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离静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时候,我们早就已经退了亲。”顾莲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转头看向窗外,“你要迎娶别的女子也是应该的,我只是……”说清楚,他的心里是不是会好受一些,自己也就不再去想了。
“只是什么……?”尽管听得出的她话里的意思,徐离还是忍不住问道。
“到那一刻,我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意。”顾莲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眼里却有晶莹的泪水浮起,眨了眨眼,泪水顺着面颊滑下,“你说……,我是不是反应很慢?是不是很笨?还有一点傻气。”
“不……”徐离声音有些生涩,有些凝滞,“不是那样。”
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想要擦去她下颌的泪水。
可是手指还未触碰到面颊,便先有一滴眼泪落入掌心,温暖而潮湿,仿佛投入心湖的一粒石子,很轻很柔,轻轻激出一圈一圈涟漪来。
徐离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柔软过,他缓缓地握手,像是要抓住那一滴泪水似的,声音飘絮,“莲娘,对不起……”
顾莲别过脸去,因为此刻眼泪反倒更加汹涌了。
当初他若是不退亲,自己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可是……,那时徐家的情形难以自保,徐离更加不能,叫自己恨都无从恨起。
隔了这么久,隔了这么多的人和事。
兜兜转转……,自己总算听到了这一句道歉的话。
徐离上前一步,伸出手,“莲娘……”
“没事。”顾莲反手擦了擦眼泪,并不想彼此太过亲近,回头笑了笑,“你坐下说话吧。”刚才是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深吸了一口气,“那时候我就想……”
徐离抿着嘴,又缓缓的坐了回去,
顾莲轻轻勾起嘴角,笑容无奈,“失去一颗种子固然让人惋惜,但若是等到发芽长成再毁去,岂不是更加难过心痛?”抬眸看向他,“所以不该发芽的东西,就应该早一点把它掐了。”
种子?徐离心下自嘲,已经发芽的又该怎么掐掉?她说得对,----此时此刻,自己的确比当初更加难过心痛,掐一掐就痛。
“徐三哥……”顾莲自嘲地笑了笑,“在感情上,我一向都不是很坚强的人,所以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不去想了。”
“我明白。”徐离淡淡一笑,苦涩却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顾莲继续说道:“现在坐在面前和你说话的,是叶家二奶奶,不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都是回不去的。”
徐离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浓浓不甘。
顾莲声音温柔似水,缓缓说道:“当初那个哄你、骗你,被你救下的顾九小姐;那个恼羞成怒,狠狠咬你一口的顾九小姐;那个爱慕英雄少年的顾九小姐……”她看着他的眼睛,声轻如烟,“……她早就已经不在了啊。”
徐离的目光像是蛛丝一样,缠绕不能移。
在那一双水光潋滟的乌黑明眸里,有着淡淡伤感、无奈,还有温柔,而在眼底最深之处,却是一片干净澄澈的坦然。
----叫人不忍心使之蒙尘。
“更何况……”顾莲脸上浮起一抹怅然,轻轻叹气,“徐三哥你是一个心怀大志的人,坐拥天下、俯视群臣,那才是你此生最大的梦想。”语气一顿,“而我……,留在你的身边始终是一个隐患。”
自己这个红颜祸水,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徐离突然发现,她已经把所有的利害关系分析一遍,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再也没有比她更冷静、更理智,更叫心软的女子。
明明是拒绝,却叫自己没有办法反驳。
顾莲微笑着静默。
这么多的话,需要给彼此一个消化的时间。
那些感伤,那些遗憾,那些不得已、爱恨纠葛,就让它们在这一刻活过来,然后全部都灰飞烟灭好了。
明媚春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半莹半明,稀稀疏疏地洒了进来,投下几近虚无般的浅淡影子。在墙根儿的一个小角落,放着一尊镀金的双耳梅花鼎,里面的香屑燃出轻微的“噼啪”声,屋子里一片宁静似水。
而后的每一次,徐离回忆起这个宁静的春日午后时,都能够清晰想起这一切,每一个细节,----她的声音,她的样子,她语气温柔说过的那些话。
世事瞬息万变、起伏无常,唯有回忆才能永恒。
时间在两人之间穿梭流动,像是很漫长,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又好像很短暂,只是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一点一点悄悄溜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离终于开口。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勉强了你的心意。”不勉强,但却可以叫你回心转意,然后底下话锋一转,声音冷厉,“如果叶东海三年不娶。”三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了,“我就……,让他来见你。”
三年?顾莲静静默了默,良久才道:“也好。”
一则徐离不会答应自己离开,只能听从他的安排;二则不知道叶东海心意如何,万一他以自己为耻,根本就不愿意见呢?
