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系舟料定颜凤昭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本来今日姜宰相的信件就让她大发雷霆,自己还说出这样的话。
这可是太女殿下最不能忍受的逆鳞,此话一出,就是火上浇油。
此时颜凤昭的心情可想而知,必定是想要将沈系舟生吞活剥才能痛快。
但沈系舟却不慌不忙,她对颜凤昭的质问恍若未闻,淡淡地开口道:“殿下,臣这句话虽然是大逆不道,但也都是臣的肺腑之言,姜家把持朝政多年,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这本来是殿下的极大助力。”
“但姜宰相既是殿下的师长,又是殿下的姑母。若是放在平常人家,这又师又长的恩情如同再造,纵使她言辞激烈,行为放肆也是殿下应该受着的。”
“可殿下您,并非寻常人家的长女,而是当朝太女!姜烈她对您有再大的恩情,也不能大过皇家威严,大过君臣有别!殿下,您此时处处受制于人,若有朝一日您真的登上宝座,那这天下…”
沈系舟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舍弃性命也要直言上柬一般,语气激烈地说道:
“这天下,到底是姓颜,还是姓姜!”
“放肆!沈系舟!你不要命了!”
颜凤昭呼地一下站起身来,言语间满是愤怒,她奋力将桌上的笔架砸向沈系舟,顿时,毛笔散落一地。
沈系舟跪拜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殿内只有颜凤昭急促的喘息声,和毛笔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这些平日里细微的声响,却因为此刻殿内两人的沉默而被无限放大,颜凤昭站在大殿之上,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殿下之人就能命丧当场。
“殿下,”就在此刻,殿外的侍女出声道,“夜已经深了,奴可否进殿掌灯。”
颜凤昭气息停了一瞬,她慢慢坐回椅子上,头疼似的揉了揉额角说道:“你们进来吧。”
侍女们鱼贯而入,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对殿中的景象视若无物。
没用多时,东宫就被摇曳的烛火点亮,烛光映在颜凤昭身上,好似她是吃人的猛虎。
但她却还是没有开口,就静静地看着跪拜堂下的沈系舟。
沈系舟看不见殿内的景象,她跪伏在地,眼前便只有玉石地面上,属于自己的投影。
眼见着氛围越来越紧张,颜凤昭杀意越来越重,但沈系舟还只是低着头,丝毫未动。
看着殿下半句话没有的沈系舟,颜凤昭忽然轻笑了一声,气势一收,慢慢地开口道:
“沈卿,孤知道你是好意,只是姑母对孤恩重如山,你此话…日后不要再提。”
还未等沈系舟回话,她便接下来说道:“孤重视良才,姑母与沈卿乃是孤的左膀右臂,孤缺一不可,沈卿,你可明白!”
沈系舟听后又是深深一拜,姿态放得更低了一些。
“臣,谢殿下宽宥,今日之事臣定当铭记在心。”
看着沈系舟恭敬的姿态,颜凤昭眼神在烛光下闪了一闪,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但只有短短一瞬,她便恢复往常姿态,开口让沈系舟站起身来。
“沈卿今日夜已经深了,孤也乏了,你退下吧,至于九皇女之事…我们改日再议。”
沈系舟听了却没有立刻谢恩退出殿内,而是说道:“殿下,如今已经是宵禁时间,您看若是臣此时出宫,怕只能露宿街头了,臣…能否斗胆借殿下车架一用。”
颜凤昭并没多想,梁朝宵禁管束十分严格,若是官职三品倒是能通融一二,但沈系舟只是五品左赞善大夫,若是碰见了巡夜侍卫,的确是个麻烦。
而且如若沈系舟当真被侍卫拦了下来,侍卫定要核查沈系舟入宫之事是否属实,如若被姑母知道,细查下去,今日的对话怕也是瞒不住。
想到此处,颜凤昭叫来殿前侍女道:“你去,将孤的车驾停到宫门口,送沈卿回府。”
沈系舟听到此处不由得攥紧双手,压抑内心的激动,努力保持镇定说道:“臣,谢殿下恩典。”
说完就跟着侍女一同走出殿门。
坐在太女车架之中,沈系舟慢慢复盘着今日的计划。
虽说刚才殿内形势看似千钧一发,但是沈系舟却丝毫不慌。
数月的相处,让她已经摸透了颜凤昭此人的处事方法,作为当朝太女,她是不可能严厉惩戒像自己这般直言进谏的臣属。
不然,颜凤昭也不能容忍宰相姜烈这么多年。东宫侍女也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不会真的在主人气头上进殿点灯。
