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幼月神思发散,似乎还在酝酿那些离奇的场景,一时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你所知晓的‘未来’皆为天机,切不可轻易泄露,否则恐将引来杀身之祸。”
恍惚间,一行几近透明的字映入眼眸,一息之后淡淡隐去。
她一怔,心情瞬时跌入低谷。
原来不是梦,她曾死掉是真的,师弟是表里不一的黑心莲是真的,而时间回溯到一日前同样是真的。
她心情蓦地慌乱,有些不知所措。
“师姐?”外面人狐疑地又敲了两下木门,“莫不是试药把自己毒死了?哎呀,再不吱声我就进来咯。”
“来……来了!”林幼月定定回神,仓皇回应。
莫怕,莫怕。
她深呼一口气,迫使自己平静。
是了,倒也不必如此慌张,当时宿钰是看自己必死无疑才大方展露了真性,而现在的他,至少在人前得是那个明朗的小师弟。
不做耽搁,林幼月起身下榻,急匆匆去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敞开。
来者姿态散漫站在屋檐下,一点也不似等候多时的模样。
宿钰正当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面容隽秀如画,略有倦怠的眉眼天然缀着笑,红色绑带将长发随性高束,颇有肆意张扬的意味。
他垂眸凝望着林幼月,愣了下,漫不经心一笑,“原是在午睡,我当以为师姐出事了呢。”
一模一样的开场白,一日前,她午间小憩被宿钰叫醒时也是如此说的。
而现在听来,这番话大抵是真心期望自己出事吧。
“一不小心睡迷糊了。”她按捺杂乱的心绪,下意识说,“我们走吧。”
“好啊,”少年却未有动作,“不过……”宿钰不急不慢地抬起手来,指尖微微拨弄着划过她的脸颊,紧黏着面颊的发丝被撩了下去,“师姐确定要用这幅模样见客吗?”
林幼月神经抽动,脖子陡地一缩,像是受到惊吓的小兔。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发髻凌乱,衣衫不整。
上“辈子”,师弟同样是这么帮她弄掉头发,自己也木讷地接受了这番举动。
而宿钰向来说话轻浮,行事乖张,换做以前的她早已习以为常。
如今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下一秒那只手就要掐断自己的脖。
宿钰被她畏首畏尾的样子逗得发笑,“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方才做了场噩梦,出了点汗,如今还心有余悸。”林幼月说得细声细气,倒也未撒谎,后怕也是发自真心。
“师姐想多了,梦而已,不过是虚妄。”宿钰敛神,不以为意。
“说的也是,”林幼月踌躇着说,“不如师弟且先去吧,我梳整好就来。”
“我等就是。”
原想支开他,独自一人也好理理思绪,谁料想师弟压根不接茬。
林幼月不愿表现得太过疏远被瞧出异常,只好作罢。
她微微合门,在卧房迅速拾掇衣物,整理头发当即返回。
“走吧。”师弟望向她,满意点头。
林幼月所住之地名为蓬莱,它是一座位于东海,与世俗隔绝的岛屿,岛上唯一的山被唤为蓬莱山,因居住者不过寥寥,极其荒凉。
即便如此,蓬莱也是诸多修行者挤破头也想留下的地方,因为它是与四大宗院齐名的修行圣所。
但蓬莱又不似外界那些个修行宗门,拥有诸多弟子,热闹超凡。
记载中,历代蓬莱弟子就没有超过十人的时候。
而每当弟子学有所成,经岛主应允,便会出师离岛,各奔东西,当然也有选择留下来守候蓬莱的,林幼月的师父云璃圣人便是后者,她既是岛主又是圣人。
当今仅有五位圣人,是立于修行之道顶端,俯瞰众生的存在。
他们各居一方,手握权势,只有云璃承袭以往蓬莱岛主的风格,性子温和又寡淡,不问世事,也鲜少外出。
林幼月随着宿钰走在通往前山的小径上,两人一前一后,约相隔半个步子的距离。
师弟步履轻盈,腰间虽系着镌刻繁复花纹的银铃,却不曾作响。
曲径通幽,小林格外宁静。
蓬莱周遭设有结界,未经允许外人无法靠近,因此有人拜访是难得一见的新鲜事。
林幼月先前经历过一遍,所以知晓对方来意。
据说是天归院的某位长老,在降服妖兽时不慎中毒,那是种极其罕见的慢性毒,而解毒的药草只有蓬莱隔壁的牙儿岛上才有,于是天归院委派了几名信任的弟子前去采药。
理论上那座荒岛非蓬莱专属,谁都可以前去,但人毕竟要从蓬莱过,天归院又与蓬莱交好,出于礼节不拜访一下实在说不过去,二则,天归院的弟子并不熟悉牙儿岛的具体方位以及岛上状况,遂想请求云璃圣人座下弟子与他们同去,以保万无一失。
原本林幼月还有两位师兄,但他们早就挨个出师,四处云游去了,此时除去师父,山上就只剩她与师弟。
这个担子自然就落在了她二人身上。
得想办法拒绝吧……
“师姐今天是怎么了,一路上如此沉默?”前方宿钰蓦地开口,语气调侃,“噢,我知道了,莫不是马上要见到你的小郎君,所以紧张起来了?”
“什么小郎君?”