其实不论是现在,还是当初徐离把自己救下来的那天,都已不能直接回去,古代的名节大于一切,自己已经是说不清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现今还要看看叶东海是什么意思,毕竟就算自己换了身份,要回叶家,也得他能够消除心中芥蒂,愿意接纳自己才行。
否则的话,那还不如不回去呢。
不是自己信不过他。
试想换做徐离,若是薛氏被别的男人救了,又是数月未归,他心里会怎么想呢?徐家的人又会怎么想呢?就算是黄大石,桐娘遇到这种事,自己也不确定他会怎么做。
甚至放在现代,想来也是不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当初在安阳城外遇险,是叶东海叫段九救了自己,成亲以后,对自己也算得上是千依百顺,……或许只要自己坦言他就信,但是即便他容得自己,……那叶家的人呢?更何况,现在连叶东海的心意都不知道。
如果丈夫不相信自己,那么自己在叶家的日子肯定过不下去。
所以先看一看,叶东海是否愿意为自己守孝?他若是肯,就说明心里还是有几分情意的,然后再看他待七七如何,如果不错……
那时候,或许可以见上一面。
假如他还愿意相信自己,愿意娶这个“继室”,自己就拼着叶家的压力,回去逆境之中照顾女儿,----正所谓,为女弱为母则强!
他若有情,自己当然有义。
他若无情,自己肯定也会不择手段。
“叶家的事我没有把握。”顾莲无奈一笑,说道:“如果可以,先替我找一处清净的地方,能够知道七七的消息就行了。”
实在不行的话,自己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我会安排的。”对于徐离来说,私心并不愿意她回去叶家,好好安排,最好是让她再也想不起叶东海,他道:“你只管好生养着身体,将来……,我自会想办法替你周全,护你一生平安。”
一生平安?一世安宁?
忽然间,顾莲有些不敢抬头看他了。
----这份情自己永远都还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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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离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
两个人居然说了一下午的话?!
邓氏心情真是难以言喻,----要不是里面没有任何动静,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些什么苟且的事了。
借口端茶进去看了一回。
顾莲神色平静、衣衫整齐,就是似乎眼睛比平时亮一些,但是看不出红肿,----其实她这番小心机是白费了。
以徐离心思的慎密,怎么可能让别人瞧出什么端倪?
早在之前两人就把话说完了,正是为了让顾莲眼睛消去痕迹,才多坐了会儿,刚好屋里也有水,冷水敷一敷很快便就散开。
顾莲坐在窗户边,吹着风,无意间摸到脖颈间的红色细绳,……那天要不是季先生的玉佩挡了一下,自己只怕已经透心凉了。
大劫,玉佩挡灾,没想到原来是这么解的。
低了低头,伸手把绳子给摘了下来。
单独挂一条绳子有点不伦不类,索性挽了几圈,缠在手上,----玉佩虽然没了,红绳子也应该能辟点儿邪吧。
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季先生一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此时安阳城内的叶家后宅里面,一片灯火通明。
“如何?!”叶东海紧张地盯着季先生的脸,希望他说点好消息出来,又怕他会叫自己再死心一次,连连摆手,“先等一等再说。”
段九早就伸长了脖子,只是不便催促。
叶东海稳了稳心神,“好了,说吧。”
季先生得了消息,大老远从漳州一路风尘仆仆赶来,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占卜顾莲的生死,----结果不算太坏。
“奇怪,生机似断未断……”季先生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他也看不大懂,又让叶东海抽了一回签。
批语是,----拨云见日,水落石出。
段九啐道:“搞半天,就整出这么一句话啊!”
叶东海是很相信季先生的,不理会他,一脸欣喜问道:“就是说,莲娘还有可能活着?!那……”他想问一句该怎么去找,忽然顿住了。
这一次徐家北上攻打京都,虽说萧苍只剩下一些残部,并非恶仗,但是幽州和京都距离甚远,消耗的军需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徐离却只要走了高管事等几个人,让自己在家守孝即可。
----他是不是不想见到自己?
