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有哪一刻,让柳承谙如此无措。
眼神没有交汇,可还能听到彼此逐渐共鸣的心跳从杂乱无章到整齐如一。剧烈喘息除了带来空气,更是将沈系舟的气味送到他眼前,哪怕他紧紧闭着眼。
药香,墨香,混杂着奔跑后的微微汗味。气味抚摸着他的身体,越缠越紧,直到他无法呼吸。
柳承谙咬紧唇,猛地睁开眼,迎面撞来的却是沈系舟眼中的自己。
他从来没有从一个人眼中如此清晰地看见另外一个人的倒影。
在这一刻,他确定了沈系舟“我喜欢你”的认真。
沈系舟咳了一下,可突然的对视又给了她勇气,她接着说:“再给我点时间,我知道你现在不信任我,甚至…逃避我,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心悦你。”
“从我们相视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
沈系舟忽然愣住了,就算她再不懂男儿心思,也发觉她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虽说她句句真心,但至少不应该在今日,今日…她们刚刚说了‘和离’。
一口气没喘上来,梗在心口。
沈系舟明明知晓此事她应当解释,拿出她平日里骗人骗鬼,颠倒是非的巧舌,细细与承谙说明她从未想过要与他真正和离,所谓的和离,不过是审时度势,以退为进的手段。
可是越焦急,口里就越像生了根,钉在她的伶牙俐齿上,使她动弹不得。
怎么办,承谙会如何想她。是会觉得她是满口喜欢,毫无真心的浪□□,还是把她当成随意承诺,假情假意的骗子。
她恨不得咬下舌头,抛开胸膛给他证明。但一刻钟过去,除了支支吾吾,她什么都做不了。
“妻主真的是,知道怎么最能动人心弦。”
沈系舟愣住。谁?她吗?
就算是没有镜子,她也知道她此时的模样可是半点称不上风度翩翩,再加上刚刚口舌生根的蠢样子。
如何谈得上动人心弦?
柳承谙丝毫没有一语将自己妻主轰成渣渣的自觉,反而鼓起勇气伸手牵上沈系舟的衣角,试探道:
“妻主,你说你心悦我,可是真心?”
沈系舟刚要答复,一只纤细手指却竖在唇前,柳承谙制止道:“罢了,你的答案,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是假,我都无法分辨。你说出来,只能扰我心绪罢了。”
柳承谙对着她一笑,说:“所以,我不问今日你为何同意和离,也不问你是否欢喜于我。这些答案,我要你日后你慢慢证明给我看。”
话音落下,他的手指也随之放下,转身离去。
柳承谙的指尖总是修得很短,他从不喜欢雕花艳丽的指甲,总说现在流行的长指甲在写字读书时很碍事。
因而,他的短甲拢不住指腹,一指滑落之际,指腹与指尖同时划过她的唇。极致的柔与坚,在她唇上炸开,化成欲望,咽入喉间。
沈系舟揪住胸口,深吸一口气,紧紧抿唇。
如此撩人!到底是谁在动人心弦?
沈系舟追上去的时候柳承谙刚刚出了小巷,她就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柳承谙生得极瘦又只爱吃些清淡素食,哪怕平日里尽心喂养着,也是人在衣中晃,活像个干巴巴的衣服架子。
他的背影,是她不常见的。往日都是她拉着他的手向前走,或者是两人并肩而行。她熟悉他低头时睫毛投在脸上的阴影,或是侧开头时漏出的纤长脖颈。
今日的他,似乎不一样了。
不再亦步亦趋,不再进退有度。却更像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冠上她姓氏,事事循规蹈矩的木偶。
能是因为什么呢。
成婚半年,沈系舟原以为自己处处体贴,想当然觉得有些话哪怕自己不说,日日相处之下他自然清楚。
她却忘了,言语就像刀刃,出鞘时自然刀刀见血。但有时什么话不说,也像软刀子割肉,磨得人生疼。
沈系舟叹了口气。
‘喜欢’二字没她想象那样难以说出口。承谙也没有她想得那般柔弱。
是她想岔了。
将混乱思绪捋个大概,沈系舟刚想说些什么,前面人潮忽然朝向她们涌了过来。
“让开!让开!杀人了!快跑啊!”
