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敲门的,还真是住对门的陈晓霞。

她手里拿着个大大的搪瓷钵子,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关月旖,“月月,昨天你和你妈不在家啊?上哪儿去了?”

关月旖一看陈晓霞手里拿着的钵子,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她没说话,但也不想放陈晓霞进来。

陈晓霞有点儿讪讪的 “月月,你妈做什么好吃的了?这整个楼道都是香的……”

关月旖只是盯着她,依旧不说话。

陈晓霞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月月你看……陈姨也是要在外头摆摊摆一整天的,这个点儿才收摊,实在没力气做饭了。要不你看这样行吗?你家要是还有多余的饭菜,卖给我一点儿行吗?”

关月旖想了想,答道:“可以啊!五角钱一份,两人份就是一块钱,不能加饭加菜。”

陈晓霞:……

她诧异地看着关月旖,像不认识关月旖似的。

关月旖微笑道:“陈阿姨,其实做饭也不难……”

“好。”陈晓霞咬牙应该下。

一是她想不明白,关氏母女怎么突然就和她生分了;二是关春玲的厨艺相当可以;三是她还有很多要求关春玲的地方。

不管怎么说,她都必须要和关春玲搞好关系。

关月旖朝陈晓霞伸出了手,“一块钱,谢谢陈阿姨。”

陈晓霞愣了好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确定关月旖是非要收这一块钱不可了。

她咬着牙,忙不迭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钞,假装可怜巴巴地数了又数。

她笃定,心地善良性格也柔软的关月旖肯定不忍心看她卖惨,会叫停她,然后像以前那样,双手奉上丰盛又美味的饭菜……

没想到,关月旖一直静静地等着她数钞票,甚至还提醒她,“陈阿姨,原来你今天挣了三块钱啊!一天挣三块钱,一个月就是九十块,四舍五入就是一百……”

陈晓霞被吓一跳,唯恐自己的身家被关月旖才猜了出来,急忙掏出一块钱递给关月旖,又赶紧把剩下的钱全都收好了。

关月旖收了钱也不愿意放陈晓霞进自己家门,而是回头问关春玲,“妈,家里还有多余的饭菜吗?隔壁陈姨找我们买两份饭菜!”

关春玲想了想,“米饭不够了,鱼汤可以匀一点儿给她们。”

关月旖接过陈晓霞的钵子,把门关上,将陈晓霞关在门外。

陈晓霞惊呆了。

关月旖跑去饭桌那儿,将鱼汤连着骨头比较多的鱼头匀了一小半儿,倒在钵子里,才又端着走到门口,打开门,将钵子递过去,对陈晓霞说道:“陈阿姨,不用谢!”

陈晓霞:???

不是,这也没米饭啊……

“砰!”

关月旖已经关上了门。

陈晓霞简直不可思议。

她觉得很愤怒。

明明说好了五角钱一个人,就该配上米饭,凭什么不给米饭呢?

可低头看着这香喷喷的鱼头煲……

陈晓霞选择了忍气吞声。

算了算了,回家煮点儿挂面,再配上这一钵子鱼头煲,也能好好吃上一顿。

等过几天避开关月旖那小妮子,再直接和关春玲诉诉苦。

关月旖再怎么刁钻,那也是孩子,当不得关春玲的家。

再说了,关月旖这小蹄子也好收拾,谁让关月旖喜欢她儿子祁俊呢?

哼,日后等关月旖过了门,看她怎么收拾这个小蹄子!

陈晓霞气冲冲地捧着钵子回了家。

而这时,关月旖将刚才收到的一块钱,放在饭桌上,示意妈妈收起来。

关春玲笑道:“你收着!”

“过去啊,妈妈都没有意识到我们月月是大姑娘了,手头就该有零花钱!”

“以后妈妈每个星期给月月两块钱零花,要是在学校饿了、馋了,想买点儿吃的,别忍着,但要注意卫生……”关春玲细细嘱咐。

关月旖心里暖暖的。

关春玲话音一转,问道:“对了,前几天你还冲着小俊和小俊妈妈挺硬气,怎么今天又同意给她们饭菜了?”

关月旖说道:“妈,过几天你不是要和黄爱萍妈妈一块儿去广州进货吗?而且在我高考之前,你每天都只做一顿饭的生意了,那我们可以把板车租给陈阿姨啊!”

