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三郡主,徐姝并不是太熟悉。
六年前新朝建立之际,三郡主才得一岁多,端敬王妃和几个孩子搬去王府,只得逢年过节,一年见上几回罢了。
况且年纪差得太多,除了打个招呼也没什么话说。
不像大郡主和二郡主,从前徐家三房都是住在同一处宅邸里面,姑姑侄女自然经常见面,比较之下要相熟的多。
所以听说三郡主死了,徐姝虽然震惊,但是伤心却说不上有多少。
加上麒麟可爱,在宫中经常陪着逗趣玩耍的,亲密得多,之前对三郡主下耗子药的事亦是恼火,不过是看在她是哥哥骨血的份上,才没有发作罢了。
可是……,侄女今年才得七岁。
夭折的孩子总是叫人惋惜的,且不忍心,再想起卷入纷争死了的二嫂,远去千里之外的两个侄儿,以及默默无闻守在太后陵的哥哥,心下不免沉甸甸的。
徐姝没有进去,而是看了看天色,还不算晚,复又上了马车,“回宫。”
暮色霭霭,一片金灿灿的霞光却带着哀凉。
皇太后听到三郡主的死讯,亦是吃惊,和徐姝一样,对三郡主的感情很浅薄,但毕竟是自己的孙女,是儿子的骨肉。不免一番感叹,“小小年纪,这么突然就……”忽地目光一闪,问道:“你瞧着,淑姐儿走得可还安详?”
徐姝摇了摇头,“我没进去。”
她幼年时受安阳之乱的冲击,见了太过血腥残酷的场面,以及噩梦般挥不去的姐姐惨死情景,对死人有一种本能的抵触。
姐姐……,即便多年之后想起,徐姝仍是忍不住一阵心酸。
如果姐姐还活着该多好,她那么温柔大方、体贴,又疼爱自己,加上年纪相仿,有好多不能对母亲说的话,却可以和姐姐说。
比如此刻,她若在,就能帮着劝慰一下母亲。
皇太后打量着她的神色,猜到了几分,“罢了,你见不得那些。”红了眼圈儿,“一个个的,都是叫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你姐姐大好年华……”
说着,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母后。”徐姝心情亦是沉重,坐在旁边,拉了母亲的手,劝慰道:“姐姐是一个好女子,便是走得早,来世也会再投一个好胎的,莫要再难过了。”
“嗯。”皇太后点了点头,忍住难过。
徐姝不想再继续勾得母亲伤怀,转移话题问道:“方才母后问的那话是何意?难道怀疑有人做了手脚不成?!”
皇太后欲言又止,却道:“没什么。”
徐姝一向都是个聪明人,思量了下,终于渐渐了悟,……想到顾莲。
三郡主挑唆大公主,对麒麟下耗子药,试问哪个做母亲的能够不愤怒?偏她对三郡主一句苛责都没有,除了好性儿,会不会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一时间,母女俩生出一种彼此明了的默然。
“不会吧。”徐姝终于先开了口,辩解道:“且不说她一向都是柔和的性子,就算因为麒麟的事生气,可是前几个月刚生了小豹子和小狼,而且小狼瞧着特别不好,她哪里还有心思分做别的?况且,她现在也不是护国长公主了,连宫门都不得出,玉粹宫的宫人也是一样。”
皇太后想说一句,“这种事哪用亲自动手?”,但是无凭无据的,也不好随口就乱给顾莲泼污水,不怪自己怀疑她,毕竟母亲爱护孩子是天性,就算是温顺的母鸡被惹急了,为了小鸡,还要拼命啄人呢。
加上三郡主死得突然,前几天只听说是得了风寒,怎地一转眼就送了命?这其中很可能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当然也未必是顾莲,沈瑶华也很有下手的可能,当初她可是小产过的,甚至……,沈家如今和邓家结为姻亲,两人联手也未必没有可能。
最终,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罢了,还是等问过太医再说吧。”
“启禀太后、长公主,惠嫔求见。”门外有宫人传话道。
这边皇太后点了头,沈倾华很快被人引了进来,先行了礼,然后朝徐姝问道:“三郡主那边怎么样了?听说公主殿下回来,妾身特意过来问个准信儿。”
徐姝看了她一眼,简短道:“没了。”
“当真?!”沈倾华惊得瞪大了一双明眸,她倒不是为伤心震惊,而是担心自己的妹妹沈瑶华,这、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小姑娘,怎么会突然病故了呢?不会叫妹妹瑶华摘不清吧?
