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莲宅斗日记

作者:薄慕颜

懿慈宫内,宸珠阁后殿的浴池大厅。

----躲在纱幔后头的徐离已经走了。

窦妈妈一脸惶恐不安,焦急道:“公主啊,刚才皇上就在柱子后头站着呢!你怎么能、怎么能说那些话?奴婢不是提醒你了吗?”以她的聪慧,自己上前劝解时,悄悄捏她的那一把,不会不明白,“这下子……,皇上定然是听了生气了。”

顾莲神色平静,“我知道。”

才刚沐浴过,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莹玉纱裙,外罩淡紫色大袖衫,腰间并无束带,只是松松散散的随意裹着,越发朦胧如云似雾。

窦妈妈不禁埋怨道:“公主前头不知道也罢了,后来既知,怎地……”

“妈妈。”顾莲披散着一头及腰青丝,站在窗台边月光之下,声音宛若清凉的月华一般,“我的确可以上赶着去哄着他、顺着他,但是心惊胆颤的,谁知道哪天会出错就是死?况且一次能哄,两次、三次呢?便是我不烦,只怕他也听腻了。”

“以我这样的不能见光的身份,若是皇上稍有疑心,便会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一劳永逸。”

“那就是……,不去把我扭曲成适应他的样子,而是让他来俯就我。”顾莲继续缓缓说道:“要么我死!要么不论我想什么,他都不起疑心;不论我做什么,他都能够容忍!”她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却是冰凉锐利,像是一柄携带锋芒的利剑!似乎稍微动错了位置,就会当即血溅在场!

窦妈妈竟然不自觉的心头一寒,打了个激灵。

“走吧。”顾莲开口道。

回去寝阁的路上,窦妈妈一路提心吊胆的纷乱想着,到底应了她前一句谶言,还是后面的……,结果进殿不见皇帝身影,不由大惊!

小宫女上来急急禀道:“凤藻宫走水了!皇上刚刚赶了过去。”

窦妈妈吃惊之余,稍稍松了一口气。

正在她不停安慰自己,皇帝不是因为生了顾氏的气离开,只是因为有事时,徐离突然又倒了回来。大步流星的赶回内殿,上前抓了顾莲的手,“咱们的事,回头再说。”低头在她耳畔细语了几句,然后松手,“等着信儿。”

言毕,又神色匆匆的走了。

顾莲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抬起手,勾起嘴角浅浅一笑。

窦妈妈见状,心头大石总算“吭”的一声落了地,----不消说,最终还是顾氏拧过了皇帝!心内大喜不已,越发对她起了畏惧之意,挥退了小宫女,方才小声问道:“皇上让公主等什么?可是有事。”

顾莲悠悠一笑,“不急,等下你就知道了。”

窦妈妈抬头看她,仿佛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

眼前的顾氏,不再是那个灞水河里捞出的叶二奶奶,那个玉为容、花做肚肠的娇弱女子,她是能让皇帝让步的护国长公主,透出晶石一般的硬朗光芒。

怎么说呢?不是变好,也不是变坏。

而是……,不论在什么环境之下,她都能以最合适的方式存在!因为皇帝一次又一次的锤炼,因为后宫一次又一次的洗礼,她迅速长成更强大的姿态!不断较劲,不断抗衡,不断争取,便是身如藤蔓,最终还是缠过了参天大树。

眼前的她,身姿依旧纤细如柳,肌肤仍然凝脂如玉一般,一双乌黑的眸子水洗过的清澈明亮,但却透着幽幽深深的寒芒,叫人望而生畏。

她静静的站立着,身板挺直、目光坚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人之感。

此时此刻,已经成了和皇帝最为契合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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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藻宫内,跪了一地魂飞魄散的宫人。

即便是赤棠这种心性坚硬的女子,刀光里来、血影里去,都未叫她胆寒,此刻却是脸色灰败,----刺杀失败、任务失守,或者死于高手利剑之下,也能接受,眼下却要因为没有护住活死人的皇后,而被震怒的皇帝赐死。

如此憋屈的死法,委实不甘。

可是皇权之下,这一切丝毫都不能反抗。

在整个凤藻宫上下的人心如死灰之际,外面突然一声通传,“护国长公主驾到!”话音未落,便领头走进来一个容光潋滟的纤长宫装身影,身后数十名宫人簇拥,将她众星拱月一般簇在前面。

“皇后可有事?”顾莲清声问道。

“死了。”徐离脸色铁青,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惨烈,怒气已经不用装了。

站在他身边的大总管太监高勤,是清楚长公主过来为何的,见皇帝脸色难看、龙颜大怒,赶忙解释,“邓氏假扮宫人,纵火混淆众人视线,杀伤凤藻宫七名宫人,然后割破了皇后娘娘的喉咙。”

犯了这样的滔天大罪,自然不必再喊一声“娘娘”了。

顾莲不免吃了一惊,稳了稳心神,在殿内环顾了一圈儿,“怎地不见瑛嫔?”更奇怪的,邓峨眉不是已经“病”了吗?怎地还能出来行凶?!

