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爱情

作者:唐德刚

麻风的威胁

就在熊、朱二人复交欢宴之后数日,熊副官忽接罗司令密召至司令卧室。罗亲手关好了门,乃向熊出示一“绝密”情报。那是中央“调查局”一位“管区长”专差送来的,大意是:据可靠情报,敌谍川岛芳子正训练大批患有严重“麻风病”美女,化装难民,潜入我后方,专以毒害我高级军政领袖,并刺探情报为务,用特专差通知贵部长官加意防范,云云。

罗司令是南方人,知道“麻风”毒于蛇蝎,而麻风患者,往往都是绝代佳人。罗司令已有个“垫饥幺二”,又正预备与一难民姑娘叶小姐结婚,故阅电极为恐惧,乃召心腹密议。

“麻风是南方的病,”熊阅电之后回报说,“长江以北可能没有吧?”

“这种传染病发源于南方,可能传染于北方。”罗肯定地说着,并把这“代电”在火盆中烧掉。

“我想我们此地没有什么女难民嘛。”熊说。

“我们旅部里就有哎,”司令说,“杨营长太太,我那幺二和莹姑娘不都是难民营出来的?”

“至少莹姑娘不是,大家闺秀出身嘛!”熊恭顺地替莹姑娘开脱。

“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呢!”

“叶老太太总说她以前是省长夫人。”熊说。

“以平民冒充上等阶级,以混入上流社会,就有可疑之处,你查查看!”“我担保不会的。”熊说。

“你凭什么担保,你也能担保杨志勇老婆?”罗司令问。

“杨太太是难民卖入堂子的,”熊说,“那我就不敢担保了。”

“她经常与莹姑娘通电话是不是?”罗司令问。

“女人们欢喜谈谈家常嘛,”熊再为杨太太开脱,“不过多用军用电话,是不太好。”

“把莹姑娘的专线拆掉。”罗司令说。

“莹姑娘恐怕不太愿意吧?”熊说。

“说是我的命令——防谍!”

熊在辞出之前,并再奉密令:“严密防谍,相机行事,不动声色!”

奉令之后,熊就通知通讯连把莹姑娘的专线拆了。他并向莹姑娘也密报司令命令和防谍措施,使莹姑娘也忧心忡忡。

服侍莹姑娘的女佣既是难民出身,熊也请求莹姑娘把沈嫂辞退了。但为着莹姑娘要人服侍,熊副官乃把隔壁周婆婆雇为替工。周婆原是与叶家母女一道洗衣服的,曾和叶妈以脏言秽语吵过架。后见叶家“发了”,呼奴使婢,已久蕴嫉妒之心,现在竟受雇服侍莹姑娘,岂能心甘?但为贪优厚工资,还是接受雇用,但不愿做工。饭馆送来饭菜,她却与莹姑娘同桌而食之,而周婆原是干活的人,有好饭好菜,她也就能吃能拉。她看中了莹莹床边的金漆马桶,她就不再回家用她那原始的粪桶了,因此莹莹的马桶常时超载,周婆又不按时清理,以致满室臭味熏人。莹莹不得以只好化装包头、穿破衣,自己提马桶出街清理,而街上又有特务营派来站岗保卫的士兵,他们一见莹姑娘出街,又要立正敬礼,真使莹莹尴尬不堪。幸好这时阿七哥已伤愈被释,返回案子工作。他虽不敢入叶家之门,但是时在门外逡巡,偶见妹妹提马桶出街,他便接过去代为清洗,自此涮马桶就变成他的工作。周婆则住在外室,扎其鞋底、补其衣服,啥也不做了。叶妈此时差不多天天出征,代替她在家的却是一个面目可憎而驱之不去的周婆婆。

