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阁后街新落成的大讲堂中,二十多名年轻人正在窃窃私语。
“那是孙雯?”
“不知道啊,不过刚刚听她叫旁边的人少白,难道是四大寇的陈少白?”
这些年轻人都是丘逢甲的广州格致学院的学生,不过他们现在要上的却不是格致学院的课程。这些人都是经过仔细的遴选,获准进入林有德的白羽扇培训班的学员,是未来的政工骨干。而他们议论的对象,正是今天早上来拜访林有德,并且受邀来旁听下午课程的孙雯一行。
就在年轻人们看着后排那些陌生脸孔,兴致勃勃的议论的当儿,他们的班长庞东明突然站起来吼了一声“安静!”
庞东明身穿林有德设计的格致学院学生服,胸前别着菲律宾战役纪念章和蓝色的优异服务功勋章。林有德非常彻底的贯彻他那套“先有形,再塑神,最终达到神形兼备”的主张,这方面的细节做得那真不是一般的到位,各种勋章奖赏在南洋军参战之前就全都制定完毕,反正做勋章给荣誉称号也不是什么高成本的活计,低投入高回报,何乐而不为?
班长这么一吼,整个讲堂当即安静下来,林有德和他的助教巴就那么一前一后的走上讲台。
“起立!”
唰的一下学生们都站了起来,整齐有力。
“我们为什么而读书?”
“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二十张嗓子里涌出的铿锵有力的声音让大理石建成的讲堂都颤动不已。
“坐!”
又是一片整齐的声音。
孙雯和陈少白对视一眼,后者不屑的哼了一声。
讲台上的林有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上个时空他总认为陈少白是个狂生,这个时空的陈少白给林有德的感觉却更接近纨绔——没错,就是网络小说里一开始总是狂得要死,最后被主角踩得体无完肤的悲剧型角色。
至于孙雯,此时林有德非常确信,那个姑娘不一定会被自己的理论折服,却一定会认真的听取和思考林有德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个时空的孙雯,有领袖的气度和胸襟,却很遗憾的缺乏领袖的才干——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在原来的时空,林有德对作为历史人物存在孙中山没有任何的好感,比起孙中山的理想主义,他更崇尚太祖爷的实干主义,但在这个时空,面对今天才见面的孙雯,林有德却明确的感受到她身上的那种魅力。要不是他林有德已经有了自己的根基和事业,说不定他就会选择追随这女孩,用自己的能力来补足她缺失的部分了吧。
从领导者变成领导者的军师——嗯,一旦接受这个设定,貌似也很带感嘛。
但可惜的是,林有德已经动手了,他已经是身负整个组织的命运的最高领导人,除非孙雯主动来归附,不然两人绝没有合作的可能。
林有德觉得挺可惜的。
如果能利用这个机会让孙雯从自己这里偷师点先进的理论和思想,让她今后的道路上少受点挫折,那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所以林有德才给孙雯安排了这次旁听。
林有德清了清嗓子,学着大学时代他特崇敬的一个老教授的派头,双手压着讲台说道:“同学们,相信大家都已经认识你们的前辈庞东明了,作为这个班的前身,白羽扇速成班的幸存者,他今后将和你们一起接受完整的政工教育。现在我提议,全体起立,为那些牺牲在菲律宾战役中的同学们默哀三分钟。”
三分钟后,林有德打开讲义,而趁着默哀的当儿,巴已经将今天要讲的主要内容一条一条写在黑板上了。
“昨天我们讲到,群众工作的基础,是让群众获得看得见的实际利益,并且探讨了如何利用这些利益去引导和发动群众。而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如何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迅速让人民群众获得看得见的实际利益。”
