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戏真演
文、莹二人舍马步行,刚过木桥便闻庄内人声嘈杂。水闸门外也挂了红灯笼。当二人走入水闸门,只见洗衣场中挤满了农村妇女,多半衣着整齐,也兼有褴褛不堪的。众人一见文、莹进来,谈笑声立刻小起来。有些与文孙熟悉的则高声说“恭喜三毛哥儿”。文孙连声道谢。其余众人则让开条路,并唧唧私语,无不称赞“新娘好看”。文孙也偶尔为莹莹介绍一两位婆婆。莹莹有舞台经验,是善于面对群众的,但在此场合,她却感到羞人答答,挂在文孙膀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二人刚进过道,想转向“四姑的房”去时,春兰已匆忙赶来迎接,要少奶到大堂屋去,并请三哥回自己房中去换衣服。二人分手后,春兰乃扶着少奶走上廊边楼梯,到楼上正房去。莹莹上楼一看这座四合院式的两层“堂楼”,四面走廊都挂着八角宫灯,配以红漆栏杆,气派非凡。这正房之中是两层“堂屋”,上下相通。上层四周有小回廊。正面是镂金祖先堂,分三间。中间供的是林氏历代祖宗的硕大牌位;右间是金漆箱装的“林氏宗谱”;左间只有香炉蜡台,里面似乎是空着的(后来莹莹才知道是被携走的“传家之宝”)。堂中空隙则悬有一个硕大的煤油保险灯。正中正梁上则挂个金盒子。堂中上下各悬四只宫灯。下层上方则挂着两幅男女朝服祖宗大像——莹莹知道那是文孙曾祖父母的画像。像前有供桌,靠墙有红木镶大理石太师椅和茶几。上层祖先堂和下层供桌上的红蜡烛,及保险挂灯和宫灯,都已燃得灯火通明。这堂屋大得吓坏人,若不是灯火通明,一定阴沉得可怕。
莹莹刚走上楼梯,便有两位五十左右穿着红布袄和红布长裙的婆婆迎了上来,二人同时“打千”,口称“向少奶请安”。莹莹一看,原是杨、涂二师奶。
莹莹的“舞台经验”,这儿算是碰到用场了,否则对这真戏真做的场面,真不知如何应付呢!莹莹自思假戏真做,当了无数次“假少奶奶”,今日当起“真少奶奶”,也就用“假”式应付了——在二位婆婆“打千”时,莹莹从容地在右腰边握掌,欠身答个“万福”,并说两位师奶辛苦了。
二人尚不知如何回答时,忽见郑奶奶自左侧正房打开绣花门帘迎了出来,说:“心肝进来吧,我要替你梳头打扮呢。”莹莹见郑奶只穿一件蓝绸夹袄、百褶黑缎裙子,十分素雅,不像杨、涂二师奶穿得遍身红红的,像锅里煮熟了的虾子。
莹莹谢谢三位奶奶时,顺眼一瞥看到室内有茶壶、果盒,乃招呼春兰替三位婆婆“敬茶、请坐”。杨师奶接了茶乃向涂师奶说:“省长小姐就是不同罢!哪像那些寒门商户出来的!”——莹莹后来才知道她们暗指的是七婶。她想她和七婶Dora之别,是一个会演戏,一个不会演戏罢了。
杨、涂二位师奶坐定之后,郑奶奶在春兰帮助之下,就替新娘“上妆”了。莹莹和妈妈,原都有化妆天才,善于打扮,再加上舞台的训练,对“少奶奶”的装饰,原是心领神会的。“三分人材,七分打扮”,何况莹莹又天生丽质呢!谁知她遇见了郑奶奶,才知道自己是小巫见大巫了。
