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磨蹭到下午,芙罗拉才不情不愿地从皇后街三十七号的那幢独栋小楼中走出来。

这栋小楼坐落在离皇宫最近的一条街上,是勤恳加班的社畜玛姬名下的私产。工作忙的时候,她会就近歇在这儿 。

芙罗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蹭住,这栋精致的小楼对她来说就像自己的家一样熟悉。

想到回去之后,就要面对丽莎夫人那张严肃得比高中班主任还可怕的脸,她就能想出一百条不回家的理由。

啊……要不然离家出走好了。

总之,先回房子里,和玛姬商量一下往哪儿躲比较安全。

她花了半秒钟愉快地说服自己,刚踏出台阶的脚迅速收回来,刚转过身就和正准备出门送她的玛姬撞了个正着。

“玛姬,我想我还是先……”

“替我向斯克利普斯公爵阁下和丽莎夫人问好,再见。”

“砰!”

漆木雕花大门重重关上,玛姬的那张脸很快就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芙罗拉:……

真是狠心的家伙。

没有了退路,芙罗拉只能无精打采地拖着脚步,以龟速向马车的方向挪动。

和自家有气无力的小姐不同,斯克利普斯家族的车夫则一脸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他原本清晨就来到玛姬小姐的住所前等候。托自家不愿意回家的小主人的福,他和汤普森家族的侍从在酒馆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上午。

不用为主人们驾车出行,不用给圈养的坐骑们投喂草料,更不用给那些坏脾气的角马梳毛刷背。

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早上吗?

芙罗拉动作优雅地拎着裙子,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刚一放下帘子,就毫无形象地靠倒在车厢的座椅上。

她半眯着眼睛,在心中打着腹稿。

马车咕噜咕噜地行驶着,帝都的大道非常平坦,靠在柔软的装饰织物上,感觉不到一点儿晃动。

可芙罗拉却觉得这辆马车正载着她通往地狱的路口。

可惜不管她如何不情愿,斯克利普斯庄园还是很快就要到了。

守门的仆从为这辆挂着斯克利普斯家徽的奢华马车敞开大门,繁复庄肃的大门向两边缓缓展开,那厚重的声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家族的悠久历史。

马车只稍作停顿,又载着这座古老庄园的小主人向更深处进发。

芙罗拉悄悄撩开珠帘,想要悄悄马车走到哪儿。

只随意瞧了一眼,就看到了让她警铃大作的一幕。

“停!就在这儿停下!”

还不等车夫下来为她摆好脚凳,也不管自己失礼的样子是否会被多嘴的仆从报告给主母,她就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跳下来。

她提着碍事的礼服,向着不远处的六个男人的方向疾走。

“你——们——!给我住手!”

这六个男人是庄园里的园丁,此时他们正人手一把铁锹,围作弧形一同挖着什么。

脚边堆起的半米高的泥土,证明他们已经挖了好一会儿。

随着距离的接近,能看到坑的正中央是一棵月季花树,绿叶丛中绽放的粉白月季娇艳欲滴,一看就长势良好。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株花就是她的幻兽——八阶植物系幻兽,绞杀魔藤克拉克。

她挤到土坑边,园丁们识趣地为自家小姐让开一条道路。

坑中的情况一览无余,庞大交错的根茎缩成一团,上面盖着的土已经全部被挖掉,但仍有很大部分深深扎根在地底。

“我的小克拉克!”她惊呼,顺便狠狠瞪了两边的园丁两眼。

之前一直缩成一团装死的克拉克就像终于见着家长的孩子,复杂纠缠的根茎开始蠕动,头顶的那株月季花树都开始颤抖。

粉白的月季花瓣扑簌簌向下掉,就像克拉克委屈的眼泪。

地底庞大的根茎才是绞杀魔藤的本体,头顶的植物只是它们欺骗敌人的伪装。如果它们愿意,它们能一天换一种植物顶着。

用芙罗拉的话来说,此时它头顶上的月季花树,只是它的一撮呆毛。

克拉克就埋在芙罗拉卧室的窗下,为了让主人早上醒来,推开窗第一眼就能注意到自己,克拉克总是乐此不疲地变换着头顶的花样。

而这株月季,正是昨天她离家前克拉克变幻出来讨她开心的新花样。

“不要哭了,宝贝。他们不敢再把你挖出来。”芙罗拉心疼地许下承诺。

听到芙罗拉的承诺,旁边默不作声的园丁才小声说:“可是,小姐,这是夫人的命令……”

芙罗拉气愤质问:“夫人是怎么说的?”

幻兽是人类最好的伙伴,她不相信丽莎夫人会让园丁们伤害克拉克。

园丁咽了口唾沫,声音越来越小:“夫人说,既然小姐不愿意回家,就把克拉克也挖出来一起丢出庄园……”

芙罗拉:……

原本底气十足,怒气冲冲的表情突然凝固住。

芙罗拉觉得有点儿心虚。

原来克拉克是被她牵连,受了池鱼之殃。

抱歉宝贝,可是妈妈真的很害怕丽莎夫人生气,你一定能体谅妈妈的对吧,克拉克宝贝。

幻兽和主人心意相通,八阶的高阶幻兽已经具备人类孩童的智商,克拉克当然能听懂芙罗拉的内心独白。

只见蠕动的根茎不动了,颤抖的月季花树也不抖了,盛开的粉白月季花反自然地一朵朵收拢,最后都变成青涩的花骨朵,紧紧包裹起来。

芙罗拉:?