林有德本人并没有亲自下到海陆丰的根据地去实地考察,他做出决策的依据一是杜琪峰的报告,二是上个时空太祖爷的《湖南农**动考察报告》,而他的决策也是在太祖的相关理论上,结合他穿越之后的实际情况,和他自己的思考改良而成。
林有德在海陆丰农村实行的这套系统,充分利用了他手中林记商行本身的实力,以及他的金手指:他的商业系技能现在攀得很高。而且这套技能,经过林有德这两年的观察和实践,他发现这套技能对本身就高收益的行当影响不大,这套技能不能直接提升营业额和利润,但对于那些利润较低的行当,影响就比较大:这种行当一般都要薄利多销,或者对同样的人反复销售,所以林有德技能中那一堆提升顾客满意度的技能就能充分发挥作用。
所以林有德建立的农村基层体系,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把尽可能多的农户绑到林记的战车上,纳入他的技能影响范围,在此基础上,充分的参考中国近代各个时期的农村改革实践,建立一个到基层的堂口组织。
之所以采取堂口的组织形式,是因为这比较贴近广东地区农民的认知。
每当林记扩展到一个新的地方,首先会以金钱收购土地,并且在收购来的土地上大幅度降低地租,同时推出凡是减租的地主都可以用减掉的田租认购林记的股份的政策,由于林记效益谁都看得见,这部分策略的推行一般不会遇到太大的阻力。
接着林记会收购地方上农民手中自有的耕牛,卖出耕牛的农户可以选择少拿一些钱,以加入林记的堂口,其他农户则可以用出劳力或者给份子钱的方式来加入林记的堂口,大家在堂口的调度下轮流使用耕牛,并且由堂口组织兴修农田水利——由于农民在参加堂口组织的劳动时,算是林记的雇员,工作效率就会提高,但林有德故意把这归结为“这是为了自己干活所以大家都更卖力”。
收获之后,由于田租降低,农民手里除了明年的备粮之外,还会有可供出售的余粮,这些粮食由堂口统一收购,然后进入林记的流通体系——这个时候技能就发挥效果了,粮食不是什么太暴利的商品,但贵在谁都要买,林有德的技能一加成,林记的米铺就门庭若市回头客甚多了。
农民手里有余钱之后,由于堂口提供耕牛,堂口会放利息很低的苗贷,自己生病或者出了什么问题,堂口会组织登记时以劳力入堂口的农民到田里帮着种田,于是农民存钱备不时之需的欲望就大大减少了,这笔钱转化成的购买力则大大提高。
这时候,林记的堂口开设的供销社就体现出了价值,农民消费林记生产的产品,手中的余钱又进入到林记本身的金钱流通当中。
一个闭合的循环由此构成。由于大部分和商业相关的流程,都在林有德技能的影响下,加上林记本身采取比较先进的管理体制,这个循环过程中,产生的效益非常的惊人,这直接导致了林有德的财力在两年间快速的膨胀。
财力的增强和与之相应的声望的提升,又使得林记在新地区的扩张变得更加顺利。最初的时候林有德的基层人员还需要借助拜关公之类的传统活动来推行新政策,现在林记的新政基本就是自动向周围辐射,往往在一个地方的堂口刚建立起来,很快就有别的地方的农民跑过来要求加入,地主们也很乐意减租入股林记吃分红——因为那确实比收租赚得多,甚至有些年轻的地主直接把土地都抵押给了林记入股,然后搬到广州林有德的龙渊阁附近住下,过花天酒地的日子去了。
最妙的是,林有德这套不怕人学,反正学了效果也没他的组织执行起来效率高效益好。有金手指的男人你伤不起啊。
“所以,同学们,你们看,这整个流程下来,其实我们没有多花一分钱,初期的投入基本一年就都回流了,用句俗话来形容,这就叫做空手套白狼。我们仅仅通过策略的改变,就完成了让当地人民生后取得比较显著的好转的任务,期间没有向人求过一分钱的赞助,不,准确来说,这个过程我们赚到了不少钱,市场的扩大,使得我们的工厂也相应的扩大,这样我们就收容了更多的产业工人,而由于我们林记的工厂本身福利高,这部分产业工人的生活也得到了提高。”
“只是一个政策,”林有德竖起食指,“世界就发生了改变。”
“我有个问题。”
“说吧,天华。”
“既然农民和地主都很欢迎我们的这套革新政策,为什么林先生您一直在教导我们要做好武装斗争的准备呢?只要不断推行新政,扩大新政的区域不就完事了?”