只不过是给自家主子一个台阶下罢了。
而且,自己虽然言语鲁莽了些,但是行为举止都是一个臣下该有的状态,丝毫没有僭越。
自己越是这般,越是凸显一个直臣忠臣该有的形象,颜凤昭便越是把自己的态度与姜家的态度做比较。
而越是比较,她就越能发现,宰相姜烈的放肆之处。
对于此时羽翼渐丰的太女殿下来说,那便是如鲠在喉的滋味。
若说今日颜凤昭起了十分杀心,那自己顶多占了其中一成,剩下的九成,便都是对她姜烈的。
只要颜凤昭与姜家离了心,那自己就更有机会借助太女的势力,将粱都的形势搅浑。
那十三皇女颜风清,自己真正选定的君主,便有机会更上一步。
但是这些,都不是今日计划的重点。
沈系舟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她,到了现在这个局面,也会抑制不住激动和狂喜。
所有的筹划,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她伸手敲了敲车窗的边沿,对着驾驶的马夫说道:“劳烦前面绕道到东乐坊,我到那边商铺取个东西。”
马夫摇了摇马鞭,应话道:“大人要去东乐坊啊,那边的酒肆还是蛮出名的,只是此刻宵禁了,大人确定那间商铺这么晚还开吗”
轮毂急促转动着,偶尔压到一粒碎石,也毫不犹豫地碾了过去。
碎石‘啪’的一声,被压成碎屑,消失在寒风呼啸中。
车夫等了许久,才听到车架里的大人幽幽开口。
“会开的,我等了她太久了,所以这一次,欠我的,她想逃也逃不掉!”
车夫又抽了一下马匹,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大人说的这话什么意思,但也没有多问。
街道寂静万分,只余下马车驶过长街的声响,慢慢回荡。
另外一边,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走在东乐坊的街道上。
张易之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手上还是拎着一壶酒,走两步就喝一口,再走三步再喝一口,还没等她走出坊市,这一壶酒就已经见了底。
她猛地将酒壶摔在地上,可惜葫芦样式的酒壶并没有如她所愿的碎成两半。
她气急又上去踢了一脚,酒壶被踢到墙上,又砸向地面却还是在地上滚动着。
连条裂痕都没有,安然无恙。
张易之怒目盯着酒壶,看着看着,忽然跌倒在地,仰天大笑。
笑着笑着,面上就流下水珠,水珠从眼眶涌出,划过鼻尖唇角,砸在地面上。
张易之笑她自己,笑这长夜漫漫,笑那明月高挂,更是笑现如今还在地面上不停滚动的酒壶。
等她笑够了,就撑起身,倾身把酒壶拾起,放在手中将它压得粉碎。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酒壶残骸,又是一阵笑中带泪。
“你在挣扎什么啊!你就该碎啊!你就该…在我摔一下的时候碎掉!你就该碎掉!”
“可笑!挣扎有什么用,努力了这么久,现在什么都没了,哈哈哈哈!有什么用!全都没用!”
“全都没用!”
张易之一声大喝,可回应她的只有夜色的寂然无声。
她拍了拍手中的碎屑,摇摇摆摆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多远,大道的另外一边传来马蹄的声响,她抬头望去,只见模模糊糊有一马车正向这边驶来。
夜色已深,就算是在明月之下,也不太能看清马车上飘扬的家徽是属于哪一位朝中重臣,再加上张易之此时已醉得头晕目眩,更是看不真切。
张易之本来不欲理会,此时她满身狼狈,又怎愿意遇上旁人,但这马车偏不随她意,缓缓在她面前停下。
车窗的布帘被卷起,车窗在侧面,车夫在前面低着头两耳不闻身边事。
只是里面坐的并不是什么贵人,而是五品小官,沈家嫡女沈系舟。
沈系舟上下打量着面前颓废的人影,心中畅快无比,却还是用着平常的语气说道:“好久不见啊!张大统领。”
张易之懒得理会她,她拍了拍衣角沾到的尘土,冷然说道:“笑话看够了,你该走了吧。”
沈系舟淡淡说道:“张统领可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就算是再清闲,也不至于大晚上跑这么远就为了一个笑话。”
张易之看着满眼讽刺的沈系舟,轻笑出声。
她抹了下笑出的眼泪,然后慢慢开口。
“管你是来干什么的!滚,听明白了吗?”
沈系舟被骂了也不生气,她慢慢拿出怀里的东西。张易之离得太远,没太看清,但沈系舟的声音她倒是听得清楚。
“张统领,我是来帮你的,难道你就不好奇,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