高勤回道:“邓氏是服了药来的,那药性子霸道,现在已经神智不清昏迷过去了。”

药?想来不是什么好药。

顾莲不再多问,那不是自己关心的重点,也不是徐离安排自己过来的目的,只是上前劝道:“事情已经发生,皇兄还是别太动气了。”又道:“听说火势不大,现在已经扑灭了,没有酿成大祸,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徐离冷冷道:“这些蠢材连个病人都看不住!留着也没用,都带下去!”

这带下去,自然不会是带下去歇息了。

当即便有宫人晕了过去。

不是凤藻宫的宫人不想求情,但皇帝是个冷情的性子,怕再多言,不仅自己要死还会牵连家人,哪怕心中恐惧万分也不敢多言一字。

“等等。”顾莲抬手止住要进来拖人的护卫,再劝皇帝,“如今母后上了年纪,几位公主和皇子都还年幼,宫中血光太重不吉利。”她道:“再说原是邓氏不安分,心里存了天大的祸胎,这些奴才也只是一时失职罢了。”

赤棠听她有劝和宽恕之意,不由生出希望,抢先磕头道:“求皇上容情,求长公主容情,奴婢愿意为皇上和长公主肝脑涂地!”

谁人不怕死?她这一起头,其余的宫人也醒悟过来。

“求皇上容情,求长公主容情……”

大殿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求饶声、磕头声,像是生怕磕得不够虔诚一般,一个比一个磕得用力,“咚咚”作响,不把头皮磕破不罢休。

顾莲淡淡开口,“都安静一些,吵得皇上心烦。”大殿顿时安静下来,然后她上前走到皇帝跟前,劝道:“皇兄,这儿血光阴气太重了,我们且先出去罢。”

徐离冷着一张脸,不动身。

“夜深了。”顾莲声音温柔似水,“皇兄便是生气,也要爱惜身体,不如把这些奴才都锁了起来,明儿一早再做定论。”伸手拉了他,“方才我过来的时候,麒麟醒了,不肯睡正闹着呢,先回去瞧瞧罢。”

“都给朕看好了!”徐离虽然怒气不减,到底站起了身,没再继续说要统统处死的话,被顾莲拉了出去,高勤等人亦是跟着离开。

当即有侍卫进来锁拿凤藻宫的宫人,动作干净利落。

赤棠等人刚从鬼门关转悠了一圈,都是脸色惨白,但心里却充满了期望,----经过护国长公主的劝解,熬过了皇帝怒气最盛之际,兴许……,就会有一丝活命的希望呢?所有人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护国长公主身上。

而此刻,徐离和顾莲已经出了凤藻宫,上了明黄色的御辇。

一路之上,两人都是默默无声。

却没有回宸珠阁,而是在徐离的吩咐之下,先去了金銮殿,两人静静的站在宽阔良深的大殿里,一起注视那个高高的明黄色座椅。

徐离背负双手,轻声道:“不只是凤藻宫的宫人,还有邓氏身边服侍的人,诸如紫藤等人,往后都将倾命为你效力。”又道:“诸如公主府的沈澈、穆世骐等人,你也要学会恩威并施,连他们的名号朕都想好了,就叫麒麟卫。”

她不是害怕吗?不是整天觉得心惊胆颤吗?那自己就松一松手,便是手指缝漏出的那点皇权,也足够她用了。

当然了,她的话也没有错。

不站在同样的高度,怎么可能看到同样的风景?怎么可能互相平行对视?她远比旁的女子更聪明,更能一针见血的,抓住最最要害的东西!

而这一切,自己都心甘情愿给她,……只给她。

和自己相伴一生迎接风雨洗礼的女子,怎么可以是柔弱的娇花?她要盔甲,自己就为她打造最最精良的盔甲;她要利剑,自己就为她磨砺最最锋锐的利剑!还有从前自己许诺的那个位置,也一并给她!

“莲娘。”徐离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目光湛湛,“不要叫朕失望。”他道:“不离不弃,勿相负。”然后拉着她缓缓向前,在龙椅里面坐下,“会有一天,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携你的手坐在这里。”

----封后大典,皇后和皇帝会一起接受百官朝拜!

顾莲从未在这样的高度,从这个角度,去俯瞰金銮殿的一切,感受着徐离沉稳而有力的大手,心情一时激荡难平。

徐离继续说道:“你本来就是我一眼看中的妻子,我们还订了婚,只不过中间阴差阳错暂时分开罢了。”声音笃定,“现在你又回来了,还生下了麒麟,朕……,会替你重新补办一个盛大的婚礼。”

顾莲盈了泪水,含笑点头,“好。”她轻声道:“我等着,等着喊你夫君的那一天。”

等到哪一日,自己便是不顾一切又何妨?真心终须真心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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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明,第一丝曙光照亮了整个人间大地。

这几天发生的大事,实在太多太多了。

先是瑛嫔“病”了,紧接着惠嫔磕破了头,凤藻宫失火,薛皇后暴病而亡,以至于皇宫上下的人都是战战兢兢,有些承受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巨大压力,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一哆嗦。