最使莹莹恶心的,则是周婆的食相。周婆从不刷牙,食量又大,吃起酒饭来口涎鼻涕,滴滴答答。她与莹莹同时举箸,真使莹莹无法下咽。他们的菜饭本是附近饭馆包送的二人之食,十分精致,但在电话被拆除之后,食品亦大不如前,有时甚至粗劣不堪。叶妈如偶尔在家,则绝不够吃;不在家则也是周婆一人啖之。莹莹常时终日枵腹,困居斗室,形同囚犯。有时她也向妈探听点外界消息。叶妈除牌经之外亦茫然无所知,只说由于查谍防谍,罗司令的新房已停止装修。加以罗还有个“小公馆”,有个“叫床幺二”,他也不急于要修缮另一新房来金屋藏娇了。这消息真使莹莹五内如摧,身心交瘁——一个美人胚子,也已逐渐消失。

她们母女谈话之间,最使莹莹伤心的,便是妈妈每提到莹莹的婚姻且语带醋意——她常向莹莹说,罗司令年龄也与她不相上下,既然母女不能同嫁一夫,她比莹莹倒更像“司令夫人”呢!她说得竟使莹莹为她害臊。

在这凄凉岁月之中,还是熊副官的态度,最使莹莹感激。周婆畏熊如虎,熊每来一次,足使周婆态度要好几天。熊来时总带些糖果及用品,语多安慰,使莹莹感激不尽,虽然莹莹始终不知他们的葫芦里在卖些什么药,但将人比人,还是熊副官通情达理多了。

婊子的醋劲

莹莹命运的逆转并不止于麻风的威胁呢。一次她为躲避周婆,乃独自一人待在自己卧室。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忽听前室一片女人嘈杂之声。她刚开门探望,便碰着一位衣着入时、口衔烟卷、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身后带着三四个老妈子,汹汹走向前来,一见莹莹面,不由分说,一挥手便狠命地打了莹莹两记耳光,打得莹莹满眼金星乱飞;随着她们又把莹莹推倒地上,拳打脚踢起来,踢得莹莹在地下哭叫乱滚。那女人一面踢打,一面口出秽言,骂:“姓叶的,你这臭婊子、狐狸精、私娼、卖×的……”一边骂,一边在莹莹的房中找到一根鸡毛帚,便打起来了。莹莹抱着头摊在地下任她倒拿着鸡毛帚狠命地毒打,痛不可忍。旁观的女人,包括周婆,也不劝不拉;那女人打够了,又用左手中的烟火来烧莹莹的脸,莹莹两手抱着头,但手臂上、颈子上,已被烧伤数处。香烟灭了,那女人又把热水壶中的热水,泼向莹莹的头上,莹莹只是抱着头在地下乱滚。那女人泼完了水,一看床头有只马桶,乃叫跟来的婆子说:“把马桶倒到她头上去!”

两个婆子相顾愕然,那女人把鸡毛帚柄一挥,把挂灯打个粉碎,弄得玻璃遍地、煤油四溢。“你们把马桶倒下去!”那女人疯狂地大吼起来。那两个婆子不得已乃把马桶抬出,刚抬到莹莹的身边,那女人便上去一脚把马桶踢翻,顿时粪便横流,弄得莹莹满头满身,臭不可当。这女人乃掉转头来,骂声不绝地扬长而去;只剩周婆,但她也躲出门外,与门外的卫兵问话,问那女人是谁。

“她是司令的二姨太,堂子里出来的,”卫兵说,“凶得很,谁敢阻挡她!”

