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似乎起风了,双层镂空纱帐刺着银线花纹,零星光芒摇曳,生出一片朦胧的银白光晕来。顾莲坐在屋子里最最敞亮的地方,命人将书案移了过来,铺了纸,调了五彩颜色,细细的勾勒起一副海棠春睡的美人图。
合欢和灵犀都是头一次见到,不免惊讶,“长公主真是好巧的手儿。”
顾莲嗔了一句,“小油嘴!”
“咦……,奴婢瞧出来了。”合欢指着上头睡在花里的那个美人,惊奇道:“这眉眼和身段儿,不正是乐宁长公主吗?哎呀,好似真人躺在画里头一样。”
灵犀笑道:“你安生一些罢,吵得公主都没心思画了。”
这幅画的画面十分大,兼之背景复杂、用色多,又顾莲还要穿插时间给皇太后做衣服,以及照顾儿子麒麟,应付成日价往宸珠阁跑的皇帝,拖拖拉拉,竟然画了六、七日方才得了。
正巧快要赶上中秋节,便当做礼物送了。
把徐姝欢喜得什么似的,笑着撒娇,“姐姐可有些年头没给我画过画儿了。”高高兴兴挂了起来,夸道:“是用了心的,比从前的几幅都还要好看呢。”
顾莲搂了她笑,“报答救命之恩,敢不尽心?”
徐姝“哧”的一笑,“算啦,没嫌我碍事就不错了。”凑近了,低声趣道:“我还回头悄悄看了一眼,你那样拉着,三哥那样扭着,只差点没把我肠子给笑岔气了。”
“你就看笑话吧。”顾莲与她说笑了几句,一起去前面看皇太后,顺便将自己赶出来的亵衣奉上,“母后是知道的,女儿在针线上头一向不在行,只敢做一件放里面穿的衣裳,不用绣花儿,好不好别人也瞧不着。”腼腆一笑,“母后别笑话就是了。”
穿不穿是太后的事,送不送却关乎自己有没有孝心。
皇太后拿着亵衣仔细瞧了,针脚还算平整细密,看得出……,是费了心的,针线好不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有这一番心意。
并非那种恃宠而骄、不知轻重的,也不枉儿子为她闹得天翻地覆。
不过……,还有一件正事要交待与她.
皇太后撵了女儿回避,方才说道:“皇上待你的心意,想来你也是清楚明白的,再没人比得上,要星星、要月亮也给你摘了。”长长叹了口气,“已然这样,你又为皇上生下了麒麟,哀家也不多说什么。”
顾莲听着,这话怎么像是什么转折之前的前奏,但面上只做心满意足的样子,甜甜蜜蜜浅笑,“皇上的心意……,原是我这辈子的福气,更得母后如此慈爱怜悯于我,一定是前几辈子修来的。”
皇太后听着十分满意,接着道:“只皇上是一个痴心拧脾气的,不拐弯儿,得空你也劝一劝他,别把别的嫔妃冷落太过了。”拍了拍她的手,“若在从前徐家,哀家自是不会管这些琐碎,可如今……,到底关系江山社稷。再说嫔妃们也不是买来的丫头,身后都有家族撑腰,若是弄得后宫里整日怨气冲天,前朝也容易生事,不如安安她们的心大家清净。”
顾莲心下微微一哂,人心哪里会有一个满足的时候?皇帝不去临幸后宫,嫔妃们自然不满意;去的少了,还是不满意;便是时常都去,一样要分出一个三六九等来,总归不会知足就是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后宫嫔妃之间更是少不了勾心斗角。
太后这般想法,也算得上是很傻很天真了。
怎么说呢?太后和从前老一辈徐家小妾的关系,比之自己和后宫嫔妃的关系,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再者说了,自己不过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又不是皇后,做那些贤良大度有什么用?
徐离会因为自己贤良大度,往外推人,就更紧着自己?可别说笑了。
想归想,嘴上却是笑盈盈应下,“母后放心,女儿一定会与皇上细细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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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可是中秋佳节。”顾莲叫了江真娘等人,耳提面命,“晚上人多眼杂的,千千万万仔细看好麒麟,别与旁人说话,也别去看热闹,好歹安生过了这一夜再说。”再三反复叮咛,“到时候走一个过场,抱出来露个脸儿,全了礼,给母后瞧一瞧也就是了。”
“公主放心。”江真娘回道:“奴婢省得,必不敢贪玩贪吃的。只走一遭,全了中秋团圆的礼数,就抱麒麟回来,咱们几个自在院子里小团圆热闹。”
顾莲笑着点头,“好好儿的,回头我自然都有赏的。”
“是,奴婢谨记。”江真娘应了又应,方才出去。
窦妈妈进来说话,“上次那个犯了桃花癣的小宫女,避了几天,大约是瞧着风声松了一些,没什么事儿,听说昨儿早起请安的时候,又跟着公孙婕妤一起过来了。”
昨儿顾莲在公主府里,听了冷笑,“胆子还不小!”
