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的脚崴得并不很,养了几天,便能下地走路了。
皇太后那边有人过来问了情况。
顾莲回道:“无碍,走路没有问题。”
到了下午,就有端敬亲王替太后上了折子,表述了昭惠长公主在幽州之乱中立下的攻劳,定前线、守安阳、稳济南,请求皇帝下旨晋封长妹为护国长公主。
一时间群臣哗然。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徐家教女有方的,有说大长公主为人聪慧的,也有说她牝鸡司晨不合规矩的,----但是事情闹到了明面上,皇帝不可能不同意这道奏折,否则岂不是自己的兄长在撒谎?岂不是妹妹以军政大事来邀功?
更不用说,这道折子还是替皇太后上的了。
顾莲去参加完了晋封仪式,回来向皇太后谢恩,说完了场面上的话以后,皇太后吩咐洪妈妈道:“你们出去,我们母女也好说几句体己话。”
洪妈妈早有准备,当即领着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皇太后盯着顾莲看了许久,缓缓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女大不中留,所以我打算替你择一门婚事,你意下如何?”
顾莲心头一跳,来不及细想便道:“一切都听母后的安排。”
说是问意下如何,难道自己还能拒绝不成?既然皇太后开始厌烦自己,那么皇宫自然就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是再嫁回给叶东海,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比在皇宫里悄无声息的死去好一些。
因为……,自己不能失去皇太后的支持。
只要皇太后能够支持自己,只要自己一直都是护国长公主,那么除了徐离,嫁给谁其实都不太要紧,反正公主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大不了让丈夫跟小妾去过日子,自己守着女儿过便是了。
当然了,前提是徐离不追究此事。
先前因为自己一念之差,造成了今日更加艰难坎坷的局面,只能赶紧搬出皇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听说徐离很快就要北上去打许敬,皇太后的意思,大概是要趁着他出征不在安阳,先斩后奏办成这件事情吧。
皇太后叹了口气,“起初我就想着,等叶东海三年守孝出来,看看你的意思,要是你想回叶家就回去,要是不想回,就另外替你再择一门亲事。”轻轻摇了摇头,“却不想离儿他,罢了,不说他了。”
不得已,只能将时间提前了。
顾莲微有静默,----叶东海那天来见面的时候,是有犹豫的,加上七七册封了永泰郡主,只怕……,只怕他未必肯愿意呢。
犹豫了一瞬,说道:“婚姻大事总要讲究一个两情相愿,叶家那边……,女儿想让李妈妈先回去问一声,看看愿不愿意。”
“怎么……”皇太后吃惊皱眉,“难道叶东海还不愿意?!”
顾莲微微苦笑,“隔了一年多的时间,他有想法也是正常,况且和我成亲,明面上看起来风光的很,实际……”底下的话,不说想来对方也能明白。
皇太后先是微怒,继而一想,小儿子那幅走火入魔的样子,说不准还真的会做出点什么事来!忍不住连连叹气,又是抱怨,“我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冤家!罢了,你先让人问问叶东海也好。”
牛不吃水强摁头,成了亲,也是日日相对怨恨。
叶东海不愿意,自然有别的人会愿意,----徐家的大女儿,护国长公主,难道还嫁不出去吗?晋国公、魏国公、平邑侯等等,自己倒要看看,让顾氏嫁了过去,小儿子会不会看了自己的忠臣!
如果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漫说是自己这个亲娘,就是天神佛主也管不了,他愿意被世人非议、被清臣死谏,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自己也不必再做什么恶人,叫儿子恨上!