周婆见莹莹摊坐室内已不成个人形,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幸好阿七赶来。他不由分说,便把叶妈的蚊帐取下,然后走入后房,在衣柜内取出些毛巾等物,把妹妹身上、地上粪便擦净,乃用叶妈蚊帐把妹妹裹起,拉到室外,倒睡叶妈床上;自己反身出去,又找了幺三,二人各挑一担水,带了扫把和猪鬃刷,把莹莹的卧室清刷一遍,然后把莹莹的蚊帐也取下,把一切不洁之物包了起来,提往镇下河边洗涤。

他二人又烧了热水,把莹莹床后澡盆拖出来,放好温水,才请周婆和赶来帮忙的刘稳婆二人把莹莹扶入室内洗涤。

这时叶家门前看热闹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来看这场“二姨太打三姨太”的醋海波涛。那个卫兵怕人多出事,乃回去报告了排长,惊动了特务营,营长和营长娘子也知道了。金环乃带了几个婆子、卫兵、衣物、香肥皂……赶到现场。

这时熊副官也率熊太太赶来,并带来轿子一顶,熊副官招呼卫兵驱散看热闹的人群。杨营长夫人乃走入莹姐的卧室,把遍体鳞伤而神情失常的莹姐,抬入营部洗澡疗伤;熊夫人也送来“参汤”压惊,熊副官则守在营部照料,半夜始去,颇使莹莹感激不已。

金环“翻身了”

金环在营部把莹姐招待得无微不至,成群的婆子、丫头、勤务兵一呼百诺,忙得团团转。洗澡、敷药、扑香粉之后,金环把莹姐安排在自己华丽而宽大的双人铜床之上养伤;傍晚则叫来精致酒菜摆在床前,为莹姐压惊。金环颇能喝两杯。莹莹在小环抚慰之下,伤痛顿减,也喝了点酒;脸上虽被热水烫得浮肿,手臂腿背还伤痕斑斑,心里倒平和多了,但也开始感觉不安——营长娘子这样招待她,她却没机会谢谢杨营长——莹莹向小环表示要谢谢营长。

“他在外面,”小环说,“我叫他不要进来,你受伤嘛。今晚我陪你睡,叫老杨在外面睡行军床!”

“这怎么使得!……”莹莹知道杨营长是有名的坏脾气,常常打老婆的,愈想愈不安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金环自信地说,“他现在常常睡帆布床——以后再给他买个铜床,让他一个人睡。”

金环这句话把莹莹说得大惊失色,而金环也看出莹莹的惊奇,乃补一句说:“我现在常时叫他出去睡——他听话得很。”

“……”莹莹真是惊讶不已。

“你猜老杨现在脾气为什么这样好?”金环说得唧唧而笑并伏到莹莹怀内来,却碰到莹莹的伤处,使莹莹一“嘘”;她连道对不起,又坐起爬到莹莹耳边,唧唧地说:“我有孕了,老杨想要个儿子,所以他现在对我百依百顺……”说着金环又唧唧地笑个不停,又说:“老杨现在把我捧着像一块‘嫩豆腐’,他才不敢打我呢!——有时我还‘揍’他两下……”

据金环说,老杨原是在山东乡下“推独轮车的”。一次他贪心超载了,一不小心,把装两石面粉的布口袋翻倒水沟里去。他自知无力赔偿,乃心一横,把那珍贵的独轮车也索性丢到水沟里去——老杨一溜烟跑到“招兵站”,就报名当兵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金环又唧唧地笑个不停,说,“就想养个儿子——四十挂边了嘛,老来得子——所以现在我叫他怎么着,他就怎么着,他是我最听话的‘勤务兵’。”金环燃一支香烟,笑得十分得意,说她“翻身”了。

莹莹忙向她恭贺,祝福他们生个“贵子”。

“叫床幺二”是怎么回事

天晚了。金环要解衣和莹姐同榻而眠,但莹莹是讲情理之人,不谢谢杨营长及恭喜他要有弄璋之喜,便不愿睡下。

“小朱啊!”金环大嚷一声。一个小勤务兵在门外大声答:“有!”

