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天气清明和暖,雨后初晴,两个小娃娃坐在梧桐树下,摇头晃脑背着书,今日刚开始学《大学》,他们两个背得极其生涩,让背着手来回踱步的教书先生,不禁皱紧了眉头。

正巧,两只雀儿飞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两个学生的眼神也随即被吸引了过去。

谢谦不动声色,将原本拿在手上的一张纸,默默在背后撕成两半,揉搓成两个小纸团,抬头看了一眼,指尖微动,一个纸团立刻飞了出去,稳稳地打在了雀儿脚下的树枝上,两只小东西终于飞走了。

谢谦敛眸,对两个学生说道:“快些背,这篇背不出来,我与你们爹爹说,不许吃晚饭。”

他神色如常,语气平淡,可是这位一手创建了拱卫司这个令人闻之色变之机构的督使大人,带着在刑房中浸/淫出来的凌厉眼神,让两个小娃娃只消看他一眼,便不敢再言语。

谢谦满意地看着两个学生重新进入背书状态,蓦然一转身,却看到院墙拱门处,立着一个纤细的青绿色身影,掩映在一丛灌木旁。

小姑娘的眼睛瞪得老大,双眸如春水般潋滟,樱桃红的唇瓣微张,嘴角还有几粒食物的残渣,一只手上半握着拳,似乎托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捏着一片黑影,停留在往嘴里送的半空,整个一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景之神色。

不好,刚才,被她看见了!

谢谦捏紧了手里的纸团,是自己大意了,他一心只管听着两个学生背书,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

不过,无妨,他有千万个办法封住这个小姑娘的嘴。

谢谦心思微动,眼神却平静如常,他让两个学生去屋内将今日的课业抄写出来,小娃娃们巴不得离了先生的视线,忙不迭地跑进了房里。

他转身向小恩人抱拳行了个礼:

“大小姐!”

小姑娘收回诧异之色,快步行至他身旁,他个头高,纵然是踮着脚,也只能勉强靠近他的耳畔,低语道:

“刚才那一招不错,教教我呗!”

刚刚,温晚午睡了片刻,见雨停了,心情甚是烦躁的她百无聊赖中,抓了一把瓜子,一边吃,一边逛着庄子,远远听见了读书声,便想瞧瞧是谁比她惨,这会子还在念书,她悄悄靠近小院,刚迈入拱门,就亲眼目睹了这个白净文弱的书生,用手里的一团纸,一下击飞了树上的两只鸟儿。

她从前跟着舅舅和表兄,也曾见过他们拉弓射箭,百步穿杨的本事,可是,这个书生,只是手指微微一动,用个纸团,就把几丈远的树枝,打得乱颤不已,真是好身手。

温晚倒没去细想这文雅书生怎么会这个,她从小见的武将太多,他们习武,自然也读书认字。那他做为一个书生,读书的闲暇,学点武艺在身上,亦是无可厚非的。

她想的是,若是她学会了,以后看谁不顺眼,随手来两下教训教训那人,多威风!

一阵有些熟悉的淡香沁入鼻尖,谢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上次与她身体接触,是出于无奈,为了救她,这一次,她主动靠了过来,而他没有如从前一般,将各色刻意对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一把推开,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的小恩人,对自己这个如今在庄子里谋职的普通秀才,没有任何企图。

并不是因为这个小姑娘本身,有什么特殊。

温晚见这书生垂着眼眸,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猜测莫非他不肯?想到此,不禁有些恼怒,这书生着实小气,自己好歹救了他的命,让他传授个小绝活都要犹豫?

她又上前了一步,悄声问道:

“怎么,不能外传?”

少女杏眸里的潋滟水光映着自己的面孔,那股香味更加浓馥地强行扑面而来,谢谦忙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一步,这个小姑娘并未多问一句,以她单纯的资历,定是不可能猜出半点自己的身份,她只是要自己教她弹指功。

罢了,教给她吧,趁机封住她的嘴,这件事,若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倒也无妨。

他温声说道:

“若是,小姐想学,在下可以抽空教小姐,只是,在下学这个本事,原只是为了自保,不想太多人知晓。况且,在下如今任了姚总管家的教书先生,恐怕……”

温晚见他愿意教,喜不自胜,明白他的意思后,忙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

“放心,这件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我会与姚总管说,父亲让我诵读的《女诫》多有不明白之处,需请教你,你每日午后抽空过来教我就行,怎样?”