顾莲回去,细细的交待了李妈妈一番,轻声道:“你告诉二爷,不管他愿不愿意都随他,我不会让皇太后勉强他,也不怪他。那天我说过的话,依然有效,他从前的恩情我总是记得的,他为叶家和自己考虑也是应该的。”微微苦笑,“……妈妈去吧。”
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被拒绝。
那么,自己又会再嫁给谁?其实……,嫁给谁其实都不重要了。
只盼那个做了自己驸马的人,最好家世能让徐离有所顾忌,能够命长一点,免得被卷入这场麻烦之中丢了性命!到时候,兜兜转转惹得徐离怒火中烧,最后自己还是转回了原地,想来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徐离他会怨自己吗?会恨自己吗?会明白自己根本不能做主吗?顾莲摇了摇头,在这个乱世的大洪流之中,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是生是死,是去是留,全部都是别人的意思。
在等待叶东海回复的时间里,顾莲又去了太后那里一趟,跪下请求道:“女儿不知道将来的路会如何,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女儿会践当日之诺!”心中万分悲痛,反倒哭不出,“到时候我不在了,自然也就没有这么烦心事了,只是恳求母后一件事,希望能留叶东海一命,至少……,请母后把七七收留。”
言毕,“咚咚咚”的朝地上磕了三个头。
----自己贪生怕死,可是为了女儿却也不怕了。
不等太后回答,便黯然神伤的起身离开了大殿,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奈何力量实在是太过微弱,别人动一动手指,就叫自己再也不得翻身。
也曾想过以徐离为庇佑,可是徐策和皇太后都要册封自己为护国长公主,就充分的说明了,他们不想看到自己留在皇宫。皇太后的厌恶还罢了,徐策可是存了心要自己这个红颜祸水死的,一旦留下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甚至……,还会牵连七七。
而反过来,就算徐离对自己的选择生气,希望他……,多多少少看在自己没有对不住他的份上,能够念一念旧情吧。
不免自嘲一笑。
大概徐离从未想过,自己根本就玩不起这个游戏!
到了下午,李妈妈一脸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摒退了所有的宫人,低声道:“二爷说,当初在灞水河的时候,是他没有救了自己的妻子,才会造成今日困局,一切都错在与他。”忍不住声音哽咽,“若是将来有什么风险,就当是他弥补这个错误……”
顾莲的眼前顿时一片模糊,颤声道:“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是。”李妈妈哽咽了一阵,又道:“二爷还说,当初他在外面生死未卜的时候,是二奶奶坐镇主持大局,否则以曲奎的暗藏祸心,叶家早就已经姓了徐!当初他和段九困在悬崖之下,若不是因为二奶奶,只怕皇上也不会苦苦寻人一个月,他和段九早就已经化作了灰!如果这一次赐婚有风险的话,就当是叶家和他偿还二奶奶的恩情,不管将来发生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顾莲听了泣不成声,不能言语。
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真情?就是在犹豫过后,挣扎过后,想清楚了一切之后,还是愿意为你放弃一切。
虽前路未卜,但有此真心在,此一生也算不辜负了。
寻寻觅觅、几番挣扎,顾莲的心终于停了下来,一直以来的疑惑、担心,全部都烟消云散,----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以叶东海一介商人出身,以他天生的、从小耳濡目染的商人气息,在锱铢必较、细细盘算之后,还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说出这样的话,自己又有什么可疑惑的呢?又还有什么可退缩的呢?
至于徐离,就让他的爱分给后宫三千佳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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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后,徐离准备御驾亲征去剿灭许敬等人。
原本只要天下大局平定下来,单凭许敬那点人马根本就不成气候,但是背主之人实在可恨,而且许敬等人还是兄长的旧部,须得亲手杀了这些反逆!一则是震慑臣子,二则是震慑兄长!
当初要不是兄长存了私心,让许敬等人带了家眷一起北上,以防自己辖制,又怎么会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差一点就酿成大错!
自己可以不追究哥哥的私心和失职,但是许敬等人必须全族处死!
临行前,却传来叶东海思女成疾的消息。
思女成疾?亏他好意思说得出口!难道七七在宫里,就会吃不好、穿不好?都是心病吧?徐离听了一阵冷笑,“让他歇着,难道离了他还转不了了?!许敬那点残兵剩勇犯不着兴师动众的!”
“我们家二爷的确病得不轻,烧得厉害。”高管事跪在地上,陪笑道:“不过皇上只管放心,军情大事是不敢耽误的,这次出征所需的粮草都已经准备好了。”
徐离哪有功夫跟他啰嗦,既然军粮备好了,就更没有谈下去的兴致,挥手让高管事退下,然后自己策马回宫去了。
单独找到顾莲,说道:“明天大军就要出发北上,没有时间停留,过几天不能陪大妹妹一起过了。”
六月二十九,是顾莲的十九岁生辰。
顾莲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徐离的心思一向敏锐,发觉她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可是又抓不住端倪,心下飞快的琢磨了下,……难道还在为上次的事耿耿于怀?可是她并非如此小心眼的人,更不会为了这点事沉不住气。
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离猜不出来,不过明白问了她也不会说,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于是笑道:“大妹妹给我做的荷包呢?你是偷懒还没有做,还是不打算做了?”