不管如何,季先生的这一卦都代表了希望。
“东海。”季先生看着他,忽地问道:“你先别急着高兴。”神色认真,“我想问,要是莲娘能够活着回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东海一时不解,“什么怎么办?”
季先生觉得他神智不太清醒,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毕竟当初是徐离跳下河去救她的,你当真不介怀?而且她又失踪了这么久,你还是不介怀吗?甚至有可能,她和徐离一直有瓜葛呢?”摇了摇头,“这些……,你都想过吗?”
叶东海目光微闪,一时间沉默不语。
是啊,自己一直盼着妻子活着。
可若是她真的还活着,彼此间又该怎么面对?季先生问的那些话,一个一个,都是不能回避的问题。
在徐离策马出去的那一刻,自己的心里……,第一反应是愤怒,他有什么资格去救自己的妻子?还是当着天下人的面!
第二反应是懊悔,懊悔自己没有准备更好的马,没有学得更加精湛的骑术,没有第一时间冲到妻子身边。
可是这些情绪都只是那么一瞬。
比起妻子的性命来说,都不值一提。
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徐离从水里把亲自捞了上来,然后藏在某处,然后他们此刻……,或许正在有说有笑。
不不不……,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叶东海连连摇头,像是这样就能挥去心中的阴暗画面。
他的心疼痛难忍、翻涌不定,像是在油锅里煎炸一样难熬,可是一想起妻子那双清澈的眼睛,想起她素来坦荡荡的性子,又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终于抬头开口道:“要是莲娘活着,只要她说,她说……,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心里到底还是忍不住难过,“我想……,她不会欺骗于我的。”
可若是……,她说她不愿意回来呢。
叶东海并不是很有把握,家里的人对妻子一直不算友善,她在这个家活得很累,哪怕自己努力去温暖她,却架不住一盆又一盆的冷水泼来。
一颗心就像是被细线拎了起来似的,七上八下,一阵阵勒得生疼。
不……,这些都比不上她还活着重要。
最终,叶东海微微一笑,“季先生,我只希望知道莲娘还活着就够了。”
她说她和徐离没有瓜葛,自己就信;她若是愿意回来,叶家大门就敞开等着她;如果她实在不愿意,自己不会去怨恨她,也不能怨恨她。
其实季先生还想问叶东海一句,“要是叶家的人不接纳顾氏呢?”
可是觉得现在问这些为时尚早,何必叫他纠结难受,----等真的有顾氏的消息,真的能够找到她的时候,再问也不迟。
摇了摇头,叹道:“这个卦象太奇怪了。”
顾氏似乎是死了,又似乎还有一线生机,情况晦暗不明,怎么可以生死并存呢?自己从来没有卜出如此卦象。
“季先生。”叶东海收拾好了情绪,“我打算亲自去幽州一趟。”微微皱眉,“叶癸一直没有下落,这件事还往季先生操一下心。”
“我知道。”季先生颔首,“只要各地分号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以叶家的便利,大海捞针一般的查人也可运转。
叶东海和段九两个轻骑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幽州。
叫他吃惊的是,居然正好赶上徐家的队伍回安阳,----莫非自己猜错了?徐离一直都没有撒谎?让自己留下守孝,真的只是一片体恤之意?!
叶东海是军需官,队伍里很多头目和兵卒都认识他。
打过招呼以后,反倒不好不去见徐氏兄弟。
徐离一身精铁战甲骑在马上,微笑道:“东海你怎么自己跑来幽州了?不是说,让你在家歇着即可。”
----绝口不提守孝的事。
叶东海回道:“还是放心不下。”
徐离能够猜得出他的心思,却只做不懂,“军需的事你不用担心,上次去京都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们还没进城,萧苍的儿子就带着人跑了。”
叶东海哪有心思听这些?敷衍道:“三爷英勇无双,萧家的人自然闻风丧胆。”顿了顿,“还没来得及恭喜三爷……”
一个小丫头跑了过来,怯怯道:“大将军,邓姨娘问队伍为什么停下来了?”
邓氏一向都是个聪明的人。
徐离在心里笑了笑,却喝斥道:“停不停的,哪里轮得到她来问?!退下!”
