恩图报之念。和“妹妹”谈谈,便是阿七的最后目标,他绝未想到“谈谈”之后,还会发生些什么其他事务——阿七也想过,男子大了,要“成家”、“要娶亲”、“要讨个老婆”。至于如何成家、娶亲、讨老婆这个远景,则太模糊了,他从未想过。他也听过“南北洋”开火以后,尤其是“红军下山打粮”时,有人谈过女人要“自游”来游个男人,但是如何“自游”法,他也丝毫无概念。如今夜晚隔窗和“妹妹”谈闲,每天他真是等不到天晚。他只觉得“妹妹”是个“天仙”,他只是去和“仙女”谈话,既不愿告诉幺三,更不敢告诉师父,对叶妈也不敢提起;并且觉得白天的“妹妹”和夜里窗上的“妹妹”完全不是一个人。
莹莹每于夜半打开窗户和七哥私语,心里只是如此想着但总没勇气请七哥爬窗而入,主要原因却是七哥完全没有这一念头,使莹莹怯于启齿。只有一次实在风太凉了,阿七不断打寒噤,莹莹才劝他爬到窗里来,而阿七充好汉硬说不冷,反劝妹妹去把棉被取来披在身上,二人披被隔窗谈闲,有时直谈到天明。
某次叶妈因多喝了茶夜起,微闻房内有私语之声,乃至门缝偷看,在残月光下,竟发现是莹莹和阿七在隔窗夜话,叶妈气极了,乃摸一把菜刀,想冲进去,当头给阿七一刀。但是阿七只在窗外,砍来不易。叶妈再听二人只是闲话家常,和镇上新发生的一些小事,没有奸私之情,她亦就不敢造次。不久莹莹也关了窗子,独自睡下。叶妈躺回床上,微闻莹莹鼾声,自己却整夜未眠——她翻来覆去地想,一定是阿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半夜来敲开窗子的。所幸女儿“规矩”,没让他爬窗上床。
叶妈孀居日久,想想阿七也倒英俊可爱。女儿是个“摇钱树”,要待价而沽呢,怎能让她和个小屠户胡来?这个小王八蛋,为什么不撬门而入?阿七要到干妈枕边,干妈倒会一不声二不响的,搂住乖儿,让他亲昵呢。叶妈愈想阿七愈可爱,直至抱住个芦花塞的旧枕头作假想敌而彻夜未眠。
“莹莹乖乖,”叶妈在早晨浆衣时,故作无心地问问女儿道,“阿七最近愈来愈喜欢你呢!”
“妈呀,”莹莹说,“我也愈来愈喜欢阿七哥呢。”
“你真喜欢阿七?”叶妈想起昨晚之事,不免认真起来。
“阿七为人本分诚实,哪点不好呢?”莹莹回答一句。
“你会喜欢个小屠户!”叶妈不免真的惊异起来。
“小屠户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不好?”莹莹替阿七认真地说句公道话。
“我不是说阿七不是好人,”叶妈说,“我只觉得他不配喜欢你;你更不该喜欢他。”
“我为什么不该喜欢他?他又哪里不配喜欢我呢?妈呀!”