“你去叫营长进来,说叶小姐要谢谢他、贺贺他。”

那小勤务去了不久,果然门一响,杨营长含笑推门而入。

杨志勇黑大粗壮,是个标准军人。这是莹莹第一次和他打照面,真是“闻名久,识面初”;一见之下,莹莹真羡慕小环。她觉得杨志勇是个标准的“抗日英雄”,看来也不像她想象中的“粗”。

莹莹忙要下床施礼,并道贺他要生儿子了,却被小环按住。

“老杨呀,”金环说,“莹姐要谢谢你的招待呢。”

“一家人,谢什么?”杨爽朗地回答着。他又注视一下莹莹的脸伤和颈伤说,“你受伤不轻呢!那婊子敢这样毒打你!”

“她用热水壶开水浇莹姐呢!”小环说。

“他妈的,都是‘三角头’在捣鬼!”杨说,“好吧,你俩好好睡吧——小心点儿!”

杨说着反身带关了门便出去了。金环闩好了门,乃和莹莹宽衣解带,并头而眠。她二人自莹莹的电话专线被拆之后,已好久没有谈心,今晚可谈它个通宵了。

据金环说那婊子“叫床幺二”,原是被熊副官安排在个后街小屋内。司令每次都改穿便装,偷偷地去“垫垫饥”,人不知,鬼不觉。不知怎么弄的,最近她竟然搬进前街一座大屋,街坊和士兵都公然称她“二姨太”;而她自己公开说她是“旅长娘子”,胆子愈来愈大,醋火中烧,居然率领了一队老妈子去打起“三姨太”来了。

“环妹,”莹莹说,“我真羡慕你和杨营长,夫唱妇随——我至死也不会做‘三姨太’的。”说着莹莹眼泪就流下来了。

“司令原是要娶你做‘夫人’嘛,他搞搞‘叫床幺二’原只是‘垫垫饥’,和你结婚之后,就和老杨一样停止寻花问柳,改邪归正——当军人都非搞女人不可,不然怎能打仗呢?但是官做大了,就要讨个像样的夫人。李长官、张军长不都是如此嘛……”

金环娓娓而谈,莹莹则未发一言。

“司令现在是不是变了心?”金环又半问自己半问莹莹地说着,“不然那婊子‘叫床幺二’,怎么敢如此公开亮相行凶呢?老杨说是熊副官在捣鬼……”

“环妹,”莹莹半天才说一句,“那妓女为什么取这个‘叫床幺二’的古怪名字呢?”

“我在牌桌上听她们说,什么‘幺二’‘长三’,都是上海一带妓女的等级,不是她的名字。”金环说。

“那‘叫床’又是什么意思呢?”

金环说她听老杨说过,“叫床”是一种叫男人听了受不了的“床上功夫”。有些女人在床上,男人一碰到她那些部位,她就“亲哥哥”、“心肝肉”……淫声浪语,叫个不停。有些下贱男人,就吃不了那叫声,女人一叫,男人就投降了,女人要什么有什么。

莹莹还未听说过有这些男女间事,因问金环那叫床功夫是不是上海妓院训练出来的呢?金环说不是,有些女人,男人一碰她她就会“叫”,那似乎是天生的。

“天下就有这些古怪事啊,”莹莹叹息地说,“我想是她们妓院用功夫训练的。”

“训练不出来呢,莹姐,”金环凄凉地说,“以前‘黄牙老宝’用毛竹片打我,要我‘叫’,我也叫不出来呢。”

“老杨知道,”金环又补充一句,说“叫床幺二”在司令“包”掉之前,老杨也跟她来过。但老杨说他才不管她什么“亲哥哥”、“亲宝贝”呢。老杨是个粗人,上得身来,山摇地动,这铜床怕被他拆掉。

莹莹被金环平淡之言,说得心直是跳,嘴里难免也感觉气喘,但她抑制住感觉,只称赞杨营长是个“君子”,结婚之后就不在外面“胡来了”。

“男人也很可怜呢,”金环轻声向莹莹解释,她说老杨初娶她时,真是旦旦而伐之,有时通宵不寐。他可以“不拿出来”而连续到底,使她第二天走路都发生困难。“这种粗男人,他还管你什么叫不叫呢?”但曾几何时,老杨就攻势锐减,自惭无能,而对生孩子、传宗接代有兴趣了。现在我不揍他就算优待他了。