徐离没打算公开薛皇后的死因,眼下外面的时局有些乱,那些暗地的波涛,那些明面上各地的流民军,实在是不宜再添乱了。

对外只是宣称,薛皇后久病缠绵、卧榻不起,最终医药无效病故了。

邓峨眉被重新押解回去,得顾莲“求情”,薛皇后和邓峨眉身边的宫人,全都保命下来。整个凤藻宫的宫人,齐数迁移邓峨眉的钟粹宫,皆是待罪奉命行事,赤棠和紫藤两个领头轮班,十二个时辰看护邓峨眉。

皇帝不处死邓峨眉实在奇怪,但是她们只求活命,不问原因。

而其他人,更是连个皮毛都不清楚。

昨夜的惊天动静,在私下里,也就变成了“凤藻宫走水,皇后娘娘惊吓而死”,即便到了皇太后跟前,亦是这么一个听闻。

“好好儿的,怎么就走水了?”皇太后不住的念佛保平安,与顾莲道:“还好没有闹大,往后懿慈宫也要仔细一些,秋日里,天干物燥的……”

顾莲听她絮叨,不时的微笑附和几句。

而徐姝,知道驸马云子卿难道一死之后,心情愉悦了不少,----至于伤心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在她脸上看到。

她对云子卿毫无感情,只有厌恶,死了反倒眼前干净!

不然真的将来给他纳个侍妾,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的,还有那小崽子,想想也是一件晦气的事,如今这般倒是更好了。

等到过几天,云子卿的死讯就会传了出来。

到时候,自己经历了“如意郎君”亡故的打击,病个三、五日,再心灰意冷好些年也是平常,短时间内都不会被逼着去成亲了。

正在想着,便听皇太后问道:“姝儿,昨天驸马怎么提前回去了?”

“嗯?”徐姝回神,抿嘴笑了笑,“快别提了,他嘴馋,又急,那鹿肉还没大烤熟就吃了好些,结果就闹了肚子。”一脸笑颜如花的娇嗔,“等下嫔妃们来了,母后可别再提这茬儿给我丢脸。”

如今还能过来请安的嫔妃,也就剩下邓襄嫔和管氏姐妹了。

一番例行公事般的阔叙之后,不免说到昨夜失火,大管贵人自然是要在皇太后面前卖弄的,当即道:“昨儿惠嫔娘娘磕了头,皇后娘娘又……,病故了。”她的脸上浮起一抹伤感之色,“臣妾发愿,要回去抄录一份血经焚化了。”

皇太后颔首道:“是呢,最近宫内血光太重,能够消散一些怨气也好。”侧首分别看了看顾莲和徐姝,“你们俩也吃三天斋戒。”

顾莲知道她信佛信得重,况且这样不是什么难事,当即应道:“女儿听母后的。”

不过大管贵人这般做作讨巧,不免惹得徐姝一阵不快,在皇太后面前应得乖巧,等着散了回了后头,便冷笑道:“自己要奉承还得绕上别人!烦不烦?!再说了,薛氏又是什么好东西,千年祸害说得便是她,早死大家早清净呢。”

顾莲劝道:“人都死了,你也不值得再去怄气。”又笑,“正巧我想亲自做素鸡和糯米八样,回头你尝尝,看看我的手艺如何,好不好?”

徐姝“扑哧”一笑,“行了,总拿我当小孩子来哄。”

话虽如此说,心下却是愿意受这份哄的,眼底眉梢都绽出甜甜的笑意。

回了宸珠阁,顾莲果然净了手,亲自倒腾起各种吃食来,----针线上头不在行,吃食上头的天分却是有的。当然了,也跟从前常年伴着黄家的人生活在乡下,生活物质十分贫乏有关,越是嘴馋,自然就越是喜欢竭力做点美食了。

弄了半晌,得了,让人给沈倾华送了一份过去。

“给她做什么?!”徐姝“哇哇”大叫,“她又是什么矜贵的人了?也配吃姐姐你亲手做的东西!我不依……,原来不是特意给我做的。”

“好了。”顾莲拉了她,避开人低声耳语了几句,“明白了吧?”

徐姝一怔,“这么说,是……”看了看她,“你们和好了?”笑嘻嘻的凑上去,“姐姐,回头记得帮我找皇兄要护卫啊。”还嘟了嘟嘴,“要是你不帮忙,我就把麒麟给抱过去养,九百护卫就是我的了。”

顾莲失笑不已,“哪有你这么求人带威胁的?”

“我错了。”徐姝告饶,“姐姐你这么美貌,又这么聪明,又……,又如此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胡乱拍了一通马屁,然后吐舌,“你看,皇兄终究是拧不过你的,这点小忙算什么呢?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顾莲笑嗔,“胡说八道!”

望着窗外一碧如洗的澄澈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干净的恍若一面蓝色镜面,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光芒而明亮,照得人心底一片干净无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