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雾大,当心走失。”

谢玉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人看着斯斯文文,力气却奇大无比,差点一把给我扯得栽过去。

还好我练过这么多年散打,底子尚在。我费力把自己的衣领从这人手里扯出来,整理了下表情,然后转身,愤怒地忍气吞声:“那你带我出去?”

“哦,我看着像好心人么?”谢玉川似笑非笑望着我,片刻后又说:“不过我可为你指条明路,瞧见前面那条河了吗?沿着河走下去就能到达人间了。”

我顺着谢玉川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条不甚起眼的小溪。

小溪隐约从巨树后现出一角,不过步余宽,看着也挺浅,如一抹碧色丝带隐约盘桓于林间。岸边长了许多芦苇,生得繁茂,远望去像片雪白的霜。

“正好渴了,去喝点水。”封十八似乎终于从瞌睡中醒来,朝那边走去。

“哦对了。”走前又想起什么,她从兜里掏出叠黄色的东西,交给谢玉川:“这玩意儿本来想烧给你,没想到你还活着,那就送你取暖吧。看你这里连太阳都没有,还怪冷的。”

我看清了那叠东西,居然是纸钱,黄灿灿一片。

谢玉川接过,也没见有什么动作,那叠纸钱就轻飘飘化作一堆齑粉,然后很受伤地开了口:“唉,你手上金戒指那么大,却连个金砖都不舍得给我烧,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

封十八抬眼,如临大敌地警告:“我这戒指是别人送的,你别想打它主意。”

人家用帝王木做棺材的人应该也不是很能看得起你这区区一个金戒指,我想提醒封十八这一点,但她警告得很认真。完了之后抬起手,朝金戒指上哈了口气,又很宝贝地用袖子擦了擦。

擦完露出璀璨金光,差点又要闪瞎我的眼睛。

……

我这一天过得是惊心动魄。先是打的打成漂移车,把早饭吐了个精光,然后坐了六个小时的大巴没进食。本来想一到镇上就找家面馆之类的嗦碗粉,哪成想,莫名其妙进了场大雾中。

好不容易从雾中走出来,又被个奇奇怪怪的人带到了墓地,见到一个更奇奇怪怪的人。

现在这俩奇奇怪怪的人正在进行奇奇怪怪的对话。

我整个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差点就要头晕眼花了,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倒在地上,企图从里面找出几包吃的。才拉开拉链,猛然想起,为了节约空间,我把零食全掏出去了。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啊。我心如死灰关上行李箱,看着眼前阴森森的墓地,现在觉得别人的贡品都是香的——

哦不对,那些墓碑前的贡品全腐烂了。说腐烂也不尽然,因为表面没有生霉菌,只是干枯得只剩空壳子。

这显然不符合常理。干成这个样子,居然连烂都没有烂?

恍然间,我意识到了,这个地方没有“活物”或许并不只局限于肉眼可见的生物,还包括那些微生物,比如霉菌。

唯一能够正常生长的似乎只有这些郁郁葱葱的树。

完全违背了生物学法则。

哦不,人都能从棺材里出来了,还指望这个地方能遵循什么自然界法则?

我拿出手机,试图计算从这里出去到抱朴宫要多久,还能不能有晚饭剩下。周师兄之前说道观每天六点吃晚饭,去晚了就要排队,热情地建议我早几分钟过去,还专门给我推了厨房师兄的微信。

虽然我不知道像这种集体堂食,除了去开小灶之外,还有什么加厨房师兄的必要。但鉴于在干饭这件事上,我从来没输过,这次也万万不能留下耻辱经历。

只是,看到屏幕后,我人都傻眼了。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时间居然和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来之前还特意看了眼时间,16:37,而现在,屏幕上依旧是醒目的16:37。

“看来已经发现了呢。”谢玉川微笑着解释:“如你所见,对外界来说,这里的时间是凝固的。”

好家伙,现代版桃花源记啊。

短短一天时间之内,我本就不够坚定的唯物史观遭受了接二连三的冲击,如果下一秒有果宝特攻突破次元壁出现在我面前,我想我也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淡定接受。

我摸了摸空空荡荡的肚子,很有求知欲地问:“为什么时间凝固还会饿?”