还闹起小脾气来了。

她正想哄一哄这个被她连累的倒霉孩子,一位举止端庄的女仆走过来,打断了她的意图。

“芙罗拉小姐,夫人在花园等您。”

好吧,该来的总会来。

她牵起裙角,小心地蹲在土坑边,伸出右手抚摸克拉克暴露在外的根茎。

小小声许诺:“宝贝儿,如果我活着回,呸呸呸,如果我平安回来,就给你买最贵的花肥,买一整年份。”

得来的是克拉克翘起根须“啪”地一声打在她的手背上,然后蠕动着把她伸手能摸到的根茎统统缩回去。

芙罗拉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仿佛刚才被自家幻兽揍的不是自己。

旁边围了一圈的仆从们也默契地视而不见。

她接过女仆递上来的手帕,擦拭着沾到的泥土。

边走边向园丁们吩咐:“我现在就去见夫人。你们先把克拉克埋回去,对了,再给它加点儿花肥,要最贵的那种。”

园丁们点头称是,拿起铁锹又把铲上来的泥土纷纷盖回去。

他们都已经照顾惯了这只强大的幻兽。

有些年长的园丁,照顾克拉克的时间,比芙罗拉小姐出生的时间还要早。

它原本是斯克利普斯的先祖在外游历带回来的战利品。

刚来到庄园的克拉克还是一枚看不出品种的深褐色种子,就连带它回来的先祖,也说不好这只不知名的植物系幻兽还能不能发芽。

可植物系的幻兽本就稀少,就连木系传承的斯克利普斯家族,也不能保证每一任家主的幻兽伙伴都是属性相宜的植物系幻兽。

先祖把这枚种子埋在庄园的树林中,圈起围栏,吩咐园丁们好好照顾它。

自己也时不时地为它输送魔力,帮助它更快生长。

可惜直到先祖去世,这枚种子也才刚刚冒出小小的绿芽,证明它确实还活着,但想要以此来辨别它的品种,还远远不够。

接下来的每一任斯克利普斯家主,都会为它输送魔力,希望得到它的认可,成为它的主人。

但克拉克一直无动于衷。

它毫无动静的样子让家主们不得不怀疑,它是否还未度过幼年期,无法与人类缔结契约。

直到芙罗拉的曾祖父那一辈,克拉克的根茎终于膨胀地冒出地面,掀翻了森林周围大片土地。

这时候大家才认出,这家伙原来是传说中恶名昭彰的八阶植物系幻兽,绞杀魔藤。

头顶那棵长不大的绿植原来是它的伪装。

成年期的绞杀魔藤根茎能遍布整片森林,它贪婪地汲取森林之中所有的植物养分哺育自己,让它的根须扎得更深,延展得更远。

这种贪婪恶劣的幻兽,对森林来说就是灾难般的存在。

为了遏制它,其他高阶幻兽往往会在它年幼时,就挖出它的根茎啃食掉。

传承到现在,人类已经几乎见不到野生的绞杀魔藤。

而克拉克这只幸运的绞杀魔藤,被木系传承的斯克利普斯家族供养,靠着家主们充盈的法力,早早跳过幼年期,进入了生长期。

但它也足够狡猾,为了得到更多的养分,一直用头顶的绿植伪装成长不大的不知名幻兽。

直到现在根茎膨胀得实在是塞不下,才暴露出来。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幻兽是个这玩意,还能丢了咋地。

它好歹也是难得一见的八阶幻兽。

斯克利普斯家族富可敌国,养这么一只绞杀魔藤,还是不在话下。

于是伪装暴露的克拉克索性直接摆烂,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人类的供养,偶尔还嚣张地把根须翘出地面晒晒太阳。

可让克拉克认主,却还是没有人能做到。

一直到十二岁那年,逃课的芙罗拉误闯这片森林,斯克利普斯家族才终于送走了这个老大难。

缔结契约后的幻兽不再需要从外界汲取养分,大部分的需求由契约主人供给,只需要偶尔给它浇点儿花肥换换口味。

从那以后,斯克利普斯家族省下来一大笔花销。

实在是可喜可贺。

……

丽莎夫人是位爱花之人。

斯克利普斯庄园的花园修建得精美绝伦,为了侍弄这些娇贵的花草,庄园内排得上编制的园丁就有上百人。

现在正是栀子花盛开的季节,花园内随处可见纯白或淡黄的栀子花,香味清新淡雅。

芙罗拉被侍女引着踏入花园。

庄园的女主人,丽莎夫人正坐在这片花海的正中央,一把蕾丝镶边的巨大太阳伞为这位高贵的夫人遮去耀眼的日光。

夫人的面前摆着只式样精美的花瓶,旁边还搁置着长短不一,颜色各异的花束。

它们早已被园丁们去除掉枝干上的刺,只等着夫人把它们修剪枝丫,插入花瓶中。

母女两有着如出一辙的金发碧眼,和装出来的芙罗拉不同,丽莎夫人是真真正正的贵族淑女。

她裹着细细的束腰,领口扣到最上面的一粒扣子,金发一丝不苟地编成辫子盘在脑后,腰身坐得笔直,脸上的表情肃穆,仿佛在做什么很重要的事。

在芙罗拉踏入花园之前,就已经有仆从前来通报过。

但她并不搭理自家闯祸的女儿,而是动作优雅地拾起一支花束,细心地修剪掉多余的叶片。

“咔”地一声。

丽莎夫人干净利落地剪去花束过长的枝干。

芙罗拉的身体随着这声细小的声响一抖。

她觉得被丽莎夫人剪掉的不是花枝,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