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师徒恋向来不为世间所容,历史曾出过类似丑闻的,最终落不得好下场,而各宗门对犯事者从来都是严惩不贷。

师父虽说好脾性,但若是被她知晓了……

林幼月压根不敢细想,只觉得自己肩负的重任愈发不可能了……让宿钰动情?那可是她朝夕相处的师弟啊……

如此想着,林幼月白皙的面容顿时胀红,对自己莫名恼怒,翻了身以被掩面,强迫自己进入冥思,斩断杂念。

罢了,这些太遥远了。

她有太多需要细细探究的地方……

一切得等从岛上安然归来后从长计议。

就这么躺着,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翌日,天蒙蒙亮。

二人随着四位天归院弟子登上了飞舟。

飞舟是罕物,造价昂贵,林幼月初次还觉得新鲜,第二次登舟,只觉得与普通船无太大差别。

她不禁打了个哈欠。

这模样正巧被陆瑾之撞见,他温声笑问,“昨日可是没睡好?”

“配一些方子,不一小心熬太晚了。”林幼月心虚地撒了个谎。

实际上是她起太早了。

后半夜从榻上醒来,暗道一声不好。

随即急忙起身,翻箱倒柜,寻找一些可用于防身之物——也不能万事都靠陆天才啊。

她甚至把珍藏多年符箓拿了出来。

不同于她绘制的那些不入流的“玩具”,这可是师父当年手把手教她画符时,留下的样品!

风刃,火炎,惊雷……

她是亲眼见识过这些符箓的威力的,这下终于能够彻底安心了,哪怕再一次单独面对那群人面蛾,仅仅是一张惊雷符便能轻易解决。

至于那千年帝蟒,事发时帝蟒正位于深山,那方位即便是在摩苏草的位置都还相差一大截,只要不作死主动靠近帝蟒,与她断不会有何干系。

“离目的地还有好些时间,若是倦乏不如去房间小憩。”陆瑾之指向某间空置的房间说。

林幼月刚想拒绝,又听他补充道:“等上岛还有劳你帮忙带路。”

她踌躇地扫了眼师弟,少年正背对他们,独自扒在舷边,托腮远望。

朝阳绮丽的光晕为宿钰镀上一层金箔,晨风呼呼拂动,吹得墨黑的长发与赤色绑带肆意张扬,林幼月一怔恍惚,只觉这一幕真当算得上赏心悦目。

忽地,她仿佛感受到某种锐利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等转头望去时,发觉那位置只有徐婉如,但徐姑娘却正看向的别处。

是错觉吗?

“好。”她不再推脱,点头应下。

进入舱内的空置房间,林幼月捡了把椅子,只靠着小睡,也没想到她入眠得极其顺利。

迷蒙间,是被屋外的敲门声唤醒。

林幼月抹了抹嘴角,确信自己未有失仪,随后起身开门,是徐婉如。

她们之间几乎不曾交谈,林幼月并不了解这人。

“林姑娘,我们到了。”对方冷声道,平静的眼眸里闪着倨傲的光芒。

“有劳徐姑娘了。”林幼月流露笑意。

“无妨。”徐婉如微扬下巴。

林幼月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流露出的傲慢,徐姑娘约莫不怎么喜欢自己吧。

徐婉如侧让开身,示意林幼月先走。

从幽暗的舱内上行,踏上甲板,刺目的阳光洒在大地。

林幼月站在木梯前,本能地眯起眼。

背后忽地被人托了一下。

“怎么了?”林幼月侧头望向跟上来的徐婉如。

“没事,”对方抿了抿唇,微微笑道,“我看你站不动,还以为要倒下了呢,毕竟林姑娘身子似乎和普通凡夫一般柔弱。”

林幼月无奈地扯着笑,“多,多谢。”

她想起来了,上一世也有这么一出。

飞舟缓缓靠岸。

六人陆续上岛。

林幼月伸手拍拍外衫下装有符箓的荷包,忐忑的心情瞬时安定下来。

随后她领着众人走在前方,正式出发。

岛上杂草丛生,一路难行,偶尔有不识人的山兔窜出来,见人后又受惊吓般急匆匆遁走。

师弟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其他人闲起来,他开朗又善谈的性格一下与人熟络,连徐婉如都不禁与他搭上两句。

宿钰表现得实在太完美无瑕了,有那么一瞬,林幼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只厌恶自己,但并不排斥他人。

不过这么个念头转瞬便被驳回,从预言画册上看,他似乎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只在面对师父时有过动容。

弯弯绕绕,约过去一个半时辰。

额间略有略有出汗的林幼月在一处开阔之地停下脚步。

她驻足仰面,指向面前骤然耸立如同高塔般的高峰。

“那些山石裂缝中蓝色那些便是摩苏草了。”她小喘着,细声开口。

这等悬崖峭壁采药极为危险,因此林幼月的小药库并未保存摩苏草。

“哇!还挺高!”天归院弟子东进循着林幼月的指引抬首,不由得感叹。

“确实是摩苏草。”陆瑾之轻轻颔首,“林姑娘真是帮了大忙,如若没有你,只怕是有的找了。”