林有德笑了,不愧是陈天华,越接触这个时代的爱国青年,就越觉得他们在上个时空死得可惜,如果早一点团结在某个有大能的人旗下,这些夭折的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将来会结出多少硕果啊。
他又看了眼孙雯,心想:这些未来会牺牲在你的暴力革命中的年轻人,就由我来拯救,中华民族最优秀的血脉,由我来保存。
“天华,”林有德收起突然涌起的心绪,正色回答学生的问题,“林记的新政,在广东农村能得到比较顺利的推行,最大的原因,是广东长年开埠通商,广东农村的地主,已经资产阶级化了。我们的政策,实际上满足了资产阶级的需求。但在广阔的内地,地主仍然保留着封建本质,一些地区甚至出现地主做生意赚了钱之后,返回头去在家乡扩大地产的现象,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的让出自己的土地。这时候,就必须要依靠军队。另外,新政毫无疑问的会让中国富强,中国富强,势必折损列强的在华势力,列强需要的是作为东亚病夫的中华,而不是作为世界强国的中华,他们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要和列强开战吗?”不知道谁问了一句。
“怎么,怕了吗?”林有德笑着反问。
讲堂里的年轻人互相看看,都笑了,那年轻的笑容中蕴含着的大无畏,便是一个民族的脊梁骨。
这时候,又有人举手提问道:“先生,我们的新政,是不是一个资产阶级改革?如果是的话,将来我们的农村是不是也会发生英国那样的圈地运动?”
“问得好。我记得你叫……”
“姚雨平,平远人,昨天才由丘逢甲先生推荐过来。”
这下林有德想起来了,昨天看到丘逢甲的推荐信,他还惊讶于姚雨平竟然早生了五年。
“英国的圈地运动,不应该也不可能在我们中国农村上演。同样是资产阶级化,但每个地方的具体情况的不同,会导致历史进程有着相当的差异。英国的国土面积只有我国的十几分之一,加之西欧的农耕文明一直都比不上我们中国,所以英国的农村土地少,农民数量也少,圈地之后,城市里的工厂能容纳得下这些丢失土地的农民
“而我们中国呢,幅员辽阔,农村地广人多,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工业,绝对消化不了那么多农民。但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大量的产业工人,这些工人从哪里来呢?从解放农村的劳动力来!
“大家看,去年夏秋两季收获的时候,我们林记就组织了木牛流马收割队,在我们控制的农村地区进行分区收割,收割下来的稻谷也由我们提供机关机脱壳,磨面也由我们的机器磨坊来完成。过去大多数农民用不起这些机关术的产物,只能自己收割,脱壳,工作效率低下。封建地主也因为互相之间不通有无,无法用规模化的联合作业来降低批量使用机器的成本,所以木牛流马一般只是大商人和军队官府用作运输的东西,极大的浪费了生产力。
“而去年,我们控制的农村却出现农忙时期许多回乡帮忙的人没事干的情况,这些人最后都参加了军事训练,成为了南洋陆军海陆丰支队的士兵。将来,随着我们根据地的扩大,必然有更多的农村劳动力被解放出来,他们就是我们的兵员、我们的产业工人。”
林有德的一番话,让在场所有年轻人——包括孙雯都连连点头。
这时候,班长庞东明突然没有举手就直接提问道:“先生,为什么跟我们讲这些,我们的职责不是在前线负责强化军心吗?我们只要知道如何给士兵们进行政治动员不就行了?”
林有德笑着摇摇头,道:“东明,你参加的短期速成班,确实是为此而设立的。那是因为开战在即,但我对你们的期望不止于此。我希望,你们在座的所有人,将来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年以后,就能让那个地方全都是我们的支持者。”
林有德的话在年轻人当中掀起一阵私语,有人有疑问:“能做到吗?”
“当然能,”林有德自信满满的答道,“记住,知识就是力量,你们要好好利用。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庞东明一听马上喊道:“全体起立!”
又是唰一下。
“我们是五月的花海,预备,唱!”