郑奶原是乡下村姑,做了奶妈之后才学着替“少奶奶”梳头。谁知她有此项天才,愈梳愈好。后来又学会烫头、裁衣,用洋机、洋剪……本事愈来愈大。大七太本是娇娇滴滴的上海富商之女,最考究衣着打扮,上海的职业化妆师她没几个用得称心满意的,想不到回婆家祭祖,却碰到郑奶。郑奶无教不会,竟成为大七太最满意的发师。大七太回沪时,竟商得嫂嫂同意把郑奶带往上海。在上海不久她又变成徐来、袁美云、王莹等电影明星争取的对象。但她对大都市生活不习惯,文孙的妈又数度派人去接,郑奶便回来了。她在林家庄地位甚高,平时除指导人裁剪点衣料之外,也无所事事。席丰履厚,真是养尊处优。郑奶的缺点是她有时精神失常,往往哭闹终宵。这次林家主人,逃难入山,一是因为地方太小了,二也是因为她有点神经病,三是她自己贪恋庄中安乐也不愿去,所以就留在家中了。如今新少奶回庄祭祖,郑奶大喜,她又爱上了莹莹,乃使出浑身解数,不眠不睡地为新人裁衣改衣、梳妆打扮。
莹莹这次经郑奶重行烫发、梳妆之后,对镜自窥确实觉得一辈子也没有这样美丽过,自己也爱上了自己。发型、唇膏、香粉、蔻丹等一切完善之后,郑奶要莹莹进入内室。那是文孙父母的卧室。睡床、衣柜、百子桶……都十分考究。但郑奶却说这儿原有一张“柏梓桐椿”(百子同春)的“梅花床”。梅花床者,为一主床,四角有四张供四个丫鬟睡的小床,像朵梅花,故有此俗名。此床因不祥被拆搬了。现在的床就小多了。
这床侧有个红漆方形旧式衣架,架上披了些衣服。郑奶取了一套粉红绒内衫裤,叫莹莹到大床阁中,自己换上。莹莹穿上觉得十分合身,舒适无比。穿好之后,郑奶替她加上一套大红绣花夹衣裤、真丝袜、金丝绣花鞋。穿好之后郑奶要她在两扇可移动的“穿衣镜”中自看一番,竟使莹莹觉得中国再没有这样漂亮的新娘子了。惊奇之下,不免问郑奶,哪来这样全新而合身的新衣服呢?
“心肝,全新的衣服庄子里多的是,”郑奶说,“合身不合身,是我替你改的嘛。”
这真使莹莹感动欲泣。莹莹穿得一切停妥、天衣无缝之后,郑奶又自衣架上取下一袭红光闪烁的全系金线织成、豪华无比的拜堂衫裙,替莹莹穿上——先扎百褶长裙,后披凤凰彩褂。这真使莹莹惊怍莫名。再在镜中细看自己,连自己的眼睛也不能相信了。这时郑奶又在一长台上打开一个大型珐琅首饰箱,取出整串的首饰,从耳环、项链始,一件件戴上,最后才套上镶金翡翠手镯和钻戒。
这些首饰,据说都是姥姥的,莹莹不但连假的都未看过,甚至听说也没听说过——这简直是一场梦。一切打扮妥当,郑奶携莹莹入前室,要两位师奶拱卫着。在一旁侍立的春兰,竟然也是遍身罗绮。拜天地时间快到了,郑奶乃退入内室——因为她老人家是个寡妇,又无儿女,不便走入堂屋参加大典也。
就职典礼
杨、涂两师奶接收了盛装的新娘,把她扶坐于一高背加垫的木椅上,春兰立于右侧,两师奶站在背后,一声不响。莹莹虽有充分舞台经验,此时仍然紧张万分,心中怦怦作跳。因为演真戏与演假戏究有不同。演假戏的演员,有时被剧中情节所感动,往往且演不下去,何况真戏呢!