“哪里哪里。”林幼月知道是客套话,但她鲜少被人夸奖,依然有些害羞,连连摆手。

陆瑾之抬起手来,宽阔的长袖轻轻上拂,亮出腕间一只精致的金镯来,纯粹浓厚的灵力悄然覆盖。

须臾,通体金光的灵鸟凌空显形,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鸣,拍起翅膀向崖边飞去,轻而易举衔住摩苏草,当即返回。

“这就到手了,”性格内敛的杨恩泽难得出声。“真顺利啊。”

这话听得林幼月额间一抽,这话说得实在太早了!

“是啊,甚至都不需要那么劳师动众,陆公子和师姐两人来都够了。”宿钰随口笑道,“不过出来放放风也不错。”

徐婉如略有不满地望向宿钰,话内话外好似其余人等都是多余。

“走吧。”陆瑾之说,“现在出发,还能赶在深夜前将二位送回蓬莱。”

沿原路折返,林幼月心顿时紧紧悬吊——现在才是开始。

她下意向队伍里的陆瑾之靠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师弟依旧与众人有说有笑。只是这回徐婉如不再搭腔。

“等等……”陆瑾之蓦地出声,打断谈话。

“怎么了?”杨恩泽见状询问道。

“你们听见了吗?”陆瑾之说。

“听见什么?”其余三名天归院弟子面色迷茫。

“哎呀,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师弟悠然接话。

果然还是来了!

林幼月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藏有符箓的位置。

很快,翅膀张开有六尺的人面蛾出现在丛林上方,进入众人视线,数量之多将众人头顶澄澈的天际尽数遮掩。

“人面蛾?”杨恩泽脱口。

“这……这么多?”徐婉如咋舌。

“人面蛾本就是群居妖兽。”东进皱眉。

“等等……它们怎么会出现?!”徐婉如反应过来同时将目光投向宿钰。

“我如何知道,真实稀奇,”宿钰轻耸肩膀又睨了眼林幼月,“师姐,你莫不是乌鸦嘴……?”

我不是!我没有!

林幼月险些岔气。

人面蛾们井然有序,飘于空中待命,轻盈开合的翅膀间有细腻微弱的粉末徐徐散发,淡雅柔和的清香隐隐入鼻。

就在她打算顺势躲到陆瑾之身后时,一道纤瘦持剑的背影主动挡于身前。

徐婉如:“林姑娘,这太危险,不是你能呆的,且到人群中间去。”

啊……?

林幼月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种时候最先站在她面前的居然是徐姑娘!?原来她并非不喜自己,不过是面冷心热,而自己原先诸多想法竟是错怪对方了?!

林幼月油然生出一阵内疚,颇为自责地退至后边。

其余几人分别拿出武器,率先动手。

各色刀剑与术法迸发的光芒闪烁,队伍里最厉害的师弟和陆瑾之却迟迟未动,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态度。

偶尔有那么一两只越过战斗中的三人,意图奇袭看似被保护林幼月等,结果还未能凑近,便被凌厉的银光斩成两半。

林幼月神色一晃,下意识望向身边淡漠伫立的陆瑾之,佩剑安静地附于腰间,他出手了?什么时候?

“不太妙。”陆瑾之沉静的面色一泯,蓦地冒出一句。

“什么不太妙?”林幼月问。

“人面蛾的粉尘能麻痹猎物感官,并将其置入幻境。”师弟接过话,“但鲜少人知道,于妖兽而言,那些粉尘不仅有着奇臭无比的气味,”他停顿一拍,嘴角上扬,“还能刺激它们发狂。”

“什么?!”

不只是林幼月,其余所有人都愣住了。

“换而言之,山里的妖兽恐怕全要苏醒了。”陆瑾之说。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

大地骤然震颤起来,不详的气息缓慢朝外扩散,好似有什么巨物在脚下即将蓄势而出!

泥土崩塌,山壁瓦解!

瞬时,一点点零星的血色光亮挨个自脚下迸发,而后一道道赤芒将所有人霍然笼罩。

“林姑娘!”

林幼月脑袋发懵,她不知晓这光哪来的,心中却已警铃大作,可身体被施了定身咒般迟迟做不出反应,视线瞬时被一片白色淹没,耳畔只剩下陆瑾之戛然而止的呼唤。

一个眨眼,林幼月所处之地彻底换了副模样,面前是一整片葱郁静谧的森林,就她一个活人,其余什么也没有。

她呆在原地,双唇微张,一脸茫然。

师弟呢?陆瑾之呢?

全部消失了!?