关春玲愣住。

关月旖继续说道:“她不需要花钱买板车,只需要每个月给我们一点租金,就可以使用我们的板车,她能多做点生意,我们也能收点儿钱。”

“咱们开价别太高,一个月十块钱……妈你觉得怎么样?”

“不过,陈姨这人有前科,咱们得先收钱再把板车租给她。”

“还有还有,妈妈你的小饭摊可是金字招牌,咱们虽然把板车借给她,但得做上两块招牌,一个就叫‘关记美食’,一个是‘陈记美食’,这招牌就交给我来做……”

“到时候啊,我们出摊的时候就挂‘关记美食’的牌子上去,我们收摊的时候把‘关记美食’的招牌拿走……妈妈,你说呢?” 关月旖问道。

关春玲呆呆地看着女儿,过了好半天,才卟哧一笑,“我女儿长大了,出息了!”

关月旖歪着脑袋看着妈妈,一时间也不知道妈妈是在取笑自己呢,还是真的觉得她的提议很好。

关春玲想了又想,认真对女儿说道:“月月,你的提议很不错,想得也很周全。”

“但陈晓霞这个人,妈妈比你更了解她。板车租给别人可以,租给她不行……她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搞不好最后我的板车都要归她了。”

“之前妈妈忙着做小生意挣钱,没空陪着你,看在你和小俊要好的份上,妈妈愿意吃亏,只要小俊对你好……”

“现在你已经不喜欢小俊的陪伴了,那么妈妈也就没有必要再吃亏了。”关春玲认真说道。

妈妈的话,让关月旖红了眼圈儿。

前世在这个时候,她一直觉得她和妈妈的关系没这么好。

至少她单方面以为,妈妈并不是很爱她,因为妈妈每天不是在忙这个就是在忙那个,从来也没有时间和她好好说话,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和她多说话。

现在关月旖不这么想了。

她很喜欢现在这种和妈妈相处的模式,什么都有商有量的。

所以板车一定要借给陈晓霞。

因为前世妈妈和许培光摆酒结婚后,陈晓霞就以妈妈的闺蜜为名,找尽一切理由、利用一切机会来撩拨勾引许培光……

既然这对渣男贱女这么爱,那必须要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早点儿锁死啊!

于是关月旖继续说服妈妈,“……就算她想霸占我们的板车,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我们也只再在这里呆上半年而已。”

“妈妈,我们还是需要多赚点儿钱的,对不对?”

关春玲定定地看了女儿好一会儿,突然问道:“月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关月旖默了一默,摇摇头。

她倒不是担心妈妈接受不了“重生”这个概念。

但前世的她,命运过于凄惨。

她和妈妈一直住在小镇上,从小被灌输了女人守贞的糟粕思想,固步自封。

后来发生的事……

令关月旖很痛苦,妈妈也很痛苦。

妈妈还为她做出了很多难以启齿的牺牲。

现在重来一世,关月旖发誓一定会避开所有的坑,也会让所有的恶人都得到报应!

那些伤害过她的那些人,一定要自食恶果!

既然悲伤难过的事不会再发生,那没有必要再让妈妈知道了。

关月旖笑着摇摇头。

但她也知道,自打她重生回来,性格上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于是她解释道:“主要是想通了。”

“以前是觉得未来很长,现在吃点亏,是为了将来能享福。”

“现在是觉得人生很短,每一天每一分钟都很重要……我可以为在乎的人忍受一时的痛苦,但没必要为不相干的人忍气吞声。”

“妈,我只希望我们俩好好的。”关月旖说道。

关春玲陷入怔忡。

她喃喃自语,“未来很长……人生很短……”

“是啊!为那些不在乎的人付出一切,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委屈了自己在乎的人,也会给人带来伤害……”

说着,关春玲连连点头,“好,好!月月,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我都已经决定半年之内不出连摊,只做一顿饭生意了,所以那板车对咱们也不算太重要,那就租给陈晓霞吧!明天我就跟她谈谈。”

关月旖连连点头。

然后母女俩又商量了一番,明天要怎么跟陈晓霞说。

第二天一早,关春玲起来蒸了馒头。

八十年代的面粉远不如后世的精细面粉,蒸出来的馒头并不是松软得像棉花那样,还带着浓重的甜味。

这个时候的馒头,普通都特别实忱,适合干体力活的人吃。

最最最重要的是,馒头便宜实惠。

三分钱一个!