虽然还没有证据,但是根据公孙柔身边病得蹊跷,好得蹊跷的小宫女,还有那个算不上高明的法子,以及她跟薛皇后的纠葛怨恨,----十有八*九难逃是她!若没猜错,那她可真是又蠢,又没成算了。
----居然敢指使大公主来害麒麟?!
一个是皇长女,一个是皇长子,哪个指甲盖儿不比她矜贵一点儿?还以为上次假装小产没人知道,自个儿多聪明不成?!
窦妈妈又道:“昨儿我就跟江真娘交代了,等下宴席上,要多防着别人,特别是公孙家的这一位,总归三尺以内都不让人近身。”
“嗯。”顾莲颔首,瞧了瞧外面已经晚霞满天的景象,打住话头,让人取了一件蜜合色的如意云纹披风,起身出门,“走罢,时辰差不多了。”
雪夜明月、浓光淡影,御花园内设置的花团锦簇一片,这边香屑布地之象,那边火树琪花美景,真真好一副纸醉金迷的盛世画卷。
顾莲下了肩舆,踏着重重花树之下一片斑驳乱影,入了席,和徐姝一左一右,围在皇太后旁边设了两张桌子,皇帝在自己右手边的上席,他的旁边空设皇后虚位,往下两排才是盛装丽服的嫔妃们。
左边起首惠嫔沈倾华,然后按位分,紧挨着的是婕妤公孙柔,贵人小管氏;右边则以新晋封的襄嫔邓氏起首,她比邓峨眉年长,如今位分一样,加之抚育着大公主,因而坐在了前面,再接着便是贵人大管氏。
为着编排座位次序,沈倾华还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现今两位邓氏姐妹花都是嫔位,自己可不便去压她们一头,因而一起放到对面,然后再让她们以姐妹顺序坐了。管氏姐妹已然成了一对乌眼鸡,还是分开的好,想着小管氏是个温吞好性儿,于是安排在了公孙柔身边。
可惜她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今夜注定惊心动魄!
“麒麟呢?”皇太后让人抱了小家伙上来,亲自搂到怀里,喜欢的什么似的,只管跟众人夸道:“瞧瞧这小脸儿小模样儿,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儿的,和他父皇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还不到三个月的小粉团儿,眉目间倒是瞧得出徐离的影子,只不过肉呼呼的,裹在大红色的刻丝绣花襁褓里,离太后说的一个模子相距甚远。
不过讨喜的话谁不会说?谁有会没眼色?
因而都是一个劲儿的附和,“是啊,哪哪儿都像着呢。”
洪妈妈还笑道:“奴婢瞧着,恍惚就回到了二十几年前似的,猛地一瞧,还以为是皇上小时候呢。”
偏生麒麟是一个会讨巧的,像是附和这话似的,忽地咧嘴一笑,奶声奶气,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肉来,像一个没牙的小小弥勒佛。
皇太后越发的欢喜起来,连声道:“可见是一个聪明的,竟听懂了。”
众人都是欢声笑语奉承,好不热闹。
公孙柔看在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之色!
什么皇长子?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宫人所生,要是自己之前那个男胎保住了,那才是正儿八经的皇长子呢!这一切都是薛氏那个毒妇害得,叫自己没了皇长子,还划花了自己的脸,叫自己失了圣宠,现如今连再次怀孕的机会都没有!
上次皇帝突然过来,一则怕他瞧见伤疤,二则想给薛氏上点眼药,便说了一句,“臣妾容颜受损、有碍观瞻,还请皇上稍等片刻,容臣妾戴好面纱再迎接圣驾。”
哪知道皇帝居然连门都不进,就在外头说道:“不必费事,你歇着,等你好了朕再来看你。”一抬脚,就那样走了。
----居然真真儿的恼了自己!过后再也不来。
公孙柔日思夜想、时时煎熬,眼见别人生下皇长子,别人晋封位分,别人爬到了自己头上,对薛氏的恨便愈发的浓烈起来!
那个不得好死的毒妇,自己绝不会就这样放过她的!走着瞧!
