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昇元年的京都,城墙高耸入云,街边两侧府宇林立,道巷纵横,路旁的酒肆茶馆热闹喧嚣,人来人往。
一辆寻常马车进了城门,缓慢行走在官道上,车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双极美的杏眼,好奇地打量着熙攘的人群和路边的商铺。
她是吏部侍郎温从和的长女温晚,刚被父亲派人从通州的外祖家接回,初到京都,对这里的玲琅绚目顿感新鲜,不住地低声赞叹着:
“京都的城楼真高!连酒楼也有好几层!”
“哇,这是胡人么?长得跟咱们不一样呢!”
坐在车夫身边的崔管事笑着给她介绍着:
“姑娘,那是悦椿楼,是京都最大的酒楼。京都客商众多,不仅有胡人,还有许多波斯人。等过了悦椿楼,再走三个路口就到了康东巷,咱们温府就在巷子的东口。”
车厢内的小婢女月出见她不停地在说话,拿出了水壶问道:
“姑娘渴了么?喝点水吧。”
另一旁的婢女夕落也从包裹里拿出几块酥饼问道:
“姑娘,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必饿了,吃口饼吧?”
温晚摆了摆手,看着不远处的街头有人正卖艺杂耍,正到精彩之处,哪舍得挪开眼,就差拍手叫声好了。
突然,后方传来一阵疾厉的马蹄声,夹杂着路人的惊叫,幸好赶马的车夫经验丰富,迅速向一侧猛拉缰绳。
刚行至路边,几个身着统一的黑色官服,头戴黑面具的男子骑着高马,擦着温家马车边缘,呼啸而过,突然的急拐让坐在车内的温晚发出一声轻呼:
“哎呦!”
车夫勒紧缰绳,停了下来,小心问道:
“姑娘,没事吧?”
温晚掀开门帘子,摸着撞痛的额头,看到那骑马之人,留在尘土中的几个黑影,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气呼呼地叫了一句:
“喂!你们都没长眼睛么?”
“呦,大姑娘,小声点!”崔管事赶紧打住了她,“这是拱卫司的人,咱们得罪不起。”
“拱卫司?是什么?”
“你这小姑娘不是京都人吧?”
路边小酒馆的伙计正出来送客,闻言,他看了温晚一眼,忍不住热心地对这位娇俏无邪的姑娘解释着:
“拱卫司是当今圣上新设的查案机构,查案时均戴着玄铁面具,十分神秘,新任的督使就是当朝首辅谢大人,专查有异心,对圣上不臣之人。”
此话一出,旁边的几个看热闹的路人,也止不住话,一人一句地说道:
“如今,京城的大官们恐怕人人自危呢,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当年不被先皇喜欢,从小就贬至南安的燕王,会成为如今的圣上。”
“要怪就怪废太子野心勃勃,早就不甘心屈于东宫十多年,竟然妄图谋害先帝,被先帝发现后拥兵直接造反。幸好,有燕王护驾勤王,救下先帝,活捉废太子。”
“不过,说起来,废太子是继后之子,而燕王是先皇后嫡子,当年战功赫赫的戚国公外孙,如此一看,先帝将皇位传给当今圣上,才是正统。”
“可不是?当今圣上英武睿智,甚得民心,而那位谢大人从小就跟在圣上身边,是圣上最宠信的人,听说他铁面无私,最有手段,不管是什么人落到他的手里,没有不开口的。”
“那是自然,虽无人见过这位谢大人,但听闻他年已三十,长得面目狰狞,凶神恶煞,又杀人如麻,所以,得了个‘黑面阎罗’的名号。”
“黑面阎罗?”温晚嫌恶地撇了撇嘴,真难听。
这时,路对面一位妇人正拉着一五六岁的小男娃教训道:
“让你乱跑,再乱跑,就让‘黑面阎罗’把你抓去,挖了心肝!”