徐姝嫌恶的看了她一眼,“这种事,我还能扯谎咒人不成?”
沈倾华知道她讨厌自己,顾不上为对方的嫌恶而生气,只是追问道:“那妾身的妹妹可说了什么?太医呢?太医又是怎么说的?”
徐姝淡淡道:“我没进去,不知道。”
沈倾华实在为妹妹着急上火,不免有些激动,“怎么都到了却没进去?”
“与你何干?!”徐姝一声冷笑,没进去就是没进去,难道自己还要细细解释原因不成?看来云子卿的事情没有牵连到她,这几年好日子过多了吧。
“妾身唐突了。”沈倾华赶忙赔罪。
心下却忍不住一阵猜疑,三郡主得风寒怎么会送了命?难不成是妹妹一时偏差想错了什么,所以就……?不不不,不会的!
妹妹一向都是良善单纯的性子,连虫子都不敢碾死,又怎么会去害一个小孩子?即便当初小产过,毕竟只是一块尚未成形的血肉啊。
正在猜疑不定,忽地听见徐姝问道:“对了,三郡主生病的这些天里,贵妃那边可有什么吩咐和安排?”
贵妃那边?沈倾华微微一怔,强压纷乱的心绪,脑海里面飞快闪过好几个念头。
自从云子卿的事闹出来以后,乐宁长公主别说待见,从来碰面时都是不正眼瞧自己一下的,方才还无端端的对自己发了火。
且她一向和顾氏交好,怎地反倒私下向自己问起顾氏来?这里面有蹊跷!
当初三郡主挑唆大公主下耗子药一事,并没有传开。
沈倾华自然是不知情的,不过晋国夫人进宫的时候,曾经提起过,因而知道徐策府里出了大事,继而导致两位小郡王分封离开京城。
试想几个小孩子能做什么惹怒皇帝的事,总不能造反吧。
莫不是……,这一切都和顾氏有关?
似有什么关联,蛛丝马迹一般隐隐欲要连成线,但却不够明晰,只是沈倾华大致确认了一点,乐宁长公主应该是在怀疑顾氏,且不太高兴。
这两人平时沆瀣一气,难得竟然有分崩离析的时候。
沈倾华想起徐姝的飞扬跋扈、咄咄逼人,再想起顾莲绵里藏针、口是心非,想起自己被她骗了整整六年,想起沈家因为她牵连到今日地步,再瞧着她们俩现在互相猜疑厌恶,心头顿时掠过一阵清风。
这么多年,两人都做出一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模样,把自己当猴子一样耍,居然也有今天?只是此刻没有时间多想,诸多念头在脑海里一瞬划过。
接着当机立断,回道:“贵妃娘娘那边……,没有吩咐。”
“没有?”徐姝本来就有所怀疑,听了这话,不由更加疑惑,方才生气微皱的眉头拧得更紧,“当初三郡主病了的时候,她听说了,就什么吩咐都没有不成?”
“确实没有。”沈倾华说起当天情形,“那天刚好赶上镇北侯父女进宫,贵妃娘娘还有襄嫔娘娘,他们……,一家子亲戚在一块儿说话呢。”
“哦?”徐姝想了想,“那她事后没有再问你?”
沈倾华摇了摇头,“没有。”
顾莲的确没有再问过她,倒是问了皇帝几句,但皇帝并没有提起三郡主病得重,只说是小孩子胡闹,便想着是三郡主年纪小、不懂事,借着一点小病撒娇而已。
加之后来沈倾华再也没有提过,自然以为伤风好了。
沈倾华是奉皇帝之命,不得再用后宫琐事去打扰顾莲,但她不解释,听在徐姝和皇太后的耳朵里,不免别有一番想头了。
顾氏……,似乎在有意回避着什么。
等着沈倾华走了以后,徐姝静默了一阵,忽地起身,“我要去问她!”
“怎么问?”皇太后却拉住她,“若是此事不与顾氏相干,只是淑姐儿命里有这一道劫数,岂不显得咱们信不过她胡乱猜疑?”顿了顿,“若真是她……,你问了,她还能坦然承认不成?”
