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时沉寂了。

须臾,波澜不惊的嗓音打破宁静。

“你确定她是如此与你说的?”

“虽不是原封不动转述,但也大抵不差吧。”少年思忖道,“看师父反应,原是师姐说了谎?倒让我多想了。”

“不。”

少年愣了一下。

女子继而开口,“确有此事。”

早晨,林幼月配了一副加了超多止疼散的金创膏,忍疼换好药,小心翼翼重新包起绷带时,心中发着惆怅。

她的灵力可滋润草药,而后将原材料或磨成粉,或熬煮成汤,甚至干服亦无不可,只要经她手的药材能发挥其本身数倍之上的效果,且规避大多副作用,不损人体。

当然,市面上的成品药丸,药膏一样可以,只是它们接纳她灵力的效率大打折扣,她灵力本就微薄,因此更喜欢使用原材料。

可惜的是,她自己却享受不到这份特殊。

金疮药与她而言只能是金疮药,无法一.夜便让她残破双手愈合如初。

不过这也无妨,只要有人因她而少些疼痛也是好的。

包扎完毕,她起身出了屋,迎着朝阳撑了个惬意的懒腰。

旋即一阵风于脚下四起,裹挟着细密的沙土,迅速组成四个字。

“到我这来。”

是师父的传讯。

林幼月到正殿时发觉宿钰也在。

毫无缘由的,她心脏陡然漏跳一拍,莫名紧张起来。

“恢复的如何?”正殿上首,云璃圣人温声询问。

“谢师父关心,已无大碍了!”这份慰问一下驱散林幼月的紧张。

云璃圣人微微颔首,“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要交与你们两个。”

宿钰略有诧异地抬了下眉,深邃的眸光随意扫过身旁的少女。

“宿钰,我要你去参加下个月天归院的天峰大会,进入三甲,取得天凰铃。”她停顿一息继而道,“幼月,你跟着宿钰一同前去。”

“啊?”林幼月怔住了,“我,我也要去参加比试吗?”

“师父的意思是让你跟我一起,仅此而已。”宿钰接过话道。

她一副恍然,“原来如此,那我什么也不需要做?”

“你六年未出山,是时候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了,总不能永远在蓬莱呆着。”云璃圣人娓娓说道,“宿钰你一路上务必照顾好幼月,既是同门,总不能让她在外边被欺负了去。”

少年瞥瞥嘴,“弟子谨记。”

这应的也太勉强了啊。

如果可以,林幼月真不想和宿钰一同外出,没有师父庇佑,谁知道他哪天心情不好就对自己下死手了……但她无法离开宿钰超过三日,否则将会受到惩罚……

“今日回去收拾一下,明日就出发。”女子继而吩咐道。

“这么快?”林幼月讶然,“天峰会不是在下个月吗,乘坐飞舟应该也就三日的路程啊。”

“没有飞舟,你们徒步前去。”

此话一出,就连宿钰脸上也略有抽动,不过他并未质疑什么。

“没事的话,就先回去吧。”

“是,师父。”两人异口同声应道。

“幼月,你留下来。”

林幼月刚准备转身,便听见师父冒出这么一句,旁边宿钰脚步稍作停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离去了。

“师父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且上前。”

林幼月毫不迟疑地走至云璃圣人面前。

“来,”女子轻轻撩起长袖,“来帮我把把脉。”

偌大的殿堂陷入一片死寂。

她宛若一尊石雕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嘴唇几度张合,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云璃圣人见她不动,疑惑道。

“师父怎的这么突然……”林幼月心脏咚咚直跳。

师父好端端的,怎会主动让自己诊脉?

莫非昨日刚同宿钰讲的秘密,今日转头就去找师父求证了?!这个大坏蛋!!

就一点也不顾及自己那些小心思?!他还真是敢啊!?

“行医讲究的是一个行,只看书籍不实践也是无用,只是让你把个脉而已,不必紧张。”云璃望着她仓皇的样子,不禁失笑,“不过,若是你实在不愿意,那也不必勉强。”

“弟子愿意!”林幼月当即应下,生怕师父反悔。

她蹲了下去,局促地将手轻轻搭在女子腕间,那些忐忑乱飞的杂念瞬时逸散。

而后闭目凝思,神识内一张繁复却透着湛蓝光泽的网,自然具现展开,那是脉网。

林幼月也曾在离蓬莱最近的岸边渔村给人把过脉,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精美脉象,宛如书中描绘的极寒之地的冰川溪流,壮阔又美丽。

她继续细细审视,脉网能将对方的身体,神识,灵力各方状态一一呈现。

探索间,她忽地一怔,如有惊雷在脑中迸裂,神色恍惚地抬眸望去。

一幕幕旧日画面转瞬而逝。

林幼月双唇翕动,却如鲠在喉,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爹娘逝后,师父是这世间待她最好之人了。

没想到只是用来敷衍师弟的谎话,竟会一语成谶。

这脉象,这脉象,分明昭示着师父正日夜承受着刮骨吸髓般的疼痛,钻心刺骨的痛楚无时无刻禅食着体内灵气与意志,仿佛稍有松懈恐怕就要被占据上风,令其消磨而亡。

师父掩饰的太好了,她真从未察觉!