“呜呜呜,”小娃娃闻言哭得停不下来,“我不要,我不要被鬼抓……”
温晚钻回了车里,坐定喝了口水,黑面阎罗,竟如此可怕!
那几名拱卫驾马疾驶过官道,在拱卫司府衙前停下,几人利落下马,为首者快步行至后堂,一名着玄色官袍的高大男子,正坐在案桌旁批阅文书,正是当朝首辅,兼管拱卫司的谢谦。
几名拱卫跪下行礼,为首一人道:
“禀督使,查到了。”
“说。”
“人已逃往蓟州,但他的家人安置在城外一个农户家中,卑职已派人盯着。”
“好,我亲自去,守株待兔!”
谢谦并未抬头,声线低沉,果断狠戾。
片刻之后,一行黑衣拱卫驾马飞驰而过,出了城门,向城外的官道奔去。
马蹄飞扬起的尘土落定,大街又恢复如常,行至康东巷里的马车终于到了温府的门口。
门房见自家马车归来,忙向里通报,温晚和两个婢女刚下了马车,就有府里的嬷嬷李氏笑着出来相迎,
“夫人正在府里念叨着呢,可巧大姑娘就到了。”
一面吩咐了小厮仆妇帮着拿行礼,一面扶过温晚,细细地打量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少女白如雪脂的鹅蛋脸上,黛色的柳眉下是一双极其明亮的杏眼,一张含笑未露的樱桃小口旁是浅浅的梨涡,嫩粉的双颊如暖春初绽的一朵桃花,让人见之忘俗,纵是在京城见了许多官家女眷,还是会为之惊艳。
这位大姑娘,真是长得一副好模样。
“大姑娘,一路上可好?饿不饿?夫人早就吩咐了人打扫了溶玉轩,专门给大姑娘住呢。”
温晚环顾着这个陌生的府宅,问道:
“爹爹在家么?”
“在呢!”李嬷嬷笑道,“老爷和夫人,正在春晖堂等着姑娘回来用晚膳,老奴这就带姑娘过去。”
李嬷嬷小心搀着温晚行至主屋,门外的小丫鬟见她们过来,已有人入内禀报,另一人伸手拉着帘子。
温晚绕过入口处的红酸枝雕牡丹的镂空六扇屏,行至屋内,扫视了一眼正堂上端坐着的两人,双手握拳交叠放在身侧行了个礼:
“女儿给父亲请安。”
“嗯!不必多礼,过来见过你母亲。”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正是她的父亲温从和。
温晚抬起头,看着父亲身边的雍容妇人,又福了一福:
“见过秦姨娘。”
秦氏身子明显一顿,原本慈爱的笑意凝固在双颊,愣了片刻,才说道:
“免礼,大姑娘免礼,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温从和骤然起身,一掌拍在案桌上,带着怒意道: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
“老爷,”秦氏忙起身拉住他的手臂劝道,“大姑娘刚回来,一路辛苦,先让她坐下歇会吧。”
“大姑娘,快坐。”秦氏恢复了如常的柔和笑意,过来扶着温晚的手臂,按着她坐下,又吩咐道,
“快去叫姑娘和两个哥儿过来,晚些再念书,先见过长姐。”
温晚端起手边的茶碗,抿了一口,又悄悄打量了一眼秦氏,不到四十的年纪,一身湛蓝的挑丝双窠云雁的褙子长裙,梳着元宝髻,插着两支碧玉簪,面容白皙和善,保养得极好。
再看父亲在她的抚慰下,只是对自己斜瞪了一眼,却并未言语,便知这么多年,这位母亲在世时,就已纳进府的姨娘,一直都是父亲的心尖上人,因为本朝规定,妾室不能扶正,所以父亲一直没有续娶,让这位姨娘,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府里的夫人。
她并不讨厌这个秦姨娘,只是,让她喊父亲的妾室做母亲,她叫不出口。
“老爷,夫人,姑娘和两位公子到了。”
温晚闻言起身,在外祖家时,舅母特地嘱咐了,她父亲最是重视教养,回家后定要依矩守礼,别惹父亲生气,她一直记着。此刻她身为长姐,本不用起身相迎,却还是想给父亲一个好的印象,证明自己在外祖家也是用心学了规矩的。
不多时,只见一着散花水雾淡粉长裙的俏丽女孩,领着两个一高一矮清瘦的少年进入屋中,这应该都是秦氏所生,她的弟弟和妹妹。
他们三人先给两位长辈见了礼:“给父亲和母亲请安!”
