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家万里

作者:她与灯

玉霖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没有地方让她躺下养伤。

张药的家实际上是北镇抚司的值房。

张药早年为了买木头,把家里的田宅几乎卖空,好在他是镇抚司的首官,没有私宅私地,还能镇抚司衙门租借房屋。

房屋倒也不算小,一进院落,正房朝北,东西各有一个耳房。

“到了。”

头顶传来张药干冷的声音。

玉霖在张药怀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满院层层叠叠的棺材和尚未及打造的无数名木,整个院子充盈浓郁的木香。

院中除了棺材,还有白色的尸布,一片一片,静静地垂挂在棺材板上,像一条凝滞的瀑布,瀑布后面,有一棵被风雨摧残殆尽的玉兰花树,残花满地,糜烂的花香和木香交混入鼻。

玉霖这辈子,除了少年时在郁州那场持续十年的瘟疫中,看到过这样层叠而累棺材,此后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凄冷的场景。

她真的很不喜欢看到死亡,也不喜欢棺材,不喜欢尸布,不喜欢寿衣。

但她却从来不怕,站在这些冥器之间的,活着的人。

“放我下来。”

“你的鞋在路上掉了。”

无情无义的一句话,也不管她会不会尴尬。

玉霖低头,果见自己正赤着一双脚。

“我抱着你不好帮你捡,暂先如此,之后我给你买鞋。”

“还有衣裳。”她轻盈地追来一句。

张药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院中的白玉兰花树,“我喜欢玉色的软罗。”

张药穿衣从来没那么讲究,自然也不知道玉色到底是什么颜色。

“玉色?”

玉霖扬了扬下巴,“就像这一树玉兰的颜色。”

“呵。”

张药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多银钱。”

“可我很久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裳了。”

她是懂得怎么跟他要东西的,就这一句话,张药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中的棺材。

“行,等明日。”

说完也不等玉霖接话,抱着她穿过院子,走向正房东面的耳房。

房门虚掩。张药抱着玉霖腾不出手,索性曲膝一顶。

房门随即大开,映入玉霖眼中的,仍然是棺材。

楠木一口,杉木一口,松木三口。

除此之外,房里就只剩下一口木箱,玉霖猜测,里面放的应该是张药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

木箱上面是一把刀,刀柄上挑着一件雪白的亵衣。

不留意看,还以为是一张裹尸布。

“你把梁京里都好木头买空,全都造成了棺材?”

张药正在考虑,把玉霖放到哪一口棺材上,并没有太在意,玉霖在问什么,随口“嗯。”一声。

“你到底有多少口棺材?”

“院子里有二十口,这里有五口。”

张药说完,还是觉得,前段时间被他自己踹穿的那一口楠木棺材没灰,顺眼。于是,抱着玉霖坐了上去。

棺材很高,玉霖坐上去后,脚便悬空了。

张药转身从抽起一张裹尸布,撕出一条布条,随后一把抓住玉霖的脚。

玉霖没躲,目光却落在那条裹尸布上。

张药把布条绞在手掌上,“你不喜欢这个?”

“是。”

玉霖没否认。

“行。”

张药松开玉霖的脚,转身试图去找替代物,背后玉霖的声音传来,“我的脚还好,不用……”

“你右脚的脚踝脱臼很久了。”

“可我能走……”

“你那是在走吗?”

他边说边在自己局促的耳房里翻了一圈,实在是什么也没找到。

张药有些烦躁地站在耳房中间,一瞥眼,却看见了自己挂在刀柄上的那件亵衣。

他在神武门前抗了十日的枷,不曾沐浴,这身亵衣他原本是他打算在今夜清理后所换,他回头看了一眼玉霖的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亵衣抓起来,一把撕了。

衣料哗啦一声裂开,玉霖微微蹙眉。

张药一声不吭地将亵衣撕成十几条布条,随后拿着布条在玉霖面前半跪下来,“左脚,踩我膝盖,你人坐稳。”

玉霖应声挪动身子,将左脚踩了上去。

张药抬起玉霖的右脚,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我再说一次,你人坐稳。”

“嗯。”

张药捏住她的脚踝,想起自己手上的力道,一时之间又犹豫了,“或者你想……”

