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透过纸窗,隐约能看见灯火照射下,床上不断挣扎的人影。
沈系舟枯瘦的手腕上,跳动的血管清晰可见。她放在胸前的手指紧紧攥着被子,口中还不断喃喃道:“不要!快跑……”
梦中原本的曲折游廊,垂荫绿柳,现今全都残破不堪。庭院中原本的雕花玉柱,如今已被溅满鲜血,尸首密密麻麻地瘫在一起,堆成了一座小山,而院中原本青碧谭水也被鲜血染到血红。
院内,身着银白盔甲的军士们不停低头翻找着,忽然有一小厮模样的少年逃窜出来,一时间,众军士们都没有发现他。
他走了几步,眼见就要迈出长廊,他心里一喜,憋着一口气跑得更快了些。
“刺啦…”一柄长刀刺入他的胸口,泵出的鲜血洒在军士身上,好似一朵血红的花。
军士拔出利刃,嫌弃地甩了甩刀锋上的血迹。随后,她一手持枪,一手抓着少年的脚腕,一步步托着少年的尸体向院里走去。
等回到了院中,军士熟练地用力一甩,少年的身体便砸在一团血肉模糊的脸上,没过多久,便又有一具尸体飞来,重重压在他的身上。
此时,顾府上下,已经血流成河。
主院之中,顾氏家主顾寒商颓然跪坐在堂下,两行血泪夺目而出。
她看着自己面前一张张熟悉的脸,不管男女老少,个个死相恐怖,面目狰狞。顾家亲族上下一百余人,如今全都躺在自己面前,她犹如被利器剜肉般痛彻心扉,拼命挣动手脚却只让绳索系得越来越紧。
她声嘶力竭地质问道:“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九殿下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的!为何要杀了她们!”
她话未说完,眼前出现一只暗纹长靴,如今靴子的布料已经被血染得鲜红,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顾寒商停下话头,怔怔地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
九皇女亲卫张易之看着面前狼狈的身影,讥讽道:“早这么识趣呀,可惜啊!如今你亲家沈大人已经病逝,沈氏暗卫分崩离析,而你,区一个商贾之家,留着已经没用了!”
张易之拔出手中长剑,剑锋狠烈地划过眼前人的脖子,顾寒商惊目圆瞪,轰然倒地。
张易之挽了个剑花,甩开剑上的血迹,她收剑回鞘,看着地上已经没有声息的身影说:“而你顾家的家产,等你死了不也还是殿下的,我…何必留有后患呢?”
沈系舟飘浮在空中,徒然地伸出手,却触碰不到姑姑顾寒商的身体。
她看着血液从姑姑衣服中一点点透出来,慢慢在地上晕开,连忙拼命呼喊着,可声嘶力竭却无人知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寒商的身体,一点点地变冷,僵硬,直到血液流干,心跳停止。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忽然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雨滴透过沈系舟身体洒落在地上。
沈系舟茫然地看着天,等她缓缓低头,眼前的景色已经与刚才不同。
眼前正是她住了二十余年的院落,只是与她生前不同的是,此时院子已经衰败不堪。墙边的篱笆东倒西斜。昔日满园的绿叶红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布的青苔和荒凉的野草。
屋内,一个人影正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他蜷缩起来,脸色已经冻到潮红却只身着一身单衣。屋内门窗紧闭却还是有风雨从窗纸缝隙透过来,室内明明冷似冰窖却没有一只火盆。
沈系舟看不清被子里的人脸,她想要掀开被子质问他为什么在自己房内,为什么自己的院落如此荒凉,手却穿过被子触碰到一片虚无。
沈系舟看看自己的手,记忆从脑海中涌出,啊,原来我早已经死了呀,死在了新婚之夜。
那他呢,沈系舟看着眼前的瘦弱的身影,他是谁?
忽然脑中闪过一个被火焰吞噬的人影,火中痛哭流涕的人脸与面前瘦弱的人影重合。她记起来了。
他是她死后才见到的夫郎,柳承谙。
忽然,天摇地晃,眼前的景物一闪一闪的,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声。
她一睁开眼,侍女蕊琪便关切地问道:“少主,您还好吗?”
沈系舟醒了醒神,连日的噩梦让她的思维变得缓慢,她想起梦境中哭泣的脸,不由得问道:“承谙呢,他在哪里?”