徐姝目光闪烁,终于缓缓坐了下来。
皇太后叹息道:“罢了,淑姐儿已是长歪了的坏苗子,况且人都死了,再刨根究底的还有什么意思?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假如真是顾氏暗地里下的手,后面该怎么收场呢?难道还能把她杀了不成?顾氏不仅是儿子的眼珠子,还是三个皇子的母亲,岂能为了一个小祸害而去杀她?更何况,儿子也不会答应的。
当初老二媳妇背地里搞些小动作,皇帝灭起自己的嫂嫂,眉头都不皱一下,更不用说二房的这几个小祸害了。
当初为了麒麟险些遇害的事,儿子的脸色可是难看了一个多月,那是顾氏为他生的第一个儿子,是他心窝里面的一块嫩肉,偏偏那几个小混账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想出下耗子药这种蠢毒计划!
而做了皇帝的小儿子,本来就对哥哥那一支血脉十分忌惮,再看到是这么几个不消停的小祸害,只有更恼怒、更嫌恶的,怕是早就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想到此处,皇太后更是心头猛地一跳。
难不成……
罢了,罢了!自己宁愿不去查,宁愿就永远不知道真实的内幕,这样就可以当做此事跟顾氏和儿子毫无关系。顾氏还是那个温温柔柔,蹲在麒麟身边讲道理的好母亲,儿子还是那个孝顺自己、关怀备至的好儿子。
这从前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一旦成了皇室,就恨不得你杀了我,我灭了你,手心手背都是肉,看着底下儿孙们以命厮杀、血流成河,心痛的只有自己。
皇太后揉着微微发痛的心口,决定把此事给抛开。
徐姝却在一旁发怔。
自从“护国长公主”死了以后,顾莲便再也没有出过皇宫,而徐姝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在公主府,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后来顾莲再度怀孕、生子,现在每天光是三个孩子的事,就够叫她忙乱的。再加上徐策和几个孩子的事,夹在其中,两人虽然没有交恶的地方,但是也不如之前几年那样亲密了。
徐姝只是一个平常的姑娘,再加上事情凑巧,还被沈倾华搅浑了一池水,又兼之皇太后隐忍叹气,不由越想越多。
想着侄女可能是被顾莲杀的,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若是皇室宗女她都想杀就杀,那么将来,万一自己得罪了她,就算不至于凭她随便拿捏生死,那也需要谨慎顾及。特别麒麟他们中的一人立储以后,这后宫岂不是成了她的天下?自己这个长公主也得以她为尊,不能和以前一样无所顾忌的行事,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庇护的“姐姐”了。
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彼此的位置已经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徐姝忽地有一种透彻的顿悟!
以及……,淡淡的不适。
三郡主的死讯,因为沈倾华恪守皇帝不让打扰的原则,顾莲是晚间才从皇帝口中得知的,大惊道:“不是就前几日生了一场小病,且这些天都没消息,我还以为好了,怎么突然就……”叹了口气,倒是不知道点什么好。
对于麒麟被人谋害一事,自己心里的确一直都不能释怀。
但那几个孩子是徐策的儿女,由不得自己做主,而且毕竟麒麟没有出事,只不过想起来十分后怕,对方只是杀人未遂,自己也不至于对着几个孩子死咬不放,只盼远去的两个再不回来,呆在京城里的这个老老实实的。
现在小小年纪的三郡主突然暴毙,顾莲当然不会伤心,但是也不会额手称庆,心思几番辗转盘旋,开口道:“罢了,好好安葬了吧。”
徐离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嗯。”
顾莲的目光在他脸上扑闪了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而是缓和神色,亲手替他盛了一碗银鱼竹笋羹汤。
麒麟推开旁边的宫人,将小碗递了过去,“母妃,我也要。”
对于堂姐曾姐想对自己下毒的事,完全不知晓,眼下只是见母妃对父皇好,忍不住也要争一份,母妃说错了,分蛋糕的人还有父皇一份呢。
顾莲接了碗,亲手替儿子盛了小半碗羹汤。
麒麟看了看父亲的一大碗碗,再看看自己的小半碗,贪心道:“没有装满!”
顾莲笑道:“你多大个胃?吃完再说。”
“吃不完扔了便是,有什么要紧?”徐离忽地接话,让宫女拿了碗过来,自己动手给儿子添了大大的一勺,含笑问道:“够不够?”
麒麟甜甜笑道:“够了!”