“是。”小丫头低着头,一刻也不敢多停留。
叶东海顺着方向看了过去。
那小丫头跑到一辆车马面前,像是嘀咕了几句,车帘微微掀起一条缝隙,一只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挥了挥,然后放下帘子。
那只手丰腴、白皙,并非妻子的纤细修长。
叶东海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那东海你……”徐离在马上偏头打量着,问道:“是跟着我们一起回去?还是在幽州歇一晚,自己再回安阳?”
叶东海回道:“三爷你们先走吧。”
徐离本来就是引诱之词,当然不会勉强他,“那好,你也早点回来。”又道:“如今北方的情势尚未完全平定,二哥要在幽州停留一段时间,你去找他便是,不必去驿站或者客栈安置。”
“是,多谢三爷。”
“二哥若是不空,你若有事找邓猛也行。”徐离最后交待了一句,然后掉转马头,长枪一扬,朝着停下的队伍喊了一声,“行进!”
一列一列的持枪兵卒过去,训练有素、步伐整齐,几十万人的漫漫长龙队伍,只怕一时三刻都过不完。
徐离领头走在前方,身姿骄傲犹如头顶上的那一轮骄阳。
叶东海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精兵良马队伍,或许过不了多久,这天下都是他的了。
如果妻子……
不,她不是那样贪慕权势的女子。
叶东海神色黯然上了马,别过了头,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错身而过的那辆马车里面,不仅载着邓氏,还有他一直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顾莲听到了丈夫的声音。
可是却不能在此时此刻站出来相认,甚至……,想要看一眼他有没有变得憔悴,都不能够,----若是站出来,那么自己、叶东海、徐离都毁了。
他是来幽州寻找自己的吗?还是别的……
自己回到安阳是否应该见一见李妈妈,问问她叶东海怎么样了?只不过,到时候又该怎么解释,自己一直和徐离在一起?不对,乳母肯定是能相信自己的,可是她万一露出行迹,又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要是叶东海自己还活着,肯接受自己还好,若是他不肯……,会怎样对待自己?徐离又会怎样处置他?!
或许……,孤独终老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顾莲靠在车厢后壁的软枕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此刻,叶东海已经策马进了城。
既然已经碰上了徐离,便不用再遮遮掩掩的,就算自己在幽州多逗留几日,他也不至于事事琐碎过问。
和段九一起吃了点饭,打包干粮,然后赶到了灞水河岸。
叶东海心里早就有了计量。
隔了这么久,再去河里打捞显然已经没有意义。
既然季先生算出妻子还有一线生机,那么就只当她还活着,不论是被徐离救了,还是被四周的村民所救,----都会在这附近出现过。
一路沿着河岸往下。
终于找到了一处最近的村庄,再远就要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了。
叶东海不嫌麻烦、不辞辛劳,挨家挨户的打听,每一个村民,每一个男女老少,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可是他给出的赏金又实在诱人。
有用的消息一百两银子,能够描绘出那个女子相貌,且符合实情的,赏金更是高达一千两银子!这还是叶东海怕吓着庄户人家,估量过后给出的赏银。
----但是这也足够村民们惊掉眼珠的了。
每个村子的村民都四下奔走,甚至连去亲戚家串门的人,去镇上做买卖的人,都让人寻了回来,可惜却没有任何的好消息。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叶东海不甘心问道:“没有一个漏下?”
村长回道:“这位爷,现今村子里的住户都问过了。”
“现今?”叶东海听出了蹊跷,“难道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是这样。”那村长解释,“村子最最东边有一家破落户,搭个了棚子住着,父子两个好吃懒做,经常偷鸡摸狗度日,平日里大伙儿都不愿意理会。”顿了顿,“前些日子忽然不见了,兴许是摸到别的村子偷东西了吧。”
“是啊。”旁边有人附和道:“除了癞狗父子俩个,咱们这些人全都问过了。”
----就是说还有两个希望了。
叶东海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直觉,这两个人突然消失的人有蹊跷,……不知道是被人重金送走,还是被灭了口!
但是不论哪一种,越蹊跷才越代表有希望可寻。
正所谓,“是不寻常,即为妖也。”
一定要找到这两个人!叶东海从来都是耐心最好的那一个,他微微笑着,给村民打赏了一些碎银,然后干脆找了村子里一家富户,租了屋子住下。
不着急……,慢慢问,慢慢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