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荒山野树中,沈系舟被裹挟在数名银甲之内,步步缓行。
山间小道总是不好走的,就连前几日下的积雪还没有化,沈系舟一脚踩下去,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走到路的尽头,眼前却突然出现一座凉亭,看起来周遭荒凉的景象格格不入。
距离还算比较远,从沈系舟的角度,她只能从树枝的缝隙中看到一只瓷白的手。
修长,纤细,皮肉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等到了近处,最惹人注目,就是那一双眼睛。
明明眉头都是舒展的,眼角还含着笑意,却莫名地让沈系舟感到阵阵凉意。
是与这寒风刺骨不同的,由内而生的凉意。
还未等沈系舟跪下行礼,九皇女就忙起身下了亭子,将她扶起。
沈系舟低头将起未起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踩在落雪枯枝上的脚。她心里一惊,这颜凤渊明知自己已经投靠太女,却甘愿做出如此礼贤下士的姿态!
颜凤渊笑得明媚阳光,丝毫没有传闻中那般阴鸷可怖,她缓缓扶起沈系舟说:“早就听闻沈家贵女三岁能文,四岁能诗,九岁就能文战群儒,如今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啊!”
沈系舟谦虚道:“哪里哪里,自然不如九殿下,雏凤之容,龙虎之姿!”
颜凤渊听完,哈哈一笑,接着说道。
“那沈卿以为,我与太女…相比,如何呢?”
颜凤渊的语调似乎还是如此亲切自然,但是沈系舟感觉如同被巨蟒环绕一般透不过气。
短短一句话,让沈系舟心中一惊,她狠狠地咽了下口水,但她面上丝毫不慌地说。
“九殿下与太女自是各有不同的!”
“哦?”颜凤渊轻轻一挑眉,说道:“那沈卿觉得哪里有不同?”
“太女殿下与十三殿下面容不尽相似,可见太女殿下的面容是更像皇上的。而九皇女眉眼清秀得多,想来,应该更随您父君的样貌。”
九皇女一听便没了兴致,她神色恹恹地走回亭子上,毫不在意仪表地盘腿坐下,端了一杯茶轻轻叹道。
“沈卿明知我问的不是容貌,但是也要如此作答吗?”
九皇女刚要将茶杯挨在嘴边,却又忽然放下,垂头又叹了口气:“看来在沈卿眼里,吾定然是不如太女姐姐了,想来也是,我向来对沈卿求贤若渴,可是沈卿可是从未搭理过我的邀请啊!”
九皇女的语气仿佛深闺怨夫,但是沈系舟的对答却丝毫不敢懈怠。
她深深鞠了一躬,仪态中满是尊重,给足了九殿下面子,她朗声道。
“谢九殿下抬爱,下官既然已经做了梁朝的官。哪怕官职在小,也只会为粱朝,为皇帝陛下效力。至于九殿下与太女殿下,都是本朝有德行有威望的皇女,自然,也都是某效力的对象!”
颜凤渊又笑了起来,只是手中之酒,她从始至终分毫未碰,她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流了出来,过了一会,才渐渐停下。
她看着沈系舟,满眼都是赞赏一意。
“沈卿可当真是个妙人,吾是真真的喜欢你!可惜今日天色已晚,等过些时日!待吾再登门拜访,与你共饮三百杯!”
说完,她用手指了指酒杯,指尖碰触玉石杯壁放出铛铛的响声,她改为正坐为侧坐,整个人都面对的沈系舟说。
“今日强请你过来,本非吾之本意,心中已经是万分羞愧了。而今你我又一见如故…这样,吾有没有什么好赔礼的,只有一杯五十年青竹佳酿!“
她整个人越说越兴奋,未顾上穿鞋,就端着酒举到沈系舟面前说:“看来,吾只能割爱!以一杯清酒!向卿赔罪了!”
沈系舟心里一惊,她压住心中恐慌,小心翼翼地托着杯子,端到自己面前。试探过几次后,酒杯却迟迟未碰上她的唇边,转瞬之间,头顶的冷汗已经止不住地涌出。
颜凤渊见她不动,缓缓绕着沈系舟转了一圈,脚掌踩在地面上,已经被冻得通红。
她的眼神已经不似常人,眉眼间满是嗜血疯狂之色,沈系舟不停地听见她重复着。
“喝呀!你倒是喝呀!喝呀!”
忽然,九皇女猛地一下站定,整个人凑到沈系舟身边来,距离近到,沈系舟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
颜凤渊悠悠开口:“你不会…是在怕,这酒里…有毒吧!”
听闻这话,沈系舟便知不能再拖。她心一横,一端酒杯,酒液顺喉而下。
沈系舟被酒辣到喘不上气,但是杯中的酒液已经被她喝得一干二净。
颜凤渊见状,也渐渐恢复成温润雅致的姿态,她手一挥,林中暗藏的弓箭手便一一退下。
眼见弓箭手离去的身影越来越远,沈系舟手中的杯子也被颜凤渊夺了过去。
颜凤渊坐回原位,就着刚刚的酒杯又倒了一杯酒,轻轻放到嘴边抿了一口说:“这青竹佳酿可是今年的番邦贡品,是要这样细细品味的,沈卿刚才那样喝,可惜了!”
她独自饮着酒不再搭理沈系舟,而是摆动手臂让她退下。
沈系舟暗暗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去,九皇女却在此时开口说道。
“沈卿送到西平城的三个人,我帮着你处理了。我们沈卿就是心善!这样的人都能让她们活着!下回可碰不见像我这样的好心人了!”
