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提议非常完美,封十八拒绝得干净利落。
她墨镜一戴,靠在树上,抱着她那根竿子,理都不理我一下。
认识一天,我对这人的臭脾气基本有了个底儿。鉴于从小我就是三好学生,正直善良勤劳勇敢乐于助人还心胸宽广,于是我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她的无礼,自己跟那些人木唠嗑。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完备的心理建设,然后抬起头,朝树上招了招手,很友好地问:“哈喽,请问你们知道黄泉路怎么走吗?”
问完,树上那些脑袋果然齐刷刷微笑起来。
每个头的笑法还各不相同,有的笑起来如沐春风,有的笑起来宛如中风。
试想,无数颗只有头没有身子的脑壳,阴气森森挂在树上。你一问话,他们就龇牙咧嘴冲你眨眼睛,笑得崎岖无比,阴间得就像某国的奥运开墓式一样。
这对于任何一个审美正常的人类,都无疑是场惊心动魄的视觉冲击。
尽管我在外科实习的时候观摩过很多场手术,其血腥程度无需赘述,但这种超乎人类审美极限的画面,还是给我脆弱的心灵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就是说很想洗眼睛。
我转头,热情询问封十八:“你那墨镜那么大,应该很重吧。看你戴了这么久肯定累了,需要我帮你分担一下吗?不用客气的。”
封十八抬起她那根戴着大金戒指的食指,很刻意地抬了抬墨镜:“纯钛的镜框,密度很轻的。唉,你一看就没用过,怪可怜的。别写你那没人看的小说了,做我徒弟,给你发工资。”
我忍无可忍:“你接二连三羞辱我还想让我给你当徒弟?做梦吧你。”
我不想再理这个人,按下心中的恶心,继续跟那些人木交涉——
“哈喽,请问你们知道地府什么样吗?”
他们笑得诡异,嘴角弧度扭曲成了波浪形。
“你们里面有当官的吗,既然你们是唐朝的,或许有朋友知道李隆基为什么这么好色吗?”
他们笑得更加诡异,树皮脖颈一偏,脑壳竟然偏转了小小的角度。
“你们知道普通人要怎么一夜暴富,无意外无反弹无副作用的那种吗?”想起考古系学姐科普过的招财树,顿了顿,我补充道:“要阳财,不要阴财的那种。”
他们偏转的角度更大了,和树干连接处的皮肤似乎隐约有了点儿裂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
当我从唐朝八卦聊到……聊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在讲什么的时候,那些人木表情的狰狞程度已经更上一层楼,和树干的连接处也终于肉眼可见地明显起来。
比结结实实长树上的样子更诡谲。
但我毕竟是个专业素养丰富的医学生,解剖过蟾蜍也解剖过大体老师,进过手术室也看过未打马器官,这种程度的画面还在我的心理承受范围之内。
我被分配的第一个外科就是神外,去科室报到的第一个上午就在电梯口碰到带教师兄,师兄是我课题组学姐强烈安利的,据说很好玩,于是分组的时候我毫不犹豫选了那个小组(现在国家实行DRG/DIP,也就是按病种/病组付费模式,同一个科室里分成不同小组进行治疗,也方便收费)。
师兄果然没让我失望,一看到我,连寒暄都没寒,就兴高采烈问我要不要去手术室。我问师兄会不会很血腥,师兄温柔地回我:“你在想什么?当然很血腥啊。”
于是我就跟他进了电梯。
手术室在医院顶楼。外科操作很强调“有菌观念,无菌操作”,上去之前还要先到层缓冲楼,从头到尾换上高温消毒过的手术服和拖鞋。换完之后我忐忑不安进入手术楼层,拿刷子刷完胳膊,然后去观摩开颅手术。
第一次现场看开颅手术的视觉效果蛮震撼,血淋淋的脑花呈现在眼前。我看得心惊胆战,又闻着手术室里有股臭味,转头问师兄什么东西这么臭,他告诉我那是骨头磨成粉的气味。
所以现在这些人木还是比较温和的,起码皮儿都是完好的,没有血肉模糊出来吓人,而且还不臭。
封十八对我的反应似乎很不满意,问:“你为什么既不尖叫也不害怕?”
“不要小看医学生的心理素质嘛,哦对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其实我是学医的。”
“哦,所以你们学医的都从文了?”她问。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写小说的这件事?难道你看小说留下过什么心理阴影?”
问完这句,封十八就没回我了,抱着她那根竿子仰头往树,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继续自己的完美计划,口干舌燥讲了老半天,终于把那些人木全说动了。
物理意义上的动。
脖颈处的树皮皲裂开来,一个个脑袋“咕咚咕咚”从树干落下,密密麻麻下了场人头雨。
有几个滚到我鞋边,我望着它们滚过来的路径,没有血液留下,土地依旧干燥。于是我随手捡起一个离我最近的脑壳,打算研究下这种生物的生理构造,没准回去之后能发篇论文呢。
正当我满心欢喜规划着自己成为“阴间生物”学科创始人的光明前景,脑海中就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恍然间,满目的树木消失了。我看到浑浊的洪水从眼前奔涌而过,听到尖锐的嘶鸣在耳边响起。农田淹没、房屋倒塌、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日萦绕。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充斥着电池液那样的东西,流淌在四肢百骸。
那是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却清晰得惊心动魄。我几乎想要流泪。
“这是他们生前的执念,既然你捡起了,那些执念就会跟随着你。”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既不像男人的声音,也不像女人的声音。
我从未听过这种类型的音色,疑惑地环顾四周。封十八依旧抱着她那根竿子百无聊赖发着呆,没有别人出现,也没有别的生物。
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些声音并不是从我耳畔传来的,而是直接产生在我脑海中的。
“终于发现了吗?”那个声音又道:“三千年了,已经整整三千年了,都没有第二个人能与我对话。”
三千年啊,多么沧桑的概念。
我心中动容,然后指出它的逻辑bug:“这个地方的时间不是凝固的吗?你是怎么得出‘三千年’这个概念的?”
那个声音似乎梗住了,沉默片刻后,忽然暴躁起来:“无知凡人!我这不是用你们人类的概念给你解释吗,你不要不识好歹。”
“咦,你语气怎么突然变了这么多?刚刚你听起来还很像动漫里面那种很厉害很有逼格的角色。”
“哼,本尊自然厉害。”
“但是现在听起来就很ch……”
“啊啊啊啊闭嘴,不准讲出那个字!无知凡人,你为何不问我是谁,为何能直接产生在你脑海里?”
“哦,好的。那么请问你是谁,为什么会无缘无故产生在我脑子里,难道你是那棵神——”
“啊啊啊啊啊住嘴,不许讲下去了!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你以为你猜对了吗?呵,就让本尊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吾乃神树树灵,吸天地之灵气,取日月之精华而生。如何,没想到吧?”
我配合地说:“哇,好震惊啊,真是一点儿都没猜到呢。”
树灵听起来很满意:“呵,尔等凡人心性愚钝,自是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