然后,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陌生的温晚。
秦氏将三人拉到温晚的面前,依次介绍着:
“大姑娘,这是晴儿,今年十五,这是昊哥儿,今年十三,这是昱哥儿,今年十二。”
又拍了拍三人的背:“还不见过长姐?”
“见过长姐!”
两个弟弟爽快地抱拳行了个礼,异口同声说道,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一直没有见过,也甚少听说的长姐,又看看身边的温晴,二人不禁想到了一起,从前他们这个亲生的二姐总觉得自己颇有些美貌,如今看来,被长姐比下去了吧!
温晴不情不愿地草草行了个礼,面无表情地说道:
“见过长姐。”
温晚保持着淡笑,一一回应着,又吩咐月出和夕落将舅母替她准备好的礼物分给弟妹们,给了温晴一支嵌着红宝石的梅花簪子,给了温昊和温昱兄弟俩一人一套文房四宝。
兄弟二人很客气地谢了长姐,细细看着手中的墨砚,温晴却只瞟了一眼簪子,就顺手丢给了身边的婢女。
秦氏似乎早已忘记刚才的尴尬,吩咐婆子们摆饭。
温从和难得在家中用膳,三个儿女自然是开心,温晴忙着给父亲不断地布菜,秦氏在一旁柔声劝温晚多吃些,又问她有什么爱吃的尽管告诉她,温晚只是应酬式地点点头,看着他们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温馨慈孝的场景微微有些愣神。
晚膳后,一家人坐下来喝茶。
温从和看了一眼温晚,问道:
“在通州都读了些什么书?”
温晚放下茶碗,恭恭敬敬的答道:
“禀父亲,读了四书,和《女诫》。”
温从和嗯了一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温晴闻言,眼珠儿一转,歪着头娇声问道:
“妹妹如今也在学《女诫》,正学到‘妇行’篇,最后一句:‘古人有言:“仁远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有些不太明白何意,不知可否请教长姐?”
温晚轻咳了两声,面不改色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忘了。”
温晴轻笑一声,一脸得意,却被秦氏剜了一眼:
“晴儿,不懂规矩!你姐姐奔波了一路,问她这些做什么?明日上学问朱先生不就好了?”
温晚便起身,向温从和福了一福,说道:
“父亲,女儿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去吧!”温从和并未计较太多,向她摆了摆手。
秦氏忙吩咐李嬷嬷领着温晚去溶玉轩,又嘱咐着让她缺什么少什么一定记得与她说,下人们伺候不周也要与她说,千万别把自己当外人。
温晚一面与她客气回应,一面迈步走着,在屋外的檐廊下,温晴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爹爹,女儿不是故意考长姐,女儿只是想看看长姐做为女子,是否与女儿看法一致,谁知长姐竟忘了。”
“考也无妨,姐妹间探讨学问,是好事。只怕是,唉……”
温从和叹了口气,只怕是他这个大女儿,根本就没上学。他那位岳丈,通州参将万青山,是个粗鲁的兵痞子,大舅哥是明威将军,均是十足的武夫,听说家中连私学都未设,只请了个教书先生让后辈们识几个字,不敢指望在他家生活多年的女儿能读什么书。
“不说这个了,昊儿过来,为父问问你的功课,可不能及不上晴儿。”
温晚加快了脚步离开,父亲和弟妹们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似乎,她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父亲也有慈爱的一面,只是,她过去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