“我们司令最近可能被那个贱女人,叫床叫昏了,所以幺二才敢来打你。”金环说,“等她叫厌了,我想我们司令会丢掉她,来找你做正经夫人的。”

“环妹,”莹莹感叹地说,“我对罗司令的印象很好哎。他对我说的一些话,也十分诚恳,谁知男人也会讲两样话!……”说着莹莹的眼泪就下来了。金环起床替她拿了一块手帕,替莹莹擦去眼泪。

莹莹乃把他二人初见面时的话叙述了一遍。听了莹莹的话,金环也说:“那不像骗人的话。”

“谁知道他还有个叫床幺二,还让她来毒打我呢!——罗司令在欺骗我!”莹莹又哭了。

“男人地位高了,总要搞三妻四妾的,”金环说,“我希望我家老杨永远不要升官……莹姐你想开点……”

这时金环已颇有睡意。莹莹知道她有孕,应多睡眠,乃不愿再讲话,金环便蒙眬地睡着了。莹莹看看金环披在桃花枕上的秀发,和天真而可爱的嘴脸,安详的睡态,想想她幸福的婚姻生活,不久又会有个可爱的小宝宝,真羡慕至极。

“我为什么就这样薄命呢?薄命到被一个上海妓女毒打得如此程度,那个骗我的男人,竟一声不响……”莹莹想想泪流不止,然既不敢出声,又不敢翻身,怕妨害金环睡眠。一夜之间只望着帐顶出神,思前想后,等着天亮。

莹莹自伤之余,想想亦人各有命,何能相比!再想想自己已曾两度自杀未遂,“大不了一死嘛”!她终于想通了才迷糊睡去,忽见那叫床幺二站在面前,不觉一惊醒来,才知道天已大亮了。

三度捐躯

早饭之后莹莹要回家了,金环本拟乘轿相送,却被老杨阻止住。

营部乃备了轿子和卫兵送莹姑娘单独回家。莹莹下轿进门时,看妈正坐在床前纳闷,见女儿回来也无表情。

要在平时,莹莹受了委屈,回来时总会倒入妈怀中哭诉的。可是自从妈认识李会长和罗司令之后,她们母女关系便完全两样了。妈的兴趣是牌场和吃喝;她对镜自窥,也颇不见老,为什么不能再嫁个像罗司令这样的人?——至少也可找个熊副官、朱处长甚或李会长嘛!——叶妈比他们的几位娘子漂亮大方多了。所以每次有牌局,打扮入时的叶妈最恨人叫她叶老太太,她的正确称谓应是“叶女士”。

这次莹莹被打,“叶女士”正在牌桌上,人家报告了她,她也无意辍牌回家。其后一直摸了个通宵,把老本输光了,悻悻而返,才发现家中凌乱情况;正坐着纳闷,女儿回来了。

莹莹默默地坐在妈身边很久,才轻轻地说:“妈,昨天罗司令包的妓女来毒打了我一顿。”

“那有什么奇怪的,”妈说,“妻妾打架,哪个官家没有?以前马省长妻妾吵架,把马省长头上都打出个大疱来。”

莹莹听妈语无伦次,乃默默地回到自己房中。这房虽经阿七和幺三清刷过,然粪便气、煤油气,仍然四处洋溢,令人窒息。莹莹坐下不久,阿七哥便抱着一大包他昨日拿去,洗清了又用柴火烘干的帐被衣物来。

阿七打开衣包,取出叶妈的蚊帐想把它挂好,谁知却碰在叶妈气头上。

“阿七啊,”叶妈气愤地说,“她们昨天打架是在莹莹房里,你把我的蚊帐取下干嘛?”