等了不久,果然听见堂屋大挂钟,敲了五响;接着便听到大门外爆仗声。两师奶刚把新人扶起,便见一衣着整齐的年轻女佣,打开门帘说:“张管家受老爷、太太的吩咐,请少奶奶下楼行礼。”
她打起门帘,春兰带路出门,莹莹则感到双腿发软,用力扶着涂师奶;杨师奶赶上来扶着莹莹的另一只膀子,三人挣扎着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来。只见张老管家穿着蓝绸袍、黑缎马褂,头戴珊瑚顶瓜皮帽,站在楼梯口,欠身向少奶“请安”。莹莹听了心一酸,几乎眼泪就要下来了。春兰忙走向前去,用丝手帕在莹莹眼角按一下,才过了关。
两师奶把新人扶入香烟缭绕的堂屋地上铺的“红毡条”上站着,这时莹莹才发现文孙已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站在左边——莹莹几乎想伸手去拉他的臂膀。从眼角里她也看到花枝招展的文梅在春兰的右边,靠墙而立。姚大余则不知去向;站在文孙左后方的,则是林家的几个听差和朝奉。
莹莹站立了半晌,神智稍清,才看出前面供桌上,供着硕大的生猪头。猪鼻孔内插了两个红枣,口中衔个金元宝。猪头的左方是一只缠了红缎子的雄鸡;右边则是一条涂金大鲤鱼,放在个花篮里。
堂屋中这时鸦雀无声,只听大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另外便是大门外的爆仗声。爆仗结尾的几声巨响之后,接着是十二响冲天炮,轰得连门帘都直抖。炮声之后,站在堂屋右上方的张老管家乃拿着磬锤,在香案上的大铜磬上连敲三响,并高叫“拜天”。文孙乃掀起绸袍跪下;春兰也为莹莹拉好裙子,扶新人下跪。文孙磕了三个头。新娘则一直伏在地上,也点了三次头。拜天之后,又重复拜地一次。然后新人回房休息。佣人撤去“三牲”,换上祭祖酒席。还是由张老管家赞礼,先拜“远祖”,后拜“大像”、“祖考”——按生三死四的规矩,每唱一名文孙都磕四个头。
新人回房之后,撤去祭祖酒席;新夫妇再度入堂,拜双亲、拜长辈,然后才夫妇互拜。但是这是战时,双亲、长辈都避难去了,无长辈可拜。再者,这本是个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新不旧的“订婚”仪式。订婚之后——正如郑奶和张管家所想象的——这批洋少爷洋少奶还要到“上海教堂”去披纱结婚的。所以这个“订婚礼”如何搞法,就谁也不知道了。今日这套仪式,是张朝奉和郑奶奶联合发明的。
原先大七少“祭祖”时,张朝奉曾叫了一班“吹鼓手”,临时被大七太取消。吹鼓手的喇叭一声未吹,白拿了钱。这次老张学了乖,就不用乐队了。因此遥拜双亲、互拜夫妇之后,仪式也就结束了,但是文孙向莹莹提议,再加一条“拜人”。莹莹默默地同意了。文孙乃大声说:“张老管家,在寒舍替我们已操心了三四代了。礼应受我们小夫妇一拜。”说着他夫妇刚跪下,便被老张赶来拉住了。
文孙又提郑奶奶奶,郑奶不在场,大家正要找郑奶时,张老也为她代辞了,并连说:“家里人嘛,都不必了!”但是文孙做出姿态,还是一一把名字叫出来,计有:杨师傅、师奶,涂师傅、师奶,张三爹,桂三爹……其下就被老张截断了。