父皇对自己最好了,别人见了父皇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有自己,可以在父皇面前亲热撒娇,父皇提起自己的时候,也要比提起小豹子和小狼多得多呢。
他在母妃那里拿走了一块蛋糕,却补给自己大大的一块。
麒麟觉得自己很懂事,想明白了,心情十分的好,低头一口一口的喝汤,还不忘拍个马屁,“父皇和母妃盛的汤,就是比别人盛的好喝多了。”
顾莲听了失笑,“马屁精!”
徐离笑道:“这是咱们麒麟懂事、孝顺,快多喝点罢。”
窦妈妈在旁边凑趣,等着麒麟吃得停住时,笑了一句,“大皇子你这么说,往后奴婢可不敢再替你盛汤了。”
麒麟却一本正经回道:“等小豹子和小狼长大了,你给他们盛吧。”
惹得周围服侍的宫人们一阵轻笑。
顾莲摸了摸儿子的头,笑话他,“小贪心鬼,恨不得好的都是自己的。”
“朕看麒麟答的不错。”徐离依旧替儿子辩解,“他才多大年纪?换个人,没准儿就被窦妈妈问住了。”只是补了一句,“不过等小豹子和小狼长大了,麒麟你有好东西,也要记得跟弟弟们分享。”
麒麟连连点头,马屁拍得十分顺溜,“我听父皇的。”
顾莲见他们父子俩一语一对的,相处的十分融洽,而徐离今天似乎特别的宠溺麒麟一样,不管麒麟说什么,他都要心疼的描补几句上去,替儿子辩解。
方才在心头盘旋的那句话,再次浮起,但又再次缓缓压下。
三郡主去了,徐策那边肯定要知会一下的。
本来皇太后已经找皇帝商议过,说是让二儿子回来送孙女最后一程,这一次皇帝居然没有反对,答应得还挺爽快,“出殡那天人多眼杂不方便,趁着这几天清净一些,就让二哥回来看一眼罢。”
哪知道消息传到徐策耳朵里时,却道:“我亲眼见了难免伤怀,就在此地为她上几柱香,不回去了。”又交待,“年幼早夭,这可不是白喜事,所以淑姐儿的丧事不必隆重铺张,早日入土为安便是。”
他不回来,皇帝肯定不会叫人绑了他回来。
因此到了出殡的那一天,为三郡主送行的,便是徐姝和沈瑶华,以及大郡主、二郡主和大郡王,皇太后是祖母不用亲自去送殡,皇帝这个叔叔日理万机,也肯定没有那个闲功夫,至于大公主和麒麟等人年纪太小,而后宫嫔妃就更不能出宫了。
徐姝留意看了看沈瑶华,见她神色淡淡的,虽然有几分悲戚之色,谁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或者是在悲戚自己呢?但是瞧不出别的端倪来。
回宫见到顾莲,亦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
但是这也难讲的很,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她的性子,并非看起来那般柔弱,冷静、隐忍、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她一向都做得很好。
可是母后再三交代不许问、不许查,查出顾莲大家难看,若是查出皇帝来……,那更是不如不查,不如就这么安安宁宁的继续过日子。
“你是不是累着了?”顾莲见她目光漂浮不定,以为她是在为侄女的早逝伤心,虽然自己厌恶三郡主,但是站在徐姝的立场就未必了。因而说起旁的事来,“下个月就要出驸马的三年孝期了,这几年里……,你可再想过自己往后的事?你还年轻,总不好一辈子这么孤孤单单的。”
她本是一番好意,一则关心徐姝,二则想要缓解一下对方的伤感情绪。
但是徐姝正在疑心于她,加上之前的那一番顿悟,此刻听在耳朵里,不免觉得顾莲是在掩饰什么,借口打岔。忽地生出一阵不快,冷冷道:“侄女儿才死了,我哪里有空想起自己的亲事?”
顾莲目光一惊,实在不防她会突然发起脾气来。
或许是自己低估了三郡主这个侄女,在她心中的份量?好像自己那话的确有一点不合时宜,因而改口道:“是我糊涂,不该说那些话的。”
徐姝“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顾莲想着她心情不好,也不好多问,柔声问道:“你累不累?要不先歇着,我下午再来看你。”
徐姝神色冷淡,回道:“是有些累。”
顾莲被她噎了一下,可是不便认真跟她计较,只得欠身告辞。回了宫,自己琢磨了半天不得其解,忍不住问起窦妈妈,“最近一段日子里,乐宁长公主进宫的时候,我可有说错什么,得罪了她?”
窦妈妈一阵惊讶,“娘娘怎么这样问?”
顾莲摇头苦笑,“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她对我有些不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