叶妈昨夜输了钱,又熬了夜,熊副官不在场,副官处底下的人,又奉命不再为老太太“划账”,所以叶妈不但把老本现洋输光,还欠了百余元赌账,并写了“红条”、“画了十字”。回来时正闷得要寻死,却给阿七碰上了。阿七弄得一鼻子灰,不知何事。

叶妈和阿七的对话,莹莹在后房,听得明白。思前想后,生趣毫无。仰看天棚竟觉悬梁无处。打开衣橱,却看副官处所送来给叶妈喝的“双沟大曲”和两瓶“汾酒”,还在那儿。莹莹关了衣橱,回坐床边,却见阿七站在身旁,等候为妹妹挂蚊帐或其他吩咐。

“七哥呀,谢谢你,”莹莹流泪感激地说,“冬天没蚊虫,帐子不必挂了。我倒另有桩事,求求你帮忙。”

阿七问何事。莹莹乃取出一元法币,请七哥去替她买数十包“红色火柴”。

“妹妹要买这些干嘛呢?”

“七哥呀,”莹莹说,“红火柴烧了可以去臭味,劳你驾,替我买愈多愈好。”

七哥平时就怕妹妹不吩咐。如今有事可效劳,七哥拿了钱,跨开大步,便上街去了。阿七去了个把钟头,便回来了,果然买了十多盒红火柴——据说是战时缺货,他把镇上杂货铺都跑遍了,一共才买到十多盒。他把剩下的钱和火柴都交给了妹妹。阿七刚要离去时,莹莹把他抓住说:“七哥,谢谢你。我希望来生做你的亲妹妹。”说着莹莹眼泪一泻如注,这倒把七哥愣住了,他站了许久,才默默离去。这时刚好菜馆送饭来。隔壁周婆婆也闻声而至。周婆打开菜盒,叶妈则呼莹莹吃晚饭。莹莹出去时只听妈在抱怨,说她要告诉熊副官,这菜馆的饭菜,愈来愈差,不能下咽;以后要熊副官“换一家送饭的”。

尽管饭菜甚差,两位老太还是把它吃光了。莹莹坐在下方,只约略拣了两筷相陪。

饭毕周婆去了,莹莹则默默无言地在妈身边坐了很久,而叶妈则因为输了钱,打了“红条”,心里懊恼不乐,与女儿也没多话好说。叶妈要上床睡觉,莹莹就独自回房了。

在房中莹莹思前想后,默坐到午夜,才在小日记簿上写了短短的一句话给妈妈告别。然后便取出红火柴,用剪刀把火柴头剪下,放了满满一茶杯,然后从衣橱内取出大曲和汾酒,都打开了瓶盖,再从衣柜抽屉内取出自己的贴像簿,把爸爸的遗像和友好的照片,看了又看。其后再把那“小童军”和自己的有两条小辫子的照片取下,看了又看,才用火柴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烧掉,把余灰用酒注入另一茶盅,仰首把酒和灰一起吞入腹中。

莹莹这次是决心死定了。她有个同班同学,由于恋爱不遂,家庭逼婚,就这样死去的。她这次下定决心,是必死无疑了。既然这一世界已无丝毫可留恋之处,“死”实在是个快乐的“解脱”。

到极乐世界去吧,那儿可能还有点乐趣和生意。莹莹没有流泪,便把红火柴头,一把把地抓起,然后用整茶盅的酒,一盅盅地吞下去。酒性太烈了,有时莹莹吞了一半,又打喷嚏喷出来,把妆台上的镜子喷得红点斑斑。

三盅酒下肚,莹莹已天昏地暗,眼不能见、耳不能听了。但她神情镇定,还是摸着把火柴头全部吞下,四瓶烈酒,也全部灌入腹中,她已醉得不能行动了,但还是摸着倒向床上;但上身在床,下身上不去,便溜入床下。莹莹紧闭双眼,但闻心跳如雷,她在床下等死神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