这时老怪和屎嘴都已站在堂屋下廊,等着向少爷道喜。张管家也代少爷挡驾了,并说:“你们都在庄里搞了几十年了。老太爷的喜酒都喝过,喝毛哥儿的喜酒,就不必磕头了——吃喜酒去吧。”便把他们轰出去了。
其他佣人还要上来道喜,张也大声说:“不必了!不必了!喜钱由许朝奉发……”
众人离去,老张拍拍文孙,又向新娘笑笑说:“少奶,累了吧?”小和尚把水烟壶递给老管家,老张吸口烟便离去了。这场祭祖大典至此乃告结束,莹莹也正式就职做“少奶奶”了。
杯里乾坤
按照他们林家的传统,新婚夫妇,在拜天地、拜祖宗之后,二人还得在大堂屋吃一席“传杯酒”。这次文孙商请张管家和郑奶,把这项仪式免了。晚餐还是他们数人一起在姥姥的餐堂吃。不过张、郑二人都信佛,认为“拜佛”之礼不可免。文孙有点勉强而莹莹倒同意了。文孙同时又提出,传统的“看新娘”,和新娘的“装新”也一概豁免。相反的,由新娘来敬酒,“自己送给客人‘看看’”好了。
条件谈好,开始行动。新夫妇还是由两位师奶和春兰服侍,文孙并另邀姚先生、曹小姐做“傧相”一起出动。
“拜神”先从“后堂屋”供养的“文殊菩萨”开始。后堂屋在大堂屋之后,右边两间套房便是郑奶和小和尚的卧室。新夫妇去向“文殊”磕了头,莹莹并参观了郑奶的卧室,那儿简直是个小缝纫工厂。郑奶信佛很虔诚,那个小泥菩萨被她服侍得纤尘不染,香火不绝。
从后堂屋,他们又到内花厅拜“螺祖”;再到书房之后拜“观音”;上小佛楼拜玉“如来”,文孙笑嘻嘻地磕了头,而莹莹却伏地甚久,极为虔诚。他们又到花厅拜了“孔圣人”,到轿厅拜“钟馗”、拜“门神”,转大厨房拜“灶神”。
莹莹既做了少奶奶,理应主“中馈”。中馈便是管厨房——如此便是杨师傅的顶头上司了。所以莹莹到厨房时,杨师傅虽正在办酒席,忙得一身汗,还是来“打千”、“奉茶”。
原来这厨房甬道上有个小平台。台上有一副宝座椅和茶几。那是主妇监厨时坐的;但是文孙的妈一辈子只坐过两次——一次是当新娘;另一次是陪新娘,以长嫂身份坐了一下。这次是轮到这个“三少奶奶”了。莹莹坐在椅上喝了一口茶,谢了杨师傅,便从后门进入仓房。涂师奶陪着看了高低二仓,并说涂师傅三代看仓“未少过一粒米”。涂师傅也向少奶报告仓内还有稻米六百余担。新夫妇向“财神”(即仓神)行过礼,又从东水闸门,入“半耕门”,转入花园演武厅向“关帝”磕了头。莹莹并以盛装再度访问了老朋友老打圈,才回到姥姥餐堂,用点茶点,也够累了。
春兰替三奶宽了礼服,莹莹在床上小睡片刻,文孙和大余就来了,说今日厨房未开上客饭,只要到中下食堂去敬点酒,一天大礼就完成了。春兰乃又服侍少奶穿好礼服,郑奶又替新娘和傧相化妆一番,一行数人便穿过轿厅,站在门前石级上,春兰捧了个红盘子——盘子上有一把金酒壶和两个酒杯——站在新郎之侧;杨、涂二师奶,则立于新娘之后,男女傧相站于两边。
这时下客饭堂已挤得水泄不通,站着坐着的足足有五六十人,各持碗筷和酒杯,正在狼吞虎咽,厨房夫役四五人,用大木盘捧出大鱼大肉,无限制供应。右边中客饭堂亦有十来个人,包括老怪、屎嘴和许朝奉,正在喝酒吃冷盘,猜拳行令。众人一见新娘来敬酒,声音立刻小下来。许朝奉自席上走入院中,手持酒杯大声向众人说:“现在新郎新娘向大家敬酒!”众人也七嘴八舌回答说:“向三哥和三奶道喜!”双方举杯一饮而尽。饮毕,下客堂木栅内,忽有一壮汉大叫说:“三哥,来打个‘通关’!”引起全场大笑。