“我们是五月的花海,用青春拥抱时代,我们是初升的太阳,用生命点燃未来,南洋的炮声,唤起了民族的觉醒,壮丽的事业,激励我们继往开来。光荣啊,爱国青年团,母亲用爱国主义为我们命名,我们开创新的世界。”
在这首林有德亲自“创作”的格致学院爱国青年团团歌的旋律中,坐在讲堂最后排的孙雯沉默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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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几天,林有德领着孙雯一行到了海陆丰。
他们落脚的第一站,是个徐姓的大村庄。一听说林掌柜来了,村民一下子全都挤到了堂口来,很多人还扛着锄头之类的农具,一身的泥巴,显然是刚从地里赶回来。
林有德不得不让自己的卫队和女仆队在前面开道,才能领着孙雯在村里参观。
参观到一半,孙雯突然发问道:“林先生,有些人家的门口挂着的那个黄色的小旗帜是……”
“那个啊,那说明他们家有人正在南洋军中服役,旗帜上有几个小星星,就有几个人在当兵。”
“那,那些红色的旗呢?”
林有德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的说道:“那说明,他们家有人在南洋军中牺牲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跟在并肩而行的孙雯和林有德身后的陈少白,哼了一声,不屑的说道:“别人身死他乡,林某人却在后方享清福,玩女人,你发这个旗子,是想昭显你的虚伪吗?我看……”
还没等陈少白说出他看什么,一声爆喝就从旁里传来。
“混账!**的再说一遍?”
话音未落人群里钻出一个光头壮汉,壮汉虽然没有穿军装,但他衣服上别着的玄武标记仍然表明了他的身份——林有德为了不刺激清廷,命令回国的南洋军不穿军装,但军官需将领章别在胸前,方便出事的时候就地集结士兵统一指挥。
“老子的兄弟就在南洋死了,但他死得心甘情愿!林记来以前我们过得什么鸟生活,和现在比那叫生不如死。只要我老爸老妈子能继续过这种日子,我那兔崽子还能去上学,我死又何妨!老子粗人一个,别的不懂,就认知恩图报这个理!”
“对!”
“三哥打死这混账!”
周围一下子群情激昂起来,最开始跳出来的壮汉啐了一口痰在陈少白脚边,咒骂道:“妈的,要不是林掌柜在,军队又有纪律不让打老百姓,我他妈的揍死你。”
这话音刚落,人群里又跳出一个精瘦的老头,老头高举拐杖大喊:“阿兵哥不能动手打,我来打!打死你这混球!”
眼看拐杖就要落下,林有德发话了。
“好啦,各位。这位陈少白姑且还算是我的客人,给我个面子吧。”
这话效果立竿见影,最初跳出来的壮汉啪的一下对林有德立正敬礼,群众们也迅速安静下来。
孙雯见状马上上去把陈少白从人群里拉了出去。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了。
当天晚上陈海辉跑到林有德在堂口的临时住所,神秘兮兮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白天我安排那出不错吧?”
林有德这才恍然大悟,陈海辉还勾搭着他的肩膀继续说道:“这下,你再搞不定孙雯,就别跟我说你是广州第一大情圣。”
“卧槽,我本来就不是好不好。”林有德赶忙分辩,他确实不是,那只不过是金手指的功效罢了,哪里比得上陈海辉这货真价实的情圣的功力啊。
陈海辉却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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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陆丰晃了半个月之后,林有德回到广州。
回到广州第二天,孙雯就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广州,她给林有德留了一封信。
她在信上这样写道:“林先生的理想和信念,雯已经充分的了解了。如果雯没有扯起兴中会这面大旗的话,此时应该会选择加入林先生麾下吧。但是雯已经走上了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并且有了许多追随着,雯不能背弃他们的信任。未来,雯将继续暴力革命的道路,也许有一天,雯会做出足以向林先生夸耀的实绩。到那时候,请务必允许雯邀先生共饮一杯,畅谈国事。”
看完信,林有德看巴很关心信的内容,就随手转给了她。巴细细读完,叹了口气,道:“我觉得她会走,是因为担心她身边的人无法与你相处融洽,以我对兴中会的了解,他们的成员里,颇有几个和有德你的相性相冲呢。孙小姐既不忍心看下属与你发生矛盾,又不忍心就这样抛弃这些追随自己的人,就只能选择离开。她太过于善良了,总是容忍追随者们的任性与胡闹,想要创造属于大家的‘大同’。”
“你这么一说,她倒是颇有点圣女的味道了。”
“嗯,有时候我也觉得孙雯小姐像是个殉道者。”
“那么,就让我们为她祈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