谢玉川微笑着回答:“因为你来之前就是饿的。”

我:……

我只好拖着饥肠辘辘的身躯往谢玉川先前指的那条小溪走。

封十八已经在那里捧了口溪水喝了。

这里的溪水没结冰,沿着河道缓缓朝前流淌,环佩作响。巨大的树荫洒在水面,在溪底映出另一片支离破碎的世界,好像将整个世界埋葬于水下。

我开始还以为是暖宝宝的缘故,身体才热乎起来。现在看来,这个地方的气温是正常的,或者说,外界的低温并没蔓延到这里。

封十八喝得酣畅淋漓,我看得触目惊心,脑子里飞速闪过适合湖水生长的各种寄生虫,以及她的可能死法。血吸虫、姜片吸虫、阿米巴原虫;横着死、竖着死、旋转跳跃闭着眼死……

哦,这里微生物没法生长,所以也不会有寄生虫。

虽然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我经年累月的医学素养并不允许我进行和她一样的高危行为。

学医之前我能够开开心心地作死,学医之后我就只能小心翼翼地作死了。

小时候我常跟林狗提着篓子一起去挖荸荠,挖完洗干净就直接生吃,每回吃得都可高兴了。可长大后我学了《人体寄生虫》,老师说布氏姜片吸虫的幼虫会吸附在荸荠表面,生吃有可能感染,然后和蔼地放了几张狰狞的图片。

得益于那些挑战人类食欲的教学图片,我从此不敢看荸荠。

于是我拧开自己的水杯试图饮水充饥。但里面的冰才化了一点点,我把杯子倒转一百八十度,使劲拍了拍,也刚好只够一口的量。

一口下去,更饿了。

我饥肠辘辘地质问封十三:“你开始就不能直接把我带到抱朴宫吗?非得来给人送那点儿仨瓜俩枣的纸钱?”

“我当然不止是来给人送纸钱的啊——还想顺便看看你能不能活着走进这个地方。”封十八擦干嘴角,用那副硕大无比的墨镜望着我:“现在看来,你的确很特别。”

“知道那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墓碑吗?”封十八偏头望向那片墓地,平静地说:“这里是人间与冥间的交界处,按理说活人不能进入,但总有人用些歪门邪道,打开了连接两个世界的‘门’。”

“至于结果,你刚刚也看到了。”

“他们都死在这里了。”

“死在这里的灵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我听得背脊一凉,试图消化她说的这一切:“所以刚刚那场莫名其妙的雾,就是因为有人开了那扇‘门’才产生的?”

封十八点点头,赞许地说:“反应挺快。”

“是吗?”我在她旁边蹲下,阳光灿烂地微笑:“你之前是怀疑我开的‘门’吧,所以才试探我。”

没等她回答,我重新起身:“这个鬼地方连太阳都见不到,还没吃的,我没事进这里来干什么?我要回去吃饭,吃顿好的,还要加个鸡腿。”

我拖着行李箱,沿着小溪往前走。

走着走着,沿途的风景就变了样。

从一片灰扑扑的墓地,变成了……另外一片灰扑扑的墓地。

每块坟的样式各不相同,似乎连材质都不一样,有的像用最简易的黄土堆的,有的则是水泥砌的。

我不由得震惊:“不是说人间和冥间的交界处吗,居然这么好进的吗?那么多墓碑,组队之后都够踢完世界杯了吧——哦不好意思,我忘了国足进不了世界杯。”

虽然戴着墨镜,但我可以肯定,封十八一定在墨镜后朝我翻白眼。想到这,我很快懂了她为啥老戴着个大墨镜,一定是太欠了怕被揍。

沉默片刻后,封十八说:“那是从上古时期一直到现在所有死去的灵魂。里面还有好些是大巫祝,掌一族神权,受万人敬仰。谢玉川闲得慌,给那些人每一个都立了碑。”

“哦,上古时期啊。”听到这几个字,我认真地点点头:“我家族谱最早也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山海经》里面都记载过。”

见人不解,我耐心地朝她解释:“槐江之地山,东望恒山四成,有穷鬼居之,各在一搏。*”

穷鬼,可不就是我祖先么。

听完,封十八冷笑一声:“笑话讲这么烂,你写的小说也一定没人看吧。”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我悲愤地反驳:“而且你心里头知道就好了,干嘛说出来啊,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我不想再跟这种家伙说话,怒不可遏加快步伐。

本来我以为今日份的冲击就到此为止了,结果又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