不知哪里传来的尖叫声,人们推搡起来,个个慌不择路。
一布衣男子慌乱间奔着柳承谙就冲了过来,眼见就要撞到他身上,柳承谙控制不住闭眼缩起身来。
他还闭着眼就能感到面前一暗,想象中的撞击并未到来,反而是一股药香将他拢入怀中。
视觉丧失让他听觉更加灵敏。
“护好少君,莫要出剑惊扰到人群。”
沈系舟言辞冷厉,但柳承谙却感到十分安心。他慢慢睁开眼,只见六七个身着素衣,手扶剑鞘的魁梧女君已经将他与妻主团团围住。
其中有几人的面容还有些面熟,他依稀记得在府上抬头看向树梢时见过。
为首的女君手上还拎着刚才的冒失男子。
那布衣男子一副商贩打扮,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已经抖得如同刚出壳的小鸡。
柳承谙看向沈系舟,沈系舟还拢着他不放手,说:“不要怕,这些都是府上暗卫,你说想你我二人来逛逛庙会,我却不能当真让你身处危险,就将这几人带着,护你平安。”
柳承谙想,逛个庙会而已,哪里就称得上身处险境了。
他嘴上却说:“放了这人吧,他也不是有意的,慌忙之中谁还能看得清路,不要吓他了。”
沈系舟也没有追究的意思,这少年看着还没有承谙大。年少就出来行商顾家,突逢大事慌乱也是在所难免。
她将这少年扣下,只是想问清前方情形如何,可这少年应当是被这接连突变吓傻了,问什么都颠三倒四的不成个句子。
沈系舟皱眉。
眼下正是庙会最为热闹的时段,少说这一条窄巷都要有近千人,如今所有人都往一头挤,拥挤磕碰都是小事,最怕的是发生踩踏。
而自己今日只带了几人,冲阵厮杀还行,硬是在人潮中护住承谙却是不行的。
现下,当真是不好办了。
正当这时,两队禁军游街侍卫从前方赶来,一队一边将拥挤人群疏散,并安抚众人情绪。
领队的侍卫颌角有一道疤,一看就是从军见过血的,身上一股煞气。
她看着沈系舟一行人大步赶来,却在看清沈系舟面容时缓了下来,收敛了气势。
领队侍卫深深一拜,沉声道:“禁军校尉翟天恩拜见左赞善大夫,不知您一行在此所为何?”
沈系舟一挑眉,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说:“哦?你认得我?”
翟天恩回道:“有次拜会太女殿下时,有幸见过大人一次。”
沈系舟也不问是哪次,她在意的是禁军历朝历代都是皇帝直属军队,领的是维护粱都治安和保卫陛下的职责。她们是皇帝最忠诚也是最锋利,最容易自伤的刀。
可如今,这个禁军校尉大庭广众之下明说自己与太女有关,哪怕她在禁军职阶并不高,但这与捏住陛下性命有何异?
太女颜凤昭竟势力如此之强?不,还是说陛下对于朝堂的军队的把控已经孱弱至此了吗?
翟天恩眼观鼻鼻观心,像是并不在意沈系舟沉思不语,自顾自说:“昭德寺门前发生血案,三个流民将一少女连同她怀中婴儿一并杀害,被寺中留守的禁军当街抓回,只是三人行凶已被众寺门前众人看见,引发混乱成了现在这般。”
沈系舟觉着这少女与婴儿的搭配似曾相识,心中已隐隐有预感。
众人行至昭德寺门前,尸首已经被盖上草席,可散落一地的桑葚和被踩踏变形的竹筐已经证实了她的预感。
这就是她与承谙之前遇到那个卖桑葚的女孩。
印象里那女孩还没高过自己腰间,只是几个钟头就已经成了具尸首。
柳承谙也觉得不可思议,喃喃道:“怎会如此,这是有什么仇怨?”
翟天恩答道:“这三个流民与那死者都是柳庄附近逃难来的,天逢旱灾时将自己的儿女都卖给死者一家,换些米粮。只是灾情越发严重,死者亲长便将卖来的孩子分着吃了,也还没挺过去,就留两个孩子走到了粱都。”
“那些流民饥荒的时候卖儿卖女,到了粱都倒是想起来那是自己亲生骨肉了。可年长者都已经死了,只能拿剩下的孩子撒气,但接连几日都碰不上死者,倒是闲逛庙会时碰上了,几人头脑一热就当街行了凶。”
翟天恩磨了磨靴上的红色,不知是蹭上的血迹还是溅上的桑葚汁水,一脸嫌弃道:“也是这两人命不好,躲了这么多天偏偏在万寿节庙会碰见了,惹得上头大过节的不快,真是晦气!”
说多了话,这兵痞子就开始揽不住痞气,说着说着就冲地上啐了一口。
又闲聊了几句,沈系舟便拥着柳承谙上了车,拜别翟天恩,两人一路无话。
到了自家院里,沈系舟本想和柳承谙聊聊,却没想他开了口。
“妻主,今日之前我本没这个奢望的,只是今日你说了…那样的话,我就想着,或许你可以允我一件事。”
沈系舟说很想逗逗他,让他细细说说今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那样的话’,只是她知道承谙面皮薄,再逗下去随时有炸毛的可能性,只能哑着嗓子说:“你说,我什么都允你。”
柳承谙抬眸看着自家妻主,说:“我知妻主为官,身为主君不应与外女过多接触,可今日之事实在难以忘怀。”
他忽然哽住,想起今日,不论行凶者还是被害者,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力,只是裹挟在命运里向前走罢了。
“弱者苟且偷生不能,强者纵情享乐不断。民间疾苦四个字,从书里读到只是轻飘飘的,可摆在她们眼前了她们也视而不见。”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做弱者,也不想成为强者,我只想做我能做的事。我行不了万里,那我就读万卷,用我的字,为众人发声,为众生发声,让至强者睁开眼看看什么是真实的人间。”
他擒住沈系舟的手臂,用力到指尖发白,说:“妻主,什么是对的,怎么做才是对的,我现在看不分明。我想多读些书,最好请个先生。也许读得多了,文章写得多了,道理就通了,也许…我就知道我的路该怎么走。”
沈系舟被他捏得生疼。
但炙热目光下,她什么都感知不到,只轻声说:“好,我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