“老票!我不会推车啊!”三哥大声回答,也引起全场大笑。
文孙转身向莹莹说:“这位是李老票,李连发,是我的老朋友。”
“我们也要向新娘敬酒!”另一老农夫也大叫。一叫众和,震瓦欲裂。大家一面叫着,一面又自己大喝特喝,有的则坚持要新娘喝。文孙乃劝莹莹也干了杯。但是木栅内后排人又大叫,说他们看不见新娘。文孙乃牵着莹莹走下石级,穿过院子,先到中食堂门前向两位“三爹”又分别敬了酒,乃转身走到下食堂。食堂内太挤,文、莹二人乃拿了酒杯在木栅之外,缓缓走过向栅内人答谢。这样便惹起栅内骚动,众人挤看新娘,打翻盆碗酒壶,乱成一团。并有一位中年长衫客,拼命挤到栅边大叫:“三少爷,小人也要敬少奶一杯!”文孙叫莹莹举杯答谢。这家伙已有七八分醉,只顾看新娘,自己手颤不停,把满杯烧酒都倒入自己领子里去了,但他抢了些酒,还要来“敬三少”。文孙笑着说:“张老三,下次到你店内抽烟再和你喝吧。”
张三还尾追不舍,但他已被别人挤倒了。莹莹轻声问文孙,怎么又来个“张三”。文孙说他是柳和集鸦片馆的“烟掸帚”。
“鸦片馆?……”莹莹惊诧了一下。但人声太杂,隔栅人潮汹涌,二人也来不及多说了,乃由杨师奶领着走入“大厨房”。
大厨房内厨师厨夫正忙成一团。栈房、货仓、走廊之上都排满了大小不同的桌椅板凳,有几十个妇女小孩正在大吃大喝,看到新娘来了,大家一涌而起,把新娘团团围住,看头看脚,热闹非凡。最后还是杨师奶有权威,她怕那些满染油脂的手把新娘的衣裳摸脏了,乃举手隔开众人,把新娘抢救出来,送回小餐堂,才结束这场敬酒的波澜。
托上尉的农民组织
由于当了半天主角,演了几个小时真戏,莹莹想躺在床上,把紧张的神经放松一下,谁知文梅却走过来,坐在床边向她耳边悄悄地说:“小莹,你看到托教官没有?”
“哪个托教官?”
“我们队里的托教官嘛!”文梅说。
“那位教武术的托教官?”
“托其木上尉嘛,”文梅说,“他未向你打招呼?”
“我未看见,”莹莹诧异地说,“他在哪里?”
“他在下客堂喝喜酒!”
“你看错人了,”莹莹说,“我怎么没看见?”
“今天蒯大队长来了,你也不会看见,”文梅说,“托其木和我招呼,并叫我‘曹同志’,怎么会错呢?”
二人正在惊诧之时,文孙和大余走入房内,两位姑娘乃把这惊人消息告诉了文孙。文孙知道托其木上尉,但未打过交道,只听说他武术很好,如今他竟在下客堂喝酒,真是怪事;自己也殊觉失礼,乃把小和尚找来问问。
据小和尚说这“托教师”在此地“教拳”已教了好几个月了,“十天半月来一次”。他的徒弟们已组织一个什么“堂”,托教师便是“堂主”。
“什么地方教?”文孙问。
“演武厅嘛。”小和尚觉得三哥问得好奇怪。因为演武厅一向是庄中主人和庄丁圩勇练武的地方。以前庄中有个李好学教师,大七少和文孙都跟他学过“十二路弹腿”和武器。
“托教师住在什么地方?”文孙又问。
“安家,”小和尚说,“安五爹家。”
“他为什么不在庄里住了?”