大早上的吃个馒头,一整个上午都不会饿。

但关春玲蒸的馒头又和别家不太一样。

她在面团发酵这方面很有心得,蒸出来的馒头用料少、但个头大还松软白胖,

把馒头掰开,往里头浇上一小勺她自制的带汤汁的香辣酱……

馒头没那么干了,还特别美味!

关月旖胃口不大,一个馒头就能吃撑她。

但她舍不得那点儿辣酱,就把馒头撕得碎碎的,每一小片馒头都要沾上很多很多辣酱,才塞进嘴里。

关春玲看着女儿像只小馋猫似的,连馒头都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得失笑。

她拿出搪瓷杯和奶粉,给女儿冲了一杯牛奶——

关月旖见了,连忙大喊,“妈妈也要喝牛奶!”

关春玲失笑,又冲了一杯牛奶。

母女俩亲亲热热地吃完早饭,关春玲才去找了陈晓霞,跟她说了出租板车的事儿。

但陈晓霞的第一反应却是,“……小俊和月月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你不多干活、不多出摊挣钱,以后他们的学费怎么办?”

关春玲坦然自若地说道:“等他们高考完了,我和月月一块儿去深圳电子厂打工啊!”

陈晓霞愣了一下,狐疑地说道:“进厂打工啊……那挣钱吗?”

关春玲道:“要是运气好,听说能找到八十一个月还包吃住的工作!我和月月两个人,做两个月……能挣三百多!”

“要是我月月能考上本科,一学期学费一百多,加伙食住宿书本费班费啥的,估计二百出头……”

“那足够了啊!”

陈晓霞明显心动,忍不住问道:“那要是考不上本科呢?”

八八年的大学,只有本科、大专和中专这三类。

桐叶镇地处偏远,生源不太行,师资力量也很一般,至今还没有出过本科生,最厉害也就是上一届出了一个中专生。

如今在桐叶一中,关月旖是年级第一、祁俊是年级第二。但落在经验丰富的老师们眼里,关月旖有冲刺大专的可能性,中专保底;至于祁俊么,还需要继续努力,才有考上中专的可能性。

关春玲道:“听说大专是二百块钱一学期,中专学费每学期三百块钱左右。”

陈晓霞喃喃说道:“照你说的,还得加伙食住宿书本费班费啥的吧?那大专就得三百多一学期,七百一年!中专一年就得花……八九百!”

关春玲点点头。

是的,供孩子读书太不容易了。

尤其是像她和陈晓霞这样的单亲家庭。

关春玲倒还算好,她从小就吃尽了贫穷的苦,尤其是在娘家的时候,所以她特别有危机意识。

后来嫁去了张家,就是无故捱打太惨了,但在张家是没有饿过肚子的。

再后来被赶出张家,她反而觉得日子好过了很多。

至少不会再捱打,也没有娘家人吸血。

从那时起,关春玲就往死里做工、挣钱。

到现在她已经积攒下三千多。

这是她敢于在女儿高考期间不出摊,专心照顾女儿生活的勇气。

至于女儿高考后的学费,她也没在怕的。

学费她都已经挣到了……

哪怕女儿只考上中专呢!

到时候女儿上学,她再做点儿小生意、或者进厂打工都可以,一样可以供养女儿。

但陈晓霞……

关春玲不知道陈晓霞的家底。

因为陈晓霞这人吧,在做生意方面没啥天赋。

她做饭不好吃,哪怕关春玲手把手教她,她做出来的饭菜就是……很难吃。

所以陈晓霞只能当小贩。

当初还是关春玲带着她每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背着空背篓、挑着空箩筐去附近的村子里收菜,再挑回镇上摆摊卖。

然后再走远一点儿,去更远的村子收菜。

后来呢,很多村民认识陈晓霞了,会主动送菜上来给她,由她来摆摊卖掉,下一次再结账。

靠着当菜贩,陈晓霞也咬牙养大了儿子。

但关春玲猜想,陈晓霞手里的积蓄,应该不如她多。

所以关春玲和女儿笃定,陈晓霞一定会同意租关家的板车。

果然,陈晓霞愁眉深锁,“万一小俊考上了中专,就算我和他也进厂两个月,也挣到了三百块……可还是不够学费啊!”

“再说了,你也说得运气好才能找到深圳八十包吃住的工作,万一找不着呢?而且我们还只能打短工两个月,那工资更加没这么高了!”