“张药。”

玉霖没让张药说下去,含笑道:“我没那么怕疼。”

她说完撑住了棺材板,“拧吧。”

张药手指猛一用力,手中的那只脚顿时骨节作响,棺材上的人闷哼了一声,手指随即抠紧了棺材上的尸布。

张药用自己亵衣撕开的布条,仔细缠住玉霖的脚踝,这才缓缓放开她的脚。起身退了一步,在她对面的杉木棺材上靠坐下来。

戴枷十日,又抱了玉霖一路,他到底还是有些累了,索性等她自己缓和,但看她痛得难受,还是觉得,应该找点话说一说,散一散她的神。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霖坐在棺材上,轻轻地晃着一双腿,忍痛调息。

这一幕,让张药想起刑场上的那一幕,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刑台的边沿,晃动着一双腿,俯看着那些想要看她受死的人群。

“我想吃了东西,再睡一觉。”

她答非所问,张药也不在意,低头看向她身下的棺材板子,“家里只有风消饼。”

玉霖点了点头,“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可以。”

张药站起身,“我去取过来,至于你想睡觉,你坐的那口棺材,里面有褥子,你……”

“嗯。”

她点了点头,“我不介意。”

**

这一觉,玉霖没有梦魇。

高高的棺材壁,遮挡了白日里大半的光,像四道墙,将她围绕在其中。

张药这个人的“床”,意外很干净,除了棺材本身的木香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皂香。

玉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让身子彻底被包裹进温暖的被褥里。

这么多年,她最贪恋的就是长久而安定的睡眠。很奇怪,从前不管她睡在什么地方,她都很容易惊醒,有时是一声鸟鸣,有时候是雨声,有时甚至是一阵偶然敲窗的风。

四节风物,都可惊心。

然而这口棺材真好,底部虽然被张药踹破了,但却给了气息流动的可能。

轻柔的风流过破口,轻轻地撩动她的乱发,轻而易举地,将玉霖哄入了一片宁静的混沌中。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再醒来,外面的天已黑了。

四周的木香已经被饭菜的香气所取代。

玉霖翻身坐起来,张悯恰巧推门进来。

她一手举着一盏灯,一手端着一碗水,见玉霖已经醒了,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才在外面说药药呢,带你回来却让你睡他这要命的地方。”

“悯……姑娘。”

玉霖试探着叫了张悯一声。

张悯应了她一声,走到棺材边,扯起被子罩在她身上,“我叫张悯,药药平时总是直呼我的名字,一声姐姐都不肯叫。我年纪其实不轻,从前虽嫁过人,但后来……也因故合离了。你曾在京中做官,这你也是知道的,我也不瞒你。如今这‘夫人’啊,‘姑娘’什么的,外头一通叫起来,都乱得很,诶?你要是愿意,可以像杜秉笔那样,叫我阿悯姐姐。”

张悯叫张药“药药”。

这个称呼,对上张药那张寡脸,怎么想都很滑稽。

“药药?”

玉霖试着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

张悯也笑了起来。

“对,这是张药的乳名,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父母和我,都这样叫他,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好笑。这都要怪我。”

她说着,将水端到玉霖手中,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有弱症,一直都不好,算命的说,是我名字里的这个‘悯’字,太重了,压伤了我的命格。可这是父母的祝愿,连自己也不愿意改,后来弟弟出生,父母就给他取名叫‘张药’,其中这个‘药’字,是用来医我的,希望我这个弟弟,能护着我的性命,所以我就一直叫他‘药药’,他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着,一面伸手摸向玉霖的额头。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玉霖有一些错愕,她不自觉地偏了偏头,额头却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

张悯忙将手收回,摊开掌心,“哦,我手上有一块疤,以前被石头划伤的,是不是硌到你了。”

“没有。”

“那就好,嗯,我知道你叫玉霖,这听起来,倒是个男女皆宜的名字,不过……这是你的真名吗?”