“张老管家未请他嘛。”小和尚为托教师有点不平,又说:“托教师武艺高强呢。”
“他今晚还教嘛?”文孙又问一句。
“怎么不教?”小和尚更觉得奇怪。
文孙认为应去拜看他一下,并道歉失礼。莹莹和文梅更急于要去——因为她二人还是“上士学兵”,而托其木则是“上尉教官”,是队中的官长呢;平时大家都很熟络。
这时大厨房开来酒席,四人和郑奶匆匆吃了些饭,便要到演武厅去。郑奶只知道庄中新来个“教师”,他们四人要去“看打拳”。当他们四人一行要动身时,郑奶取出件丝绒里子的大红绣花“披风”,硬要莹莹披上,因为晚间花园太凉。文孙和大余也去换了便装,便一齐走向演武厅去了。
白手夺刀
当他们四人走到演武厅前广场时,看到托教师中等身材,大约三十五六年纪,穿着白衬衫、黑布裤、布鞋,腰中却扎一条足有三寸宽的皮带。皮带的铜头上雕着“福禄寿”三个大字。他手腕上扎了黑丝带,正在教一批青年农民摔“石锁”。这石锁大约有五十来斤。托教师抓住锁把一扭,锁在空中打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又被他抓住。
众人一见他们四人来了,便停止练习。托教师放下石锁来和文孙握手,连说:“向三少爷道喜!”文孙也抱歉“失迎、失敬”。托教师又走过来向“三少奶道喜”。
“托教官,叫我维莹嘛。”说着莹莹伸出手与托教师握手,使围观徒弟们惊异不置。
这时文梅、大余也走上去握手。大余与托教师本来就很熟,现在更是老友重逢。文梅笑着说:“托教官,今天要不是我看到你,他们还不知道您在这儿呢!”
“我未敢惊动少爷、少奶嘛。”托说。
“托教官,您是我上级领导同志,怎么和我们这样客气?”莹莹插句嘴。她这句话说得围观青年更是大惊失色。
“少奶,现在是在你林府上嘛。”托说着又转向文孙说:“今天喜酒吃得好饱,所以跟徒弟们到此地来练练,消化消化。”
“今天事先不知您在此,否则应为您开‘上客饭’呢!”文孙说。
“跟徒弟们一道吃,很好嘛。”托教师客气一下。
“我也学过拳,”文孙说,“上学了,就半途而废,以后也拜你为师。”
“岂敢!岂敢!三少爷好说!好说!”托谦逊地说,“我以后陪三少玩玩嘛。”
“三哥刀法也很好呢!”一位青年从旁插嘴。
“三少爷的哪路刀法?”托问。
“三哥会‘单刀破花枪’呢!”另一青年接下去。
“三少走两路让我们学习学习嘛。”托教师建议,众青年乃鼓动文孙,并把小鞑子推出来和三少一齐表演——小鞑子是三少的老搭档。
在众人起哄之下,小和尚也抱来了一些木头刀枪,文孙久未耍棍棒,也有点手痒,乃脱下皮夹克来向托教师“讨教”。
小鞑子和文孙对立,一刀一枪。二人抱拳行礼,煞有介事。礼毕小鞑子乃一枪刺了过来,文孙躲过,以单刀反击。小鞑子枪法不弱,文孙也刀法纯熟,二人走了几路,相当精彩。一次小鞑子一枪正从文孙胁下穿过,被文孙一刀劈得枪头着地。小鞑子正要抽枪时,文孙一跃而上,一脚踩住枪头。小鞑子用力一抽,全身失去平衡,摔倒地上。文孙再一跃向前,一刀指住小鞑子咽喉,全胜而归。
观众皆大鼓掌,小莹看得也大为得意。做了林文孙几个月的女朋友,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手呢。
托教师也向文孙跷大拇指,说三少爷刀法非凡,大为敬佩。文孙亦颇为得意。