而坐在她对面的邓峨眉,似乎有些冷,正在侧首吩咐茯苓拿衣服,末了一笑,“别拿错了,是那件孔雀绿绣葵枝花纹的,快去快回。”
正说着话,一身石榴红羽纱小袄的大公主跑了过来,挤在邓氏姐妹中间,朝着邓襄嫔小声抱怨,“母妃,我的铃铛找不到了。”
她口中的铃铛,是一只浅黄色的蓝眼睛波斯猫。
“是吗?”邓襄嫔才带了她没几天,就哄得如此亲热,少不得用了几分手段和心思的,眼下当着人前,更要表现出对大公主的关心照顾,赶忙起身,“别急,母妃陪你一起去找。”
邓峨眉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面上神色不变。
上面皇太后稀罕完了大胖孙子,方才让人领了两位双胞胎公主上来,一岁多,才刚刚学会走路,下地那几步摇摇摆摆的。
更可爱的是,玲姐儿和珑姐儿长得一模一样。
沈倾华在旁边凑趣笑道:“好乖乖,快给皇祖母请安道贺。”
不过说说罢了,两位公主的奶娘指点着行了礼,代替公主说了讨喜的话,陪着乐了一会儿,便各自把公主抱了起来。
皇太后欢喜了一阵,想起大公主,问道:“锦绣去哪儿了?”
邓峨眉闻声回道:“跟襄嫔一块儿找猫去了。”
正说着话,邓襄嫔便领着大公主一起回来,上前笑道:“附近没有,不知道铃铛蹿到哪儿去了,宴席就要开始不敢走远,已经让人去找了。”
皇太后颔首道:“黑灯瞎火的,你们回来才是正经妥当的,且坐好罢。”
大公主很不高兴的嘟着嘴,不情不愿,“我要铃铛嘛。”
“一会儿就找回来了。”皇太后安抚了她一句,又道:“今儿外头人多乱乱的,听话啊,可别乱跑了。”看向邓襄嫔吩咐,“好好哄她一会儿。”
邓襄嫔忙笑,“是,妾身看着呢。”
大公主虽然是薛氏生的,但却没机会养成她母亲那种骄狂脾气,并不敢跟祖母对着抬杠,虽然小脸尽是不满和委屈,还是跟着养母一起回去了。
只是到了座位上扭扭捏捏的,这样也不吃,那样也没胃口,使小性子的时候,不防撞到过来上菜的宫人,不由发脾气道:“走开!”
那宫人听了喝斥,更怕再把菜汤洒在她身上,慌忙往旁边一闪,不知怎地,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不由惊叫,“啊……”
哪怕已经紧紧的把菜盘往怀里抱了,没让菜洒出去,但还是控制不住身体,正好跌在右边邓峨眉的身上,顾不得胸口烫得火烧火燎,吓得赶忙跪下去磕头,“瑛嫔娘娘饶命,奴……、奴婢是不小心。”
茯苓皱眉喝斥,“怎么弄的?!”
邓峨眉缓缓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手上微微一顿,继而又不动声色的抬起头来,神态大方道:“没事,快收拾下去吧。”
大喜的日子,不仅打翻了东西扫了兴致,还冲撞到了贵人,那宫人生怕自己的脑袋不保,听了这一句如聆佛音,赶忙磕头,“多谢瑛嫔娘娘,多谢瑛嫔娘娘!”
旁边的邓襄嫔也不想事情闹大了,牵连到自己,赶忙搂了大公主,小声道:“可别再闹了啊?等会皇祖母和你父皇都要生气的。”
大公主低了头,这才老老实实安静一些。
邓襄嫔拣了一块儿桂花松瓤糕,递给可她,“慢慢儿吃。”
这边的动静,皇太后和皇帝那边自然是看见的,不过大喜的日子,当然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吵闹起来气氛就坏了。
因而都做没有看见,偏生公孙柔恨透了薛氏和大公主,一肚子怨恨,今儿正巧逮着机会,嘴上哪里能够闲得住?轻轻一声嗤笑,看着对面,“襄嫔娘娘,既然太后娘娘和皇上把大公主托付给你,就应该好好教导着,不然没规没矩的成何体统?倒是丢了天家的颜面。”
把邓襄嫔和大公主裹在一起,讥讽了一番。
“还想吃点什么?”邓襄嫔只做没听见,一心一意的询问着大公主,又在她的耳边低语,“听母妃的话,今儿不许跟别人发脾气。”
大公主对着公孙柔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讨人嫌!”
公孙柔顿时气得够呛,脸色涨红。
徐离原本没理会,见状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开口斥道:“都安生一些,该吃吃,该喝喝,没得扰了大伙儿的兴致!”