蕊琪愣了愣神,停顿了下回答道:“少主君还在偏院休息呢,要属下请少主君过来吗?”
沈系舟晃了晃脑袋,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她紧皱着眉说:“不用了,你也下去吧。”
蕊琪应声退下。室内的香炉飘散出青烟,浓浓的安神香的味道让沈系舟平静了下来。
沈系中舟醒来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她从来不相信鬼神,但事到如今,重新醒来的事实也找不到其他解释。
前世沈系舟死后,变成了灵魂。那种感觉很奇怪,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躯体就躺在床上。
她想要去触碰,却碰不到人和物体,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意识也是飘飘荡荡,时醒时睡,不受控制。
一缕孤魂,看得到一切却什么都改变不了,这种无力感差点压垮了自己,直到,她看见柳承谙,她名义上的夫君。
她看着他在苦难中挣扎,明明身处泥沼,却拼了命地活着,像一株野草,无论多大的风雨,都不能阻挡他向往朝阳的心。
她可怜他,心疼他,却也被他的顽强与坚韧而震撼。不知不觉中,少年的身影,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中,久久不能忘却。
这样的日子直到柳承谙自焚于火焰之中,她也得到了解脱,本以为醒来会是在阴曹地府,却没承想竟是回到了她的新婚之夜。
一夜无眠,沈系舟靠在床上沉思,她脑中不停闪过前世的画面,血泊中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她紧握拳头,明日就是敬茶礼,重活一世,有些秘密便不再是秘密。只要利用好她记忆里的片段,她定不会让沈家和顾家重蹈前世覆辙!
第二天,沈系舟少见地早早清醒,等她梳洗好,柳承谙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沈系舟看着眼前的少年身着柳青长袍,比记忆中的他更显清秀,微风吹起他的衣角,勾勒出他瘦弱的身体。
少年的动作总是带着疏离以及拘谨,哪怕就这样站着,也要和她离上一臂距离,两人根本就不似新婚夫妻。
她看着柳承谙,心绪不宁。她知晓少年的疏远,他抵触她的靠近,避开她的视线,把她当作一尊佛像,只是远远地供着,却并不亲近。
不过也好,如今自己身处漩涡,九皇女在远处虎视眈眈,粱都其余势力也如饿狼般争着想分一杯羹。她如今应对这些豺狼虎豹都已经心力交瘁,想来当下也不是能谈情说爱的情况,少年的疏远整合她意。
柳承谙看着妻主不说话,也就静静地跟在一旁,像一只木偶一样不言也不语。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没过多久,就到了沈家主厅。
厅内,沈家众人都已经等候多时。按理说,敬茶礼应由族中长辈主持,然后新人向族中长老依次敬茶。但是由于沈系舟大病初愈,沈父便将一切便简化了,今日到场的只有沈家主母沈衍以及二小姐沈谨晏和大少爷沈溪云。
沈衍打量着自己嫡长女的气色,见沈系舟面容已有血色,比前些天看起来还要健康。沈衍甚是欣慰,她的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愉悦:“我儿如今已经大好,让我和你父亲安心不少。”又想起昔日女儿病容,叮嘱道。
“虽然你身体已经康复不少,但是平日里还需要小心谨慎,现在有承谙在你身边,他比你细心得多,记得要多听听你郎君的话。”
沈家主母言语间给柳承谙抬了抬身份,柳承谙心知,沈衍并非觉着自家女儿真的需要听自己一个庶子的话。而是因为柳承谙是沈系舟的恩人,也是沈家的恩人,她需要对外展示沈家对有恩之人的态度。
听到母亲的嘱托,沈系舟应声称是。沈系舟少有的乖巧态度令沈衍甚是欣慰,她执起沈顾氏的手,感叹道:“如今系舟的身体渐渐恢复,性子也不像原先一样孤僻。看来,沈家的未来,我可以安心地交给她了。”
沈系舟打趣道:“我看母亲是想着和父亲早日去游山玩水!才盼着我早日接手沈家的吧!”
在场之人都听出了沈系舟言语间的揶揄,一个个都笑了起来。
只是在没人注意的角落,沈家二小姐听到这话,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凭什么,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在书塾里左右逢源,甚至去捧着姜越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只是因为姜越姓姜,是当朝皇后的姜,也是宰相姜烈的姜!