“他有什么可以喜欢的呢?”叶妈问。
“梅溪镇上,乃至这个世界上,哪个人能比得上七哥呢?——那个王科长能比得上七哥吗?”莹莹抢白妈一句。
“——至少他还能养活我们母女嘛,有几个钱嘛!乖乖。”叶妈说。
“两千块钱订洋,不是更多吗?”莹莹想起了妈要卖她为娼的往事,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莹莹把浆衣一堆,翻身逃回内室,呜咽起来。叶妈着了慌,赶来坐在床沿上,宝贝长、乖乖短,安慰了半天,莹莹才擦了眼泪,起床和妈一起给衣服上浆。但心里一横:妈能卖女为娼,女儿就不能自由恋爱!?恋爱失败,“大不了一死”!“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去爱她心爱的男人呢?”莹莹心里想着。妈的压力太大,社会压力太大,那大不了一死,一了百了。
莹莹下了决定,那晚半夜自窗缝内看到七哥在逡巡,莹莹听到妈在打鼾,乃轻轻地又把窗子开了,披着棉被,拉着七哥的手,把白日和妈斗气的经过,告诉了七哥。阿七闻言不禁慌了手脚。
“七哥,”莹莹抚摸着阿七的破毡帽,轻轻地说,“你喜不喜欢妹妹我呢?”莹莹也说得心慌意乱。
“妹妹,我要为你死。”阿七颤抖地说着,“我为你死,妹妹……”阿七用两手上伸握了妹妹的颈子,竟泪下如雨哭出声来。莹莹的眼泪也滴到他的破毡帽上去……
二人正隔着窗儿难舍难分之际,忽见街上亮光一闪,似乎是手电之光。阿七忙松了手,说是“特务营巡夜的来了”。他要妹妹关了窗子,自己也自墙角弯身,悄悄离去。这时莹莹忽听街上有人在叫:“站住!站住!”接着便一阵人跑步的声音;随着便听见噼啪两声枪响,街上乱成一团。莹莹伏在窗缝偷看,只见阿七被四五个巡夜士兵,按在地下,拳脚交加,打在地下翻滚。
莹莹慌了,想开窗也不敢开窗;想尖叫,又叫不出声音——不知如何是好。
“把这汉奸绑起来,绑起来!”莹莹看见是个班长式的兵在发命令。
“官长,开恩……开恩……”莹莹听见是阿七的求饶声说,“我不是汉奸……”
“揍他!”莹莹只见四五人齐动手,把阿七揍成一肉团。另一士兵并捡起阿七的屠刀,让众人观看说:“这小偷用这样厉害的刀。”
“带走!带走!”那班长又发了命令,四五个大兵,连推带搡,把个五花大绑的小屠户捉将官里去了——把他留在窗内的女友吓得气喘吁吁,面无人色,不知如何是好。
死囚牢去来
午夜的枪声太可怖了。叶妈被枪声惊醒之后,披衣下床抖成一团,点亮了油灯,见自己的女儿泪流满面也抖成一团。
“是什么事?是不是兵变?”叶妈曾吃过“兵变”的苦头,所以一听枪声便以为是兵变。
“不是兵变,”莹莹说,“是巡逻兵把七哥捉去了。”
“你怎么知道的!?”叶妈镇静地问。
“我听到枪声,从窗缝看到的。”
“阿七捉去也好!”叶妈打开热水瓶,冲了点热茶喝了,便回床睡觉去了,不久便发出鼾声。莹莹则绕屋彷徨,心乱如绞,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天色微明,莹莹乃跑到“案子”上去,只见幺三一人在那儿。案子内杂物无恙,只是阿七不见了。猪棚内的肥猪也少了一只。幺三正感觉奇怪之时,莹莹到了,告诉了她原先告诉妈妈的有欠诚实的故事,幺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二人正着急时,王师傅也来了。听到这故事,只有坐在案子上叹气——他怕阿七已被驻军枪毙了。因为这年头人命不值钱,驻军甚至“镇公所”都可以随便枪毙人。前两天便有位难民被当成“汉奸”给枪毙了,因为他的“板鼓草帽”里有一面镜子,捉他的军队硬说他那面镜子是用来向敌机打“信号”的,他则说那镜子是帽子上原来就有的。但是谁能相信呢?所以就枪毙了。
阿七喜欢半夜练功,人刀现获,被当成“汉奸”枪毙了,不是太可能了吗?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王师傅叹口气,说,“我们黎民百姓哪讲得清呢?”