林幼月循声微微抬首。
师弟高出她大半个脑袋,每逢交谈她都是仰面而望。
“陆瑾之。”他悠然道。
即便不点名道姓,林幼月也瞬间反应过来,脚下步子陡然迟了一拍,又赶忙迈着小碎步跟上。
她怎么就把陆瑾之给忘记了!?
爹娘早逝,除却师父,这世上还有一位与她有实质联系的人存在,便是陆瑾之——她那幼年仅有一面之缘的娃娃亲。
实际上,这门亲事是林幼月还在娘亲肚子里时就被定下的。
时过境迁,陆瑾之已是天归院鸣山圣人坐下的小徒弟,四方皆知的天才少年。
而自打拜入云璃圣人门下,她再没见过对方,偶尔倒是有书信往来,如同普通笔友那般,互述彼此最近的见闻。
用师弟的话形容,这信写的当真无聊,比清水还寡淡。
思及此,林幼月回想起师弟总是偷偷拆她的信,然后坐在她无法轻易够到的屋顶,树枝等地方大声宣读。
后来宿钰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在自己回信之际,偷摸靠近,麻利地抽走她的信纸,模仿她的笔迹接着续写。
师弟写的全是一些卿卿我我,表达思念的语句,总是看得林幼月面色通红。
当然,经过宿钰手的信不会寄出去,只是麻烦得她要再写一遍。
恍若隔世的记忆在林幼月翻涌,她抬眸无声望了眼宿钰,喉间一下泛起酸涩。
从前只以为师弟性格乖张顽劣,虽总是喜欢捉弄别人,言辞偶尔难听,但本质不坏——因为师弟会分享他打的猎,烤的鱼,还会亲自下厨给她做饭。
谁想来,那些都只是他的表象,内心早已厌烦了她。
六年间,她从未有任何一刻看清师弟。
最艰难的是,在自身有婚约的前提下,她还要想方设法让宿钰爱上自己!?
林幼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说到底,他为何那么厌烦自己?
就在林幼月愣神之际,察觉异样的宿钰回过头来。
“莫非我真说中了?”
“没有的事!”林幼月睁大眼睛,义正言辞反驳,“我只当他是好友。”
“呵,师姐是不是平日摆弄那些草药把自己弄傻了,好友间可是不会成亲的。”宿钰嘲弄道。
林幼月瞥瞥嘴,温声道,“他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又有那么好的家世,我们之间有云泥之别,亲事是迟早要退的。”
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林幼月从未想过会与陆瑾之结为道侣。
“云泥之别啊……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宿钰颇为赞同地点头。
数落她也是宿钰的日常,不过林幼月从不生气,谁叫师弟说的都是事实。
林幼月不想争辩什么,念头一转,冲着师弟眨了眨眼,明亮笑道,“但话又说回来,陆天才也只是暂时的,待师弟下山,只怕名号要响动整个东洲大陆。”
师弟还未变成冷血魔头,想来大抵还是吃拍马屁这一套的吧。
宿钰未作回应,只是忽地停下脚步,“到了。”
八方堂位于前山,即便许久无人问津,却依然一尘不染。
它与后山自己的小木房截然相反,实际上是一座算的上气派的殿宇,听说早些年是蓬莱的主殿,只可惜到了性格寡淡的师父手上,直接闲置了。
两人步入殿堂时,已有四名统一着装的青衣年轻弟子立于堂间,三男一女,皆有佩剑,其中一人背影尤为脱尘出众。
“外面状况如何?”
“妖兽还好说,东洲的魉鬼似乎活动更频繁了。”
殿间传来几声对话。
她和师弟已经迟到一会了。
“你们来了。”殿内深处,清丽的女声温和传来。
年轻修士闻言侧身转头。
几道视线落在林幼月身上时,目光微不可见地闪动了下。
“师父。”
“师父。”
林幼月望向坐上那位宛若神仙的女子,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宿钰一改往常,跟着林幼月一同行礼,脸上常挂的笑意与散漫自然隐去。
林幼月有意无意地睨向他,暗道师弟也只有在师父面前才稍显正经。
“嗯。”殿堂上首的女子平淡应了一声,她手中握着一封拆开的书信,似已阅读完毕,指尖一松,任由纸张轻盈滑落,而后那信纸竟自行崩散,化为灰烬消逝无踪,“这是天归院的弟子们。”
“天归院甲级弟子,杨恩泽。”
“天归院甲级弟子,东进。”
“乙级弟子,徐婉如。”
“天归院弟子,陆瑾之。”
虽不是“初见”,但林幼月见着陆瑾之时,心头还是触动了下。
陆天才不同宿钰那般言行轻佻,他飘然出尘,宛如皎月,令人莫名生出一丝只可远观不可触碰的敬意。
“宿钰。”师弟轻飘飘回应一句。
林幼月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也学着师弟,不过多行了个同辈间的礼以示友好,“林幼月。”
话音刚落,便听见坐上的女子淡淡开口,“天归院有事相托,你们且自己聊吧。”
说罢,云璃圣人身姿逐渐虚幻,化做粒粒尘埃般的光点,随着殿内无故拂起的微风消散了。
这言外之意,也就是她做师父应允了,至于徒弟们要不要答应,如何答应就是小辈之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