顾莲不想撒谎,回道:“不做了。”
徐离断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直接的拒绝自己,连个转圜都没有,微微皱眉,“让七七留在你身边不好吗?就算……”就算自己当时生气故意逼迫她,终究也没有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你的气性还真是够大的。”
“我没有生气。”顾莲的心已经平静下来,淡淡道:“你马上就要出征了,上了战场凡事要谨慎小心一些,遇到险境莫要犯险,一定要记得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徐离勾起嘴角轻笑,“大妹妹今天倒是乖巧的很。”
顾莲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前尘往事浮起。
她想起当初在碧绿的古树之下,那个对自己发火,嫌自己麻烦的持剑少年,一路领着自己杀下山去;想起那个在万军之前策马飞奔的大将军,不计危险,不惜生命,毫不犹豫跳下河,抱着自己在水中随波逐流;想起那个在蓝天白云之下的佳公子,手持一管玉笛吹出优美旋律,告诉自己,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时光兜兜转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想不到的事。
希望……,最终不要走到互相怨恨。
“你怎么了?”徐离问道。
“没事。”顾莲轻轻摇头,微笑道:“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罢了。”她抬头,看着他那双幽深乌黑的眼睛,“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在栖霞寺的那一天,我没有带那对翡翠镯子,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徐离听得更加怪异,她不是一直要在自己面前装糊涂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打算再装下去了?有什么事让她发生了转变?
静默了一瞬,笑道:“怎么……,不想做我的妹妹了?”
顾莲苦笑,“我倒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亲哥哥,可惜没有。”
徐离越发的觉得不对劲,好像在摊牌似的,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那精致的眉目之间,更是流露出淡淡的诀别之意。
他很是不快,皱眉道:“你要是现在打算和我划清界限的,是不是迟了一点?”
“你别生气。”顾莲声音淡淡的、轻轻的,好似云雾一般漂浮,“人生一世,相识相聚都是缘分,人、生而孤独……,所以一直渴求他人温暖。如果曾经相扶相依过,曾经让对方心里感到温暖过,希望今后不论世事怎么变换,都不要有怨恨。”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离冷声问道。
“徐离。”顾莲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你,从前没有……,以后就更不会有了。”
徐离抿嘴不语。
“你的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顾莲轻声道:“但是也希望你能明白,我不过是一个无根无依的弱女子罢了,心中所求只是一世安宁,一生顺遂而已。”语气透着淡淡的无奈,“可惜从来就没有我做选择的时候,只有别人选择我。”
母亲和兄长的态度,徐离当然是知道的,因而缓和了口气,“好好的怎么又说起这些?我不是说过了,往后的事我都会替你安排好的。”马上就要去剿灭许敬的逆军,没有太多时间停留,最后说了一句,“等我回来。”
顾莲的目光平静似水,微微一笑。
等你回来之时,希望彼此不要反目成仇……
徐离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咛道:“听话。”
在后来很多次的回忆时光里,徐离想起这一幕时常追悔莫及,当时怎么就那么匆匆的走了呢?没有认认真真的多看她一眼,没有认真追究她的异样,甚至没有体会到她话里的深意,----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就那样轻易地让她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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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之后,徐离的剿逆大军终于走得远远的了。
皇太后终于下了懿旨,赐婚护国长公主和安顺侯,婚期定于三日之后,另拨了一所大宅院作为临时公主府,以供长公主和驸马居住。
据京城的内眷命妇传言,大长公主本人十分貌美出挑,即便她曾经年少守寡,身份也是一样贵重,而且还是刚晋封了的护国长公主!