“干爹,”莹莹叫着,眼泪直流地说,“你认为七哥被枪毙了吗?”说着莹莹就掩面痛哭起来。
“谁知道呢?”王屠户又叹口气,“阿七如果没有死,只好找李会长保保看。”
王师傅叫幺三把案子门关了,再挂上个老牌子说明:“生猪无市,本店今日停业。”关好了店,王师傅叫幺三守着,自己则到李会长家去打听消息,莹莹则哭着回家。叶妈还未起床;莹莹乃伏在自己床上,忍声恸哭不止。天大亮了,送衣取衣客人不绝于途,母女只好忙着接送。这时街上也人言啧啧,谣言满天飞,幸好都未牵涉叶氏母女;莹莹只有不时走入内室拭泪——除等候干爹消息之外,心乱如丝,又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下午顾客较少,莹莹正在搓衣时,干爹进来了,说他已看到阿七,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但还未被枪毙,现在被铐在牢内,整日滴水未进。他正叫幺三送点“牢饭”去——李会长认识新来的驻军罗旅长,李会长答应“成全”,以免阿七一死。
莹莹听了破涕为笑,并要求干爹由她炒点咸菜饭,和幺三哥一道去送牢饭。
“莹莹,那就麻烦你了!”干爹既有此言,叶妈就不敢反对。莹莹乃炒了一大碗咸菜饭,并把家中仅有的两个鸡蛋也加进去了。叶妈虽嫌多了点,但也未认真反对。时到傍晚,幺三哥来了,莹莹穿了一套补丁斑斑的洗衣粗服,头上包了一块大青布包头,一派村姑打扮,低着头随着幺三在街边穿入后街,走到菜园边的“特务营囚犯拘留所”。
这拘留所原是座破庙改建的,庙内有些木栏杆,栏杆内锁着几个犯人,庙外则有个枪兵站岗。送饭人先向岗兵说明,再由“门房”把送饭人带往囚犯木栏之外,把食物送入栏内。当幺三和莹莹见到门房时,门房说怕人多劫狱,每次送饭只许一人入内,妇女尤佳。这一来幺三便被阻于门外了。莹莹只好一人提着饭筐走入牢内。这时天色已黑,只有走廊上一盏小小的菜油灯,四周黑黝黝。门房向一个躺在栏内的囚犯指一指,一声未响地便走了。莹莹在栏外逼视甚久,看那躺在地上的人有点像阿七。莹莹乃轻轻唤一声:“七哥。”谁知这一声虽轻,那人却像触电一般,一下子翻过身来。果然是阿七。他那破毡帽已不见了,露出血迹斑斑的光头。他一见莹莹,脸上喜悦之情,简直和在案子上切肉一样,甜蜜无比。但他受伤太重,已不能坐起,只能爬行,爬到木栏边,眉开眼笑地说:“妹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莹莹一见七哥如此情况,不禁伸手入栏握住他,恸哭失声,泪下如雨,而七哥握住妹妹的手,却喜悦无比。莹莹一边哭一边送进茶壶和炒饭,要七哥快吃,而阿七却一再问她如何能到此地来。
“七哥,”莹莹且哭且笑地说,“别问了,先吃点东西嘛。”
阿七先爬在地上把茶喝了,又双手捧碗,不用竹筷便吃起炒饭来,一下便吃了半盆。吃后说话声音也大了;自己攀着木栏,坐了起来,双手伸出木栏,抱住妹妹,眼泪也下来了。
莹莹还是要他把饭吃完,但是阿七却奇怪地一把一把地把炒饭抓进破棉袄口袋里去,说他不想几口吃完了。他要等妹妹去后,他一粒一粒地取出,吃到“死”为止。
“明天我再炒着送来嘛!”莹莹说着不禁笑起来。
“妹妹,明天见不到你了!”七哥平淡地说,“他们今晚就要枪毙我呢。”
莹莹闻言大惊,乃抓住七哥大哭,并说你究竟犯了什么死罪呢?
“他们说我是汉奸呢。”七哥也流着泪说。
“你什么时候当过汉奸呢?”莹莹哭着问。
“我招了口供,画了‘十’字嘛。”
原来阿七不识字,招了口供,不会签字,只能画个“十”字。
“七哥,”莹莹哭着问他,“这不是黑天冤枉嘛,你为什么招口供是汉奸呢?”
“妹妹,你看嘛。”说着阿七伸出两只手来,原来十个手指,都被钉了些细长的牙签;他的脚和腿也都失去知觉了。
“这是什么世界,七哥,”莹莹痛哭失声,说,“这不是苦打成招嘛!”
“死掉比活着好受,所以我招了供。”阿七说。
“这是什么世界啊?!”莹莹哭跪于地。
“妹妹,我不怕死啊!”阿七说。
“但是你犯什么罪呢,冤枉嘛!”莹莹哭得几乎昏过去。
“妹妹,”七哥也流泪问道,“我死后你能到我坟上来,上坟烧纸吗?”
“七哥,”莹莹哭着说,“你死我也死。”
“妹妹,你千万不能死,”七哥反而又微笑起来,“你明年清明,来替我上坟呢,好妹妹……”说着七哥又流下泪来。
当他二人正难解难分之时,那门房又来了,嘀咕着说:“一顿饭吃了这么久吗?姑娘出去吧!有人等着你呢。”
莹莹这时已入半昏迷状态,瘫痪了无法起身。
“姑娘,用不着这么难过,你也可救救他嘛。”这时又来了两个人,乃把莹莹搀出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