不过是从正君肚子里面爬出来的,除了出身以外,她沈谨晏哪点比她们差,凭什么!母亲就是不拿正眼看她!
沈谨晏气到发疯,但是面上还是要摆出其乐融融的样子。过了许久,门口的管家来询问是否将各位小主留下来用饭,沈衍才发觉已经快到了正午了。
“都到了午膳的时候了,时间也是够久的了,不留你们吃午饭了。尤其是系舟,你身体不好,赶紧去休息吧。”沈衍看着沈系舟说道。
还没等沈系舟说话,二小姐沈谨晏率先说道:“既然这样,容女儿先行告退。”平常她绝对不会放过和母亲用膳亲近的机会,但今天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等沈谨晏走出房门,沈系舟正想要说话又被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少爷沈溪云抢先请求留下和沈母沈父一同用膳。
沈系舟看着打断她的沈溪云,思索片刻说:“既然这样,那也让女儿留下尽尽孝心吧。”听到沈系舟如此说。沈溪云诧异地抬起了头,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沈系舟将自己弟弟的表情收在眼底,随后又补充道:“承谙,你中午就回我房里用膳吧,下午你不是还要去库房挑些礼物?”
还没有等沈衍开口询问,沈系舟便主动解释道:“我和承谙商议过几日想要回柳府,本来应该成婚后第三日回门的,如今拖了一个月。所以我想让承谙多备一些礼。”
看着柳承谙离开,沈系舟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了起来,她看着状似平常和沈母沈父笑闹着的沈溪云,眼神平静。
慢慢地在场三人都感受到沈系舟气场的变化,纷纷看向少女。只见沈系舟还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她轻轻吹了手中的杯子,一仰头,喉咙微动饮了口茶,但是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却一直看向沈溪云。
看到众人都看向自己,沈系舟嘴角半勾,她放下茶杯,淡然地说道:“怎么安静下来了,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她的目光看向沈溪云,“你说是不是,我的,三弟?”
另外一边,沈家二小姐沈谨晏回到住处就开始大发脾气。
“混账!全都是废物,都给我滚!滚啊!”还没等沈谨晏生父沈周氏进门,就听见沈谨晏大发雷霆。沈周氏房门,看到一地瓷器碎片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们。
“你冲她们发脾气有什么用。”沈周氏无视气到发抖的自家女儿,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身边的小厮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盏蒙顶黄芽。
“都下去吧。”沈周氏挥挥手道。
侍女们见主子没有反对,便匆匆忙忙地跟着小厮们离开了。等下人们走了,沈谨晏再也压制不住脾气,她大声吼道:“我为了沈家,做了那么多,凭什么在母亲眼里还不如沈系舟那个病秧子!”
今日的茶叶甚好,沈周氏慢慢地喝着茶,并不在意沈谨晏说什么。
沈谨晏越说越生气,她拿起书桌上的请帖,气急败坏地甩在地上,说:“父亲你看看,这些人!在病秧子卧床的时候,天天邀我去宴会,日日请我去清谈。每日光拜帖就厚厚一摞。而现在呢!”
她指着地上的两三封请帖,语气愈加激烈:“现在沈系舟一好,就剩下这么几封,还都是小门小户!”
沈周氏的反应很是冷淡,他不急不缓地说:“早就与你说过,那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当时就与你说了要得失有度,宠辱不惊,你偏不听。”
沈谨晏听到更加生气,说:“我凭什么要得失有度,沈系舟她哪一点比得上我,我凭什么不能风光!”
沈谨晏越说越疯狂,平日里压抑已久的念头,现在一股脑地全冒出来,她激动地说:“反正病秧子早晚得死,只要没了她,我就是沈府唯一的女君!”
“住口!”沈周氏甩手将茶盏摔在沈谨晏身前,破碎的瓷片飞起将沈谨晏的手划出细长的伤口,他的声音被气到发抖。
“蠢货,你以为你娘是好糊弄的吗!你以为沈系舟是好对付的吗!这一家子的狐狸心眼子我怎么就生了个没脑子的出来!”
沈周氏看向门口,房门紧闭,门口也没有人影在。他暗暗松了口气,随后逼近沈谨晏,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记着,沈系舟在与不在,你都只能是沈家二小姐,守好你的本分!”
随后,他轻轻抹去沈谨晏手上流出的鲜血,细声慢语道:“再有下次,我会亲自去向家主请罪,就让她当没你这个女儿!”