叶东海不过是一介商户出身,纵使因为从龙之功晋封了侯爵,到底不是军功,叶家又是没有根基的人,更不用说他还是一个鳏夫,还有一个女儿。
----简直就是天上掉下馅儿饼了。
众人不免纷纷猜测,难不成叶东海长得风流倜傥、貌比潘安,所以才会叫长公主找了迷,先是借口封了他的女儿,然后又让赐了婚,甚至连多等一天都难受,三天之后就要成亲了。
甚至还有无聊的公子哥儿,想要找个机会去看看叶东海。
很快又有流言传出,说是皇太后找了某某大师,为年少守寡的大女儿算了命,要配一个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出生的人,在某刻某时成亲方才能够一生顺遂,所以这才便宜叶东海了。
那些心中不满的没攀到富贵的人,方才舒坦了一点。
----原来是叶东海这小子狗屎运好啊。
外人议论纷纷之际,叶家的更是像被金砖砸到了一样。
叶二老爷连着咋呼了好几天,啧啧道:“一定是咱家的祖坟埋得好,祖宗显灵,时时刻刻都庇佑着咱们家呢!要不然的话,叶家如何能从一介商户晋为公侯?东海如何能够先娶官宦千金,再娶护国长公主?不对,不对……”朝着妻子叮咛,“东海已经仔细交待过了,不能说他娶了公主,而是他尚了公主,否则太后听了要生气的。”
叶二太太简直回不了神,一阵苦笑。
自己这辈子就是没有做婆婆的福,先头那个厉害的媳妇就不用说了,她人死了,还闹得继子要为她守三年的孝,闹得叶家分了家。现如今继子的媳妇居然是公主,往后就连自己见了儿媳,也是一样要给她行礼的。
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来头大,自己这辈子真是活得憋屈。
叶二老爷十分高兴,乐呵呵出了门,“我要亲自去买几坛好酒!”
等丈夫走了,叶二太太忍不住朝女儿抱怨道:“别说你未来的二嫂,就连七七都沾光封了郡主,往后我见了自己孙女还要行礼呢。”
叶五娘安慰她道:“公主自己有公主府住,又不住在咱们家,连带二哥和七七都是要过去的,不过是逢年过节见一下子罢了。”
叶二太太听了这话,方才舒服了一些,“你说得对。”心里轻松了不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等回头和公主熟了,求她帮忙给你找一找好的亲事。”
因为叶东海封侯,叶二太太觉得自家门槛高贵了不少,先头给五娘挑得几门亲事都看不上,扭扭捏捏全部都给推掉。只是她自己觉得叶家富贵泼天,别人却不这么瞧,只嫌叶家暴发、没根基,因而五娘的亲事高不成低不就,倒是一时绊住了。
眼看叶五娘马上快要满十七岁,再拖下去就要成老姑娘了。
叶二太太不免心急如焚,如今攀了这门一门贵亲,而且公主也算是自己的儿媳,将来少不得要照顾女儿一些。
越想心情越好,倒把给儿媳行礼的一节丢到了脑后。
正说着话,就有丫头来报,“三房的人来了。”
叶二太太撇了撇嘴,与女儿道:“她的耳报神最快,听说你哥哥尚了公主,岂有不赶着过来巴结的?”叶家一共三房人口,到底是二房最荣耀,不免有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懒懒道:“请进来吧。”
叶三太太一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欢喜无限,“听说东海要娶长公主了!”
“错了!”叶二太太学了丈夫的话,教训妯娌,“不能说娶!是咱们家的东海尚给了长公主,做了驸马,别说错了叫人笑话,太后娘娘也是要生气的。”
叶三老爷忙道:“是的,是的,千万别说错了。”
“行,我知道。”叶三太太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是妯娌沾了二房的光水涨船高,委实得罪不起,只得忍耐下了。
心下冷笑,回回见了儿媳下跪有她受的!
叶六娘在旁边脆声道:“我也记下了。”
叶二太太笑道:“说起来,这也是咱们家东海的福气……”神态得意自满,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叶东海是她生的呢。
三房的人少不得要附和几句,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没过一会儿,这边的欢声笑语传到了长房,----虽说叶家已经分了家,但是并没有分居,只是把各房的院子内门封了。
叶大太太、叶大老爷闻讯而来,加上病弱的叶大奶奶,女儿叶宜,还有随行的丫头婆子们,热热闹闹的挤了半屋子。
与此同时,叶东海却一个人跪在祠堂里面。
认认真真的给叶家先祖们磕了个头,----但愿祖宗们真的能够显灵,庇佑叶家平平安安走下去!否则的话,靠着卖妻求荣得来的富贵,不要也罢。
不过……,等到参加完整个婚礼仪式,就让长房的人离开安阳吧,----万一真的叶家有了祸事,希望也能留下福哥儿一份血脉。
叶东海上了香,再次磕头,“请先祖们宽恕东海的任性,但是顾氏于叶家和东海都有大恩,叶家虽是商户,亦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自己不是徐离,没有天下。
但是为了她,自己情愿倾尽此一生的所有……,以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