不止是他们,潜藏与山间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帝蟒与尚未消灭的人面蛾也不见了。

她紧张地咽了口吞没,试探往前走去。

“陆……”

刚迈出一步,脚下陡然踏空,身体失去平衡,难以控制地摔了下去。

几乎是依靠求生的本能,她胡乱一阵乱抓,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够住了某个凸起的岩石。

她的视线顷刻间又变化了,眼前不再是郁郁葱葱的静谧森林,高悬的山崖取而代之。

而耳畔再度响起巨物制造出来的骇人动静,只不过比起之前,所处方位更加偏远了些。

是幻觉……她中了人面蛾的粉尘,所以前面看见的是幻觉?

好险,差点就摔下去了。

尚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何会变了位置,当务之急还是得爬上去。

“唰”“唰”几下。

有什么细长宛若枝条之物从悬崖自下而上,迅猛地缠住她的双脚,林幼月脸色骤地一滞。

紧接着极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往下拖拽!

想要爬上去首先要对付崖下的妖物,可眼下哪里腾得出手?!

她死死抓住救命的岩石,一时间与崖下的拉扯形成对峙之势。

“救……救命……”指尖的力量正一点点流逝,细嫩的皮肤早已被磨破,硬生生掀开一层皮,疼痛与恐惧翻涌侵袭上来。

“救命……”

明明已经做足了准备,谁曾料想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好似天意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

绝望逐渐染上她的眼眸。

又是这样……

“我当谁这么狼狈挂在悬崖边,原来是师姐。”

原本开阔的视野忽而落入一道人影,那人身着白衣,墨色长发随意束起,红色丝带于激荡的风中肆意飘拂。

似曾相识的画面,如出一辙的处境与开场白。

为何,又是他!?

“怎地?刚刚不是在喊救命吗?”

见对方讶然大于喜悦,宿钰略感疑惑道。

“拉我一把……拜托了……”林幼月轻声开口,语气有些卑微。

手掌在逐渐脱力,她已坚持不了多久。

宿钰却冷漠地投下俯视,未有动作。

他的脚离自己的破裂不堪的手仅仅只有一寸之距,始终不为所动。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少年冷笑道。

“我,我还不想死……”

“师姐这样的弱小的无用之人,即便今日不死,明日怕是也死在别处,我不救你,是助你,早死早解脱罢。”宿钰看戏般地观察起林幼月脸上生动表情。

果然是这样的回答……

谁都可以,却来了一个绝无可能之人。

对宿钰来说,救她一命只需伸把手,他却不肯!

还是这样。

愤怒与悲凉尽数哽在林幼月喉间。

宿钰不为所动,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苦苦求生的少女,看着对方的眼中闪烁的希冀一点点破碎。

一如他曾看过无数次的画面。

尽管人世间的死亡有千百种,但但凡人死之时,那份消亡是美丽的。

也不知林幼月的死,否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感触,毕竟也是相处了六年,并容忍了六年的人。

就在宿钰出神之际,一只满是血污的手蓦地攀上,死命般地拽住他的脚踝。

宿钰双唇翕动,对对方突来的力气感到几分惊讶。

也不知师姐何来的力量居然爬上了一节,但可惜,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宿钰,你必须救我。”

他迎上一双明亮又充斥愤恨的双眸。

说起来,师姐几乎不曾喊过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宿钰不以为意。

“师父病重,只有我可以治好她!你必须救我!”

林幼月忿忿的声音里夹杂难以遏制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让他动容。

说到底她还是与上一世有所不同,至少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比如……她的师父……还有宿钰的小心思……

宿钰轻笑一声:“师姐莫不是脑子坏了,连撒谎也不会?”

林幼月没去接话,也无暇去争辩,她在赌。

宿钰脸上轻蔑的笑意逝去,蹙起眉头,沉默两秒才道,“当真?”

“当真!”她齿间艰难挤出这两字,仿佛再多说一句,也会因泄气而失力。

那什么鬼画册曾警告她不要透露自己看到的未来,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但眼下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杀身之祸?

“胆敢骗我的话,我会让你比死还痛苦。”

头顶上少年骇人的言语从林幼月耳畔掠过。

废话太多,别说回应了,她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一点点下沉的身体终还是拖垮了她。

血肉模糊的手一点点从宿钰脚踝挪移,一点又一点,留下殷红的印记。

林幼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视线矮去,她知道自己将很快坠.落,粉身碎骨,她怕疼,也怕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干脆闭上眼。

外界呼啸的风声与巨妖造成的爆响中,她听见一阵微弱的铃音。

是幻听吧。

然而预想中的坠.落并未到来,她身体忽而定格,脚上的束缚也悄无声息地消失。

林幼月长睫颤动着睁眼,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正拽住她胸.前衣襟。

“宿……钰……?”

这一刻,她的心脏在胸腔疯狂鼓动。

少年轻而易举地将林幼月整个人提了起来,拉上悬崖。

林幼月大脑空白一片,呆滞的眼眸里倒映着宿钰俯身靠近的隽秀面容。

他嘴角笑容依旧,毫无顾忌地贴近,近到鼻尖几近相碰,呼吸交缠。

“恭喜你,捡回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