这时那些青年又鼓噪说托教师会“白手夺刀”,要三哥儿也和他“夺夺看”嘛。文孙颇有意试试看他如何夺法。这时天已甚晚,上弦月的月光很弱,马灯也不够亮,文孙叫小和尚点了一盏汽油灯,照得全场通明。托教师也同意“陪少爷玩玩”。但是小和尚他们都说“托教师不用戏台上的假刀”啊。青年们乃拿出一把雪亮的单刀来交给三哥。文孙试试,觉得这真刀太危险。莹莹也力阻,不许用真刀。但是观众都说没关系。托教师也说:“玩玩嘛,哪会伤人呢?”文孙才敢试试。
二人站好姿式,行礼毕。文孙乃轻轻地一刀劈过,托一闪,刀刚从他胸口滑下,文孙只觉手腕一麻,刀已不见了。托教师笑着把刀奉还文孙。文孙心中有点不服气,乃握紧钢刀,挥起左手反刃直刺过去。孰知钢刀还是自托某腹前滑过,只见他自己的右腕已被对方的左手握住,刀又不见了,二人却平行踩着弓箭步。文孙右腿与对方左腿相靠,刀却在托氏右手中,反手拿着,刀尖向上;二人姿式优美,颇像在演戏。观众连莹莹在内,都鼓掌叫好。
文孙二度失刀,心中更不服气,因为他怕钢刀伤人,不敢真砍也。第三度文孙就认真地一刀劈过,对方一跃,刀光距托某胸膛不及半寸。文孙跃向前去,反手又是一刀,飕的一声,也刚自对方腹部划过,相差毫厘——这时莹莹怕了,想叫他们停住,但惊慌中又叫不出来。其他观众也目瞪口呆——文孙杀得性起,追上去左一刀、右一刀,都只差毫厘,最后文孙不顾一切,大叫一声,并狠命自对方胁下抽刀向上劈了过去,对方哈的一声倒于地下,文孙扑了个空,又觉手腕一麻,钢刀自手上飞了出去,在天空翻转过来。这时托某却一跃而起,轻轻地接了过去。
文孙失刀后,看看手腕,知道刀是被对方踢出去的。二人息战之后,众人皆舒一口气。托教师把钢刀又奉还给三少。但是文孙还是不服气,说他怕伤人,不敢“真砍”。
莹莹这次吓坏了,乃跑上前去拉住文孙叫他不用再试,并叫小和尚把刀拿走。但文孙气喘吁吁,硬是不服气。托教师也走上来告诉莹莹说:“三少奶,我们耍着玩的。放心,不会伤人的。”莹莹惊恐地退下。
二人又取好姿势,这次文孙是决心认真砍杀了。他握紧钢刀冲向前去,不顾一切地杀向对方,但每次都只差分毫。二人一个没命进攻,非人头落地不止;另一个则扭转翻腾,使对方刀刀扑空。两人在空地旋回,只见刀光四射,不见血肉横飞。观众个个屏息以待,莹莹简直不敢直视,掩面哭泣起来。文梅抱着她也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忽听托、林二人同时大叫“哎呀!”,一声“玱琅”,托某向后倒下,文孙翻转身来,一记“虎尾脚”把托教师蹬出一丈开外,倒在地下;文孙亦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钢刀像滑冰一般从地面溜到对方去。
这一下把所有观众都吓坏了。莹莹含着眼泪跑到文孙身边去,见他躺在地下喘气。莹、梅二人乃蹲下抚摸,问他受伤没有。“我……我没有受伤……你们去看看托教师,他可能受了重伤!”
“这怎么可以?”莹莹哭出声来,反身去看托教官,只见老托坐在地上微笑,并说:“少爷未跌伤吧?”这才使莹莹破涕为笑,众人乃扶文孙站起来。文孙颠跛地站着,原来右脚上的“力士鞋”不见了。众人正在替文孙找鞋,只见老托站起来,手中拿了一只力士鞋,说:“三少爷的鞋,在我这里。”他同时也捡起那把钢刀,交给小和尚。大家在场边木凳上坐下。小鞑子和春兰送来细茶和糕饼,双方喝茶吃点心,才结束这场险恶的决斗。
这次文孙服输了。他指指老托,又跷跷自己的大拇指向莹莹说,托教官一个小指头就可把我打死。刀有什么用?