公孙柔如今不得圣宠,早不是从前风光的那会儿了,低了头,不敢多言。
邓襄嫔也赶紧抱住了大公主,心下着急,又不敢训斥她,只能好言好语儿哄着,赶紧拣了她喜欢吃的东西。
沈倾华瞧见气氛有点僵了,回头自己这个主持六宫事宜的人,也要落了不是,赶忙吩咐宫人,“快上歌舞,让大伙儿欣赏乐一乐。”
顾莲坐在上面,把下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冷眼看着公孙柔,说她是蠢货还真是蠢货!大喜的团圆日子,为了在皇帝面前给大公主和邓氏上点眼药,居然不管不顾挑起事来。
现下子,她又落着什么好儿了?对薛氏恨得失去理智,都走火入魔了吧。
正在琢磨着,下边邓峨眉处又是一通忙乱。
手里拿着茯苓取过来的孔雀绿外衫,披了一半,低头惊讶道:“方才被那粗手粗脚的撞了一下,倒是没留心,掉了一粒珍珠纽扣呢。”连忙吩咐茯苓等人,“在地上好生找一找,若是丢了,可就难配成一样大小颜色了。”
茯苓爬在桌子伸出手扬了扬,抬头笑道:“娘娘,奴婢找着了。”
顾莲瞧在眼里,不由眉头微微蹙起。
一会儿是大公主丢了猫,一会儿是小宫女洒了菜,一会儿又是邓峨眉掉了扣子,这才没开始多会儿呢,怎地这么多的事故?总觉得怪怪的,心里不安生,因而趁着宴席还没有热闹起来,叫了江真娘,“外头凉,你们且先回去吧。”
江真娘应道:“是,公主多坐一会儿罢。”
皇太后听了也道:“回吧。”叫了洪妈妈吩咐,“等下有什么好吃的,都往宸珠阁送一份过去,也别让她们白坐着吃不成。”
洪妈妈听了笑道:“知道,知道。”
这边顾莲仍旧提心吊胆的不安生,像是有了什么预兆,眼皮子也乱跳,到底不放心亲自追了上去,瞧了瞧麒麟,小家伙正睡得香甜呢。忽地心思飞快的动了动,与江真娘低声耳语了几句,方才撒手,“可记住了?”
江真娘目光有些惊讶,觉得她过于神经紧张,但是既然主子吩咐了,也没有违背的道理,低声应道:“记住了。”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总归没错,“公主怎么吩咐,奴婢就怎么做,放心吧。”
顾莲这才回了座位,心不在焉的端了酒杯喝酒。
徐离侧首过来冲她一笑,“想看什么歌舞?今秋编排了好些呢。”让人把册子拿了过来给她,“没时间都瞧,你先让母后挑一个喜欢的,再和姝儿都挑一个。”
顾莲哪有什么心思看歌舞?接了册子,转手笑盈盈递给皇太后,“母后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挑一个热闹的让大伙儿瞧罢。”
皇太后仔细瞧了,最后挑了一支人多排场大的数十人群舞。
很快,便有一群穿着鲜艳的舞姬翩然上场。
顾莲随便挑了一支舞,徐姝也选了,然后让人把册子递给了沈倾华,丝竹管弦之音不绝于耳,舞姬们纱衫缕缕盈动,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皇太后一面看着歌舞,一面吩咐人,“都拣一些,派人给两处王府送过去。”
顾莲虽然心不在焉,但是怕她想起徐策和死去的徐宪伤怀,少不得打起精神来,跟徐姝一起凑趣儿说笑。
一时逗得皇太后高兴起来,众人笑语晏晏。
顾莲刚松了一口气,随便拣了一块绿豆面的小点心吃着,一口没吃完,就见两个宫人十万火急奔了过来,“启禀太后娘娘、皇上,大皇子和乳母江真娘落水了!”
“什么?!”众人皆是大惊。
徐离当即站起身来,勃然大怒,“混帐!好好的怎么会落水了!”顾不得训斥人,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抓起那人往前走,“带路!在哪儿?!”
皇太后吓得脸色苍白,魂儿都没有了,急得搭着人自己站了起来,“快快快,快去瞧瞧!麒麟……”
徐姝见顾莲呆呆的,赶忙过来推她,急道:“姐姐怎地吓傻了?快走啊!”
顾莲没答她,反倒抓住另外一个禀报消息的宫人,惊慌问道:“你说清楚了,是大皇子和江真娘都落水了?!”
剩下那个宫人一脸战战兢兢的,口齿却很清楚,“是……,是都落水了。”
顾莲的神魂这才回来了一点儿,可是不见到儿子,仍旧慌乱不已,顾不上皇太后和徐姝,当即追了上去,“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