平静的语气,将沈谨晏疯狂的情绪冷却了下来。但是父亲轻柔地安抚并不能彻底消解她愤恨与不满。沈谨晏猛地抽出自己的手,丢下这一地的狼藉,大步走出房门。
沈谨晏埋头苦冲,脑海里一时是母亲夸赞沈系舟的语气,一时是父亲警告她守好本分的话语。等回过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后山花园。这里鲜少有人来,只有三弟偶尔闲情逸致过来闲逛。
忽然,前方池塘边上出现几个人影,为首的像是个男子。沈谨晏疑惑,是沈溪云吗,这个时候他来这里干什么?带着疑惑她向人影走过去。
午饭过后,柳承谙随管家去库房内挑选回门所带的礼物。
侍女蕊琪不知为何,今日从中午开始一直跟着他。他其实很清楚,礼物并非非要今天挑选,沈系舟将自己支走定然是有些事情不想让他知道。
但是柳承谙并不想要探究更多,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明明刚醒来的时候,痛苦绝望像巨浪一样冲击着自己。柳承谙踏入沈府的一刹那,分明做好了准备,可是双腿还是止不住地发抖,脑海里不断回想前世所遭受的一切。柳承谙本以为重活一世,只会是所有苦难的重演,但是沈系舟的醒来改变了一切。
他从克妻之人变成有福之人,沈府上上下下,对自己不再是敌视而是恭敬。往日受的伤害仿佛只是柳承谙做过的一场噩梦,现实的安定让他分不清,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他的妄想。
可是,他每到夜里,过往的一切就如同饿鬼般纠缠着他,让他日日不能安睡。前世的屈辱,伤害,背叛,虽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却死死地烙在他的心里。
他看着自己如玉般光滑无瑕的手,它不再是自己记忆里粗糙且满是伤疤的模样,但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忘记过去,却也没能活在现在。
他想恨,但是所恨之人还未对他施以暴行,叫他如何去恨!
他想放下,可是往事历历在目伤痛深刻入骨,叫他如何去放下!
他恐惧着,恐惧平静的生活将会蚕食着他仅存的恨意,害怕当爱恨都散去,自己又能凭借什么,存活于这人世间。
至少…趁现在,他还保留着一丝残存的恨意…
忽然间,一片美景在柳承谙眼前展开,打断了他的思路。
柳承谙打量着周边,发现身旁景色错落有致。虽然是秋日,但角落里依旧有鲜花盛开,不远处还有一片清澈池塘,一看便是被精心打理过的景色。
“少主君请随我来,库房现在沈府后院的尽头,平日里都会有守卫把守。”沈家管家走在柳承谙的斜前方,而小厮青竹和侍女蕊琪跟在后方。
沈府管家看少主君对周围景色颇为满意,不由得解释道。
“这里是后山花园,当年立府时主母特意为主君修建的。四季花开不断,特殊时节还能看见些奇花异草,少主君闲来无事时便可来逛一逛。”
管家讲解着身边的花草树木,进退有礼的语气让氛围变得轻松起来。
众人刚走到池塘边上,却见迎面走来一个人影。柳承谙定睛一看,前方正是沈府二小姐沈谨晏。她此刻面露狠色,右手手背上还有一道鲜红印记,双眼通红,一看就不似平常。
沈谨晏怎么在这里!一瞬间,前世的在沈家的遭遇不断在柳承谙脑海里闪过,雪天,枯树,木门后仇恨的眼,和门内身着单衣的自己。
柳承谙瞬间仿佛坠入冰窟,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几步,但是转念间他就冷静了下来。
不对,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克妻致死的罪人沈柳氏,而是名正言顺的沈府少主君!
看着眼前步步紧逼的沈谨晏,他忽然心生一计…
如果说今生的自己,报不了前世的仇恨!
那么,若是面对的是今生的恶意呢…这总是不能怪他,反抗一二了吧!
沈谨晏盯着柳承谙一步步向前,逼迫柳承谙一步步后退。蕊琪看见情形不对,立刻挡到少主君面前。可是还等她出声警告二小姐,沈谨晏忽然像疯了冲到柳承谙面前,伸出手就要将他推下去。
蕊琪耳边突然小厮惊呼。
“来人呀,救命!”
“少主君他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