随着寒风飘来的语气让沈系舟脚步一顿,她心如擂鼓,色若白纸,但还是规规矩矩一行礼道:“多谢殿下,下官先行告退了。”
说完她就缓缓后退,直到颜凤渊消失在她眼前。
等到坐上马车,沈系舟双手依旧止不住地颤抖,她咬紧牙关,强压下不停战栗的牙齿。
风雪飘扬,却抵不过她此刻遍体生寒。
从未有人,让她有如此的恐惧!
九皇女颜凤渊,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多传闻也抵不过自己匆匆一见。
她早知道自己与九皇女注定一见,但她还是低估的九皇女的危险程度。这个人的话语,动作,甚至是呼出的气息,犹如被剧毒之蛇的尖牙触碰过一般冰冷阴寒,让人见之生畏。
等她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渐黑,她忽然察觉到,这不是回沈府的路!
沈系舟强装镇定,陈声问道:“车夫!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沈大人,九皇女殿下想让您在回府前前去一趟顾宅!”
路上颠簸,沈系舟不得不以手支车厢,稳住自己的身体,但是嘴上却淡定道:“九殿下为何要我先去顾府,而不是送我归家?”
过了许久,车夫的声音才传来。
“九殿下说了,您去了,就知道了。”
没过多久,马车就停在顾府门口。因为宵禁,街上还以一如既往的安静,只偶有几只夜间昆虫,发出细微的鸣叫声。
沈系舟敲响顾府的门环,古朴沉重的门环发出咚咚的声音。
门内隐约有人声响动,没过多久,沉重的大门就打开了。
开门的人却是蕊琪,她现如今满头大汗,说话更是气喘吁吁。
“少主,您可回来了,快进来!”
沈系舟听到她身后不停地有下人的呼唤声,又见本该在家的蕊琪如今却在了顾府,不由得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面发生什么了?”
蕊琪张了张嘴,却不忍吐出一个字。
她只能先推开大门,让沈系舟走进来。
“您先进来吧,等一会都知道了…”
沈系舟一头雾水,但她刚走近几步,就听见东院传来凄烈的惨叫声。
她隐约能分辨出来,这声音是!顾武!
顾武本来就是习武之人,平日里都歇息得很早,所以一般来说,她的院子,总是最安静的。
但今日却不同,顾武的院子,人头攒动。
沈系舟心里不安之感越渐强烈。
还未等沈系舟靠近,顾武阿母,顾家四房家主,便疾步冲了过来,一把薅起沈系舟的衣服,通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吼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还敢来!都是因为你!我女儿!我女儿的手…”
话还没说完,她的脸上便已满布泪痕。
沈系舟偏过头去,看着旁边的侍女们一盆盆端着清水进去,又一盆盆端着血水出来。刺眼的红狠狠扎着沈系舟眼里,她仿佛失去的语言的能力,只能喃喃道:“你女儿的手…怎么了…”
耳边满是激烈的哀嚎声。痛苦,不甘,愤恨,伴随着刺耳嚎叫声,涌入沈系舟脑海里。
见沈系舟面无表情,双眼无神,顾武阿母咬着牙,一记重拳就打在沈系舟脸上,沈系舟被狼狈打倒在地,却还是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前面。
顾家四房家主扭曲着一张脸,眼里含恨,仿佛有千万怒火在燃烧,整个人像一头凶猛的猛兽,叫嚣着想要将沈系舟撕碎。
她指向沈系舟的手在痉挛,依旧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给我滚!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再也拿不起枪了!数十年的坚持!全都白费了…”
说着说着,她已经哭到站立不起来,颓然地坐倒在地上。
一声开门声,颜锦榕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到沈系舟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擦擦手和顾家诸位说道。
“她的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右手…但好在命是保住了,接下来好好休养…都会好起来的,我先去熬几副汤药,能缓解她的疼痛。”
说完就向沈系舟走来。
颜锦榕见沈系舟张着嘴,两眼空洞,呆愣愣的样子,不忍道:“你…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错,你…唉”她说着说着,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声气,随着侍女向药房走去。
这时,刚刚趁乱进去的顾文已经出来了,伴随她出门的,是顾武戛然而止的惨叫声。
顾文步履匆匆地走到沈系舟面前,她眼眶通红,明显是刚刚哭过。
她在沈系舟身前停住,左手紧紧攥住右臂,好似要将自己的骨头捏碎,捏烂,然后以痛止痛。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对沈系舟说:“表姐,顾武说她不怪你,从她…从她决定追随你那一天,她就有今天这样的觉悟,你…也不必自责,请回吧,她也不想...让你看到她这样!”
说到后面,顾文的声音明显呜咽起来,已经泣不成声。
“她…只想让我问一句,当日我们以酒为盟,她承诺要豁出性命…而今也算是做到了,而表姐之诺,可还能兑现?”
沈系舟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她看不懂眼前的顾文,也看不懂痛哭不止的顾武阿母,她看着眼前顾家诸位,个个都敌视她,埋怨她,记恨她。
可她,却什么都看不懂!也什么都不想看懂…
沈系舟用手撑起身体,手掌磨破的伤口在地上滑出两条血迹,痛楚使她清醒一点。她努力地够向顾文,试图从她的神情里寻到蛛丝马迹。
但她只能喃喃地问道:“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文闻言一愣神:“表姐不知道吗?”
她一张一合的嘴,好似恶鬼前来索命般让沈系舟恐惧。
沈系舟忙着想要阻止她,却还是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顾文说的话。
“九皇女亲卫统领张易之,今日闯入武场,以侮辱皇室的罪名将顾武右臂一刀砍下…“
“表姐,这件事,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