“不是。”

玉霖垂下头,“我从前,顶替了一个死去的贡生,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哦……那……”

“可以叫我小浮,沉浮的浮,那是我乳名。”

“好。”

张悯应了一声,随之明朗地笑开。

人总是喜欢遇到温柔而真诚的人,哪怕自身尖锐,浑身都是冷刺,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不惧刺痛。

玉霖坐张悯面前,忽然懂了,张药干冷的性子下面,藏着的那点与他性格相异的品性,来自于什么地方。

“你身上全是外伤,炎症不消,是会要人命的。”

“我没事。”

张悯摇了摇头,“别逞强了,你这些伤啊,郎中会看,我也会看。我久病多年,已成了半个医者,家里有一个药药不够,还存着好大一箱子的药呢。你别躺药药这里了,去我房里,我帮你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清理好了伤口,认认真真地上一回药。”

玉霖轻拉身上的被子,低头道:“我自己可以。”

张悯眸光微暗,“你还是不信任我。”

“哎。”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是我没有把这个弟弟教好。”

玉霖很想跟张悯解释一下,其实是她为了自己的事,把张药拖下水了,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张药那个人也很荒唐,在三法司把他自己骂得猪狗不如,又被皇帝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淫徒的名声响遍梁京城,玉霖觉得,哪怕自己去为他滚一次钉板,都没法把张药彻底洗干净。

“其实……张指挥使也……”

“你不用怕他。”张悯肃然。

“有阿悯姐姐在,以后,他要是再冒犯你,我就拿鞭子抽他,让他在父母的牌位下面,跪三日的香。”

好惨的一个张药。

玉霖闭了嘴,心里却默默吐了这么一句。

“小浮。”

“嗯?”

张悯的声音柔下来,“我回来罚了他的跪,他也一直跟我说他错了。我其实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他性格虽然不好,为人处世也很厉,但从前,不论是在诏狱,还是在外面,他都不敢碰女子。”

“为什么?”

玉霖脱口问了一句,张悯忙道:“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他开脱,如果他真的伤了你,我不会让你做他的奴婢,更不会让他再碰你。等你伤好了,我们张家就放你出姓,我再去求一求许颂年,给你户帖,让你有自己的门户。你曾是少司寇,你帮过很多人,你啊不该是这样的人生。”

玉霖抿住嘴唇。

张悯这一番话,令她释然。

人生虽千疮百孔,可绝境之下,有人愿意祝福她,她亦觉得,命里的福气,仍在悄悄地,向她聚拢。

“谢谢阿悯姐姐。”

张悯站直身,向玉霖身出一只手,“来,我扶你起来,咱们吃饭去。”

玉霖从棺材里下来,见地上放着一双新的绣鞋,不禁朝窗外看去。

“张指挥使呢?还跪着吗?”

张悯也看向窗外,“原是要让他跪到明日的,但是……南边的天机寺出事了,他带镇抚司的人过去了。”

“天机寺?”

玉霖蹙眉,“天机寺出什么事?”

张悯倒是没有听清楚掌刑千户李寒舟在外面跟张药说什么。

她只记得,张药跪在地上问了一句:“谁放的火?”

李寒舟苦脸摇头。

张药的脸上便不是很好,随后也不跪了,起身穿衣拿刀,跨出门外,呼来透骨龙,与一众北镇抚司的缇骑翻身上马,朝着天机寺,疾驰而去。

“我听着,好像是说,什么烧起来了……”

玉霖听完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不顾脱臼的脚踝才刚刚接上,挣扎着下了地,踉跄地朝门外奔去。

张悯忙追道:“小浮,你去什么地方?马上就是宵禁了,如果被兵马司的人抓到,你会吃亏的……”

玉霖没有回头,一把推开院门。

风迎面而来,吹起她满头的长发。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头顶满天繁星,天已经黑透,唯有南边的天空被烧得发红。

玉霖拢紧身上的单衣,忍痛朝着天机寺行去。

她要去找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原本一直挂在她的身上。然而身为囚犯必须摘去身上所有的东西,那些身外之物,散到谁的手中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唯有一块石头,她不能弃。

她在审讯刘氏的公堂上自曝身份被囚,入狱之前,摘下了那块石头,托刘氏的女儿刘影怜替她带走供奉,刘影怜后来托宋饮冰告诉她,她把那只锦盒,供在了天机寺的佛像前。她原本想,等她身子再好一点,便去天机寺里将石头取回。然而此刻,她却不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