“不必难过,”云璃温暖指尖拭过林幼月湿润的脸颊,她平静的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悲,反而慨叹,“你果然与林氏夫妇一样,换做其他人,断然看不出我的异常,真了不起。”

林幼月恍然明悟,宿钰果然将她昨日说的那些私隐之事与师父挑明了,但师父不仅没去探究责备她,还反倒安慰起自己。

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泣不成声。“可是……”

“我不知你如何知晓,但看你样子,大约也只是有所猜疑,是观相吗……”

林幼月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如此宽容,却无法将自己所知之事一一道明,内疚与自责如潮水覆上心头。

“如此,幼月你已经超越你的父母了……人各有命,这也是我的命数。”

“这到底是什么病?”她断断续续啜泣。

云璃轻轻摇头,继而叹息,“这不是普通的病,是魉鬼的咒毒。”

“魉鬼……咒毒?”

林幼月注意力一下被转移。

魉鬼不同于妖兽,它们生来具有智慧,擅千百种稀罕异法,常夺人心智与躯体,而后混于人群,暗中作恶。

她年幼是仿佛见过,但又记不大清了,后跟着师父到了蓬莱,更没多少机会与人接触,因此对魉鬼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至于咒毒,她从未听闻,以自己目前能力,只能瞧得出这症状似毒非毒,无源头可言。

“此症已纠缠我多年,无药可解,为师早已习以为常。”

这简直是把她当小孩,胡乱骗她呢,疼痛哪有习以为常一说。

“原是不想让你们担心,但既已看出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不过,你切莫随便与宿钰聊起我的病情,别看他总摆着一副无所事事的面孔,真要较真起来,行事恐怕比谁都偏激,他这样,太容易走错路了。”话到最后,云璃遗憾般连连摇头。

林幼月心底一惊,师父这话,仿佛也知道些宿钰什么?

“师弟他……”她踌躇道,“总说我能力低微,我担心这次下山会有危险。”

“不用怕,他既向我做出承诺,必会尽全力护你周全。”云璃像是一位温柔的长辈,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去吧,回去整理整理行囊。”

话已至此,不论有没有与宿钰的束缚,她都需要下山。

蓬莱消息闭塞,永远呆在这世外桃源她什么也做不到。

咒毒……她暗暗记下了。

林幼月猛地吸了吸鼻子,抹掉脸上的泪水,定定开口:“我,我去配些止疼散,应该比外面那些有用许多!”

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师父做的事情了。

说罢,不等云璃回答,坚定转身,小跑着出了大殿。

如火般赤红的夕阳侵染了半边天。

得知师父归来,林幼月第一时间像兔子一样,一跑一跳地冲下了山。

“师父师父!你总算回来了,这次竟然离开了半年,我想你想得打紧!”欢快的抱怨停在一半,“咦……这是谁……”

她歪着脑袋打量过去,云璃圣人身旁还跟着一位少年,约莫高他半个头,浑身被纯白的长袍裹着,阴影下,一张深邃的脸晦暗不明。

少年灰寂的眸光忽地扫来,犹如冰冷的利刃在她身上细细划过。

林幼月被这一眼盯得背脊发凉,意识陡然发虚,一瞬之后,又恢复正常。

若是没眼花,方才他面颊尚未愈合的伤口流下了血……比那火烧般夕阳还要赤红的血。

一时间,林幼月只觉得那一尘不染的长袍裹挟的,似乎是一副残破不堪的躯体。

“这是宿钰,你的师弟。”师父不动声色地按住少年的肩膀,“从今天开始,她便是你的师姐,林幼月。”

一个恍神,少年敛起恶意满满的视线,兜帽中,他轻扬下巴,唇角擒着肆意轻狂的笑意,唤道:“师姐。”

林幼月从梦中醒来,好半天才记起那似乎是六年前与宿钰初次相见的景象。

她莫名打了个寒噤。

外边天已亮,必须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