隐隐炮声
在这次决斗的检讨中,文孙始终不知那狠狠的一刀,砍得手颤心惊,却砍在何处。经托教师解释才知他每一刀都在对方控制之下。当那最后一刀正要起势之时,刀背已被对方捏住。老托把刀尖带向那个“福禄寿”铜牌。玱琅一声,刀劈在铜牌上一震动,持刀人功夫不足就松手了。老托乃“四两拨千斤”,利用持刀者的冲力,把钢刀摔向地面,刀就像滑冰一般从地上溜走了。托教师很欣赏文孙那一记翻身“虎尾脚”,认为那是顺理成章的一脚,只是踢者“桩功”不足,踢出既无力又虚空,所以他顺手接住,连力士鞋也给拿去了。
说着托教师并解下他那带有“福禄寿”铜钩的皮带让大家看。众人果见这铜字上沟痕累累,那一条“V”字形的新沟,在汽油灯下,闪烁发光,显然就是刚才文孙最后猛劈一刀的刀痕。那一刀如果真砍在老托的肚皮上,那就五脏开花了。
老托说得文孙五体投地,认为有机会一定拜老托为师认真学点功夫。托教师当然连说不敢。他们又谈了些时,文孙才知道老托原为国民党军第二十九军的武术教练,曾在喜峰口作过战。“七七事变”后,从北方退下,才加入“政宣大队”的。
文孙乃敦请托教师搬进庄来和姚大余同睡“上客房”,明日由大厨房开“上客饭”。托教官稍为推辞一下也就接受了。
这时已夜深晚凉,宾主乃互道再见,握手而别了。
莹莹惊魂甫定,乃死抱住文孙臂膀,寸步不离,并责怪文孙不应冒这危险和托教官“比武”。“下次我绝不许你做这样的事,吓死人了。”文孙也觉得不应该,以后要听孔老夫子的话,“戒之在斗”。
二人且谈且走,步度缓慢。文梅、大余私话无多,已走入水闸门了。文、莹还在缓缓而行,却见春兰抱了两件全新厚棉灰布军用大衣迎面而来,说是郑奶叫她送来,怕少奶受凉。此时夜深了,花园之内,也确实很凉。二人接过大衣披了,颇感温暖舒适,莹莹想到奶奶奶的照拂,真无微不至,心头回爱亦浓。
这时花园之内,钩月在天,夜凉如水,蛙声远近,好一个清幽环境。莹莹觉得她这天与文孙在一起温存的时间太少,此时此刻,正是二人谈情说爱之时,何不乘机躲避一下尘嚣?——她主张他二人也去划一段船。她这罗曼蒂克的提议,文孙焉有不追随之理。二人乃走到湖边,解缆上船。船上露水甚重,幸好有厚棉军大衣两件,二人相偎一铺一盖,的是安详。他们划了不远,乃放乎中流,任其漂荡。此刻万籁俱寂,二人拥于船上,何等陶醉!可是隐隐中却听出远处有隆隆之声,最初莹莹还以为是雷声;再细听,文孙知道是“炮声”,这炮声而且相当密集。当文孙告诉莹莹时,莹莹问这炮声有多远,文孙亦不知,但他想象可能是二三百里外,我军在向长江中敌舰开炮。莹莹未听过炮声,终究有点害怕。文孙正搂着夫人,善加安慰时,忽然间天崩地塌,大雨倾盆。二人吓得丧魂失魄,原来是一条大鲤鱼,不知为什么一下跳上船来,噼噼啪啪乱跳一阵,又跳到湖中去了——两人被弄得一头是水,哭笑不得。文孙乃划船靠岸,只见岸上有手电灯光,原来是郑队附在岸上巡逻保护,看到二人被鱼所扰,也觉好笑。
文孙问郑队附听到炮声没有,郑说:“台儿庄会战嘛,我们已听了几个月了。”
郑队附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使莹莹心中稍宽,也就把炮声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