关春玲点头。

是的,如果打短工也能挣八十一个月还包吃住,那全国农民都会去深圳打工的。

她又劝陈晓霞,“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回娘家去借,或者让小俊爸爸出钱啊!就算你俩离了,孩子是你俩的,孩子爸爸凭什么撒手不管?”

“你看我,我和张家再不好,每年过年、还有我家月月过生日,她爸她奶奶也总会捎几个红包过来给月月。”

“去年老张死了,月月回去守灵的时候,月月奶奶也说了,要是月月能考上大学,就算她出不起学费,但一年一百块钱她肯定会出的。”

“月月外婆和她的几个舅舅舅妈也说好了,到时候月月考上了又没钱读书的话,他们那边也会一年凑出一百块钱来,等以后月月有了工作再还给他们就是了。”

“陈姐你也别太担心了,实在走投无路,该回娘家婆家去借你就去,孩子能考上好学校这是喜事儿,家里人都会高兴,也愿意帮你的。”

关春玲说得句句在理,陈晓霞却变了脸色。

这一番话,从表面上看,是昨天关月旖和妈妈商量出来的“推心置腹”的话……

实际上却是追着陈晓霞的痛脚踩!

——祁俊根本不可能得到外婆家、或者奶奶家的任何资助!

陈晓霞成为单身妈妈的原因,是她婚内出轨。

她前夫祁大海是海员,三年里有两年半不着家。

等到祁大海出海三年回来,发现陈晓霞已经生下了祁俊,当时祁俊快一岁。

陈晓霞还想狡辩,说是她收养的孩子,却被有心人拆穿。

她捱了祁大海一顿毒打,不得不招——她的出轨对象,是她的亲妹夫、以及她娘家大嫂的亲弟弟!

以至于,陈晓霞根本不知道祁俊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导致陈晓霞的妹妹陈晓岚两口子离了婚,

陈晓岚郁郁寡欢去世了,妹夫下乡插队再也没回来过,他俩唯一的女儿由奶奶带着;

陈晓霞娘家大嫂的弟弟马南倒是想娶陈晓霞,结果马老娘被给活活气死!

陈晓霞兄嫂为了孩子没离婚,但大嫂心里有怨,成天在家不是骂公婆就是打孩子……

陈家、祁家、以及陈家的姻亲马家全都恨透了陈晓霞。

离婚前,祁大海工资高,还常常捎点儿私货回来,陈晓霞的日子过得富裕光鲜,被惯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离婚后陈晓霞做牛做马才知道生活的疾苦……

她确实后悔

但她根本没有任何退路。

当然了,在这个时候,关春玲还不知道陈晓霞曾经有过这么混乱的婚姻、男女关系。

要一早知道,哪怕陈晓霞再可怜,关春玲也不会帮她,更加不会和她处成闺蜜。

关月旖知道这些,是因为她经历过后来,知道陈晓霞一边勾引许培光、一边苦苦哀求前夫祁大海的回头,脚踏两条船只为获取最大利益。

是的,祁大海后来比许培光还有钱。

其实,关月旖教妈妈说的“要是月月考上大学关张两家都会资助”这样的话,也就说说罢了。

——关家人就是一窝蚂蝗,只知吸血,根本不可能向关春玲伸出援手;月月的奶奶么,当然了,要真求上门去,张老太肯定也会施舍一点钱,但拿人手短,关春玲才不会干这种事。

但!

关春玲很成功地将焦虑贩卖给了陈晓霞。

陈晓霞犹豫再三,同意租下关春玲的板车——因为关春玲说,她要照顾月月,每天只在中午出摊卖工人饭,但她会早起在家蒸馒头,交给陈晓霞去出摊。

馒头呢,市价三分钱一个,成本由关春玲出,由关春玲做,每天做三百个馒头,陈晓霞每卖一个提成五厘。

如果能卖完,陈晓霞每天能挣一块五,一个月就是四十五块钱。

而关春玲每个月收取陈晓霞十五块钱的板车出租费……

陈晓霞每个月还能赚三十块钱!

想通了这一点,陈晓霞笑成了一朵花儿。

她甚至觉得,关春玲是不是傻子啊……

不就是帮她卖馒头么!

反正她卖菜也是卖,卖馒头也是卖,没什么差别啊!

而且一个月还多三十块钱的收入!

陈晓霞一口应该下,“好!”

关春玲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