说话归说话,这小姑娘怎的又碰他了?

谢谦只觉一阵温热慢慢爬上耳垂,将手臂往后缩去,避开了她的眼神,点头“嗯”了一声。

温晚从小在外祖家,除了家中的婢女,只有几个表兄弟同她一起念书玩闹,并无年纪相仿的姐姐妹妹,况且她情窦未开,一直对男女界限不太敏感,见这书生唯唯诺诺的样子,想是他不太愿意教她功夫,又或者是因为他会些功夫的秘密被自己发现了,故而有些懊恼。

又承诺他道:

“你放心,你会功夫这件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起。”

见他依旧表情有些不自然,便拉起他的手,捏住小拇指,勾在了自己握着瓜子的小指上,迎上书生瞪得老大的黑眸,来回拉扯了几下,口中念道: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骗人,骗人就当大王八!”

说完,勾着他的手举到他的面前:

“这下总信了吧?就连月出和夕落,我都不会透露给她们。”

她,竟然还拉他的手!这个小姑娘,难道没有一点男女有别的意思?

谢谦抽回了自己的手指,忙做了个揖,掩眸说道:

“谨遵大小姐吩咐。”

她只要不再靠近自己,怎么样都行。

温晚见他终于答应了,便说道:

“那就说好了,你做完你的教书先生后,得空就来教我,我等着你!”

小姑娘翘首一笑,如银铃般的声音在谢谦的耳畔响起,又随着她的身影飞快远去。

谢谦暗自捏了一把汗,他在考虑,是不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庄子,他现在觉着,这位大小姐是个挺危险的人物。

子时,封文和封武准时出现在房中,见自家大人正在一一翻阅他们昨日拿来的一些文书。

封武上前将今日的文书放在案头,又将已阅的拿在手上。

一阵香气让他不禁抽了抽鼻子,哪来的香味?他向谢谦靠近了些,只觉香气更加浓郁了。

大人身上的?

奇怪了,大人虽说一直都爱干净,每日都沐浴,但就是用些平常的皂角,怎么会有香?

谢谦见他莫名其妙地靠近自己,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闻着大人身上好香……”

封武说着退回了封文身旁。

“……”

香?谢谦回想他今日唯一闻到的香味是那个小姑娘身上的……

他轻咳两声:

“平日里查案怎么不见你如此仔细?要有这份心思,多少案子还需要我亲自过问?”

“属下知错!”

见大人幽眸泛着寒光,封武立马抱拳。

谢谦不再理他,低声问道:

“宫里和拱卫司可有异动?”

封文答道:

“禀大人,昨日,拱卫司扣住了一个贸然出宫的小太监,曾是继后宫里的,属下审问了一晚,谁知他硬气得很,到现在还没有招。”

谢谦手中的笔停住,思索片刻,道:

“放出风声,说他已经招了,正在捉拿罪魁祸首,然后,看紧他的家人。”

封文闻言了然,点头道:

“是!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

封武委屈巴巴地说道:

“禀大人,圣上见大人到如今还没有下落,发了大怒,差点,把属下几个拖出去斩了……”

谢谦斜眼看了看他泛着愚蠢的清澈眸子,没好气说道:

“你觉得圣上如今留着你们几条小命作甚?”

“自然,是要属下一定要找到大人……”封武嘟囔道,说罢,立刻明白了过来,“属下知道了,只要大人一日没有回去,圣上就不会要了属下的命,若是大人好好的回去了,自然也不会要属下的命。”

谢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将刚刚阅毕的文书递给二人,随口道:

“府里呢,有什么事么?”

封武想了想,回道:

“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近来,崔管家有些烦心事。”

“崔叔怎么了?”

首辅府里的管家崔有曾是谢谦母亲的侍从,二人失散多年后,谢谦找到了他,将他带在身边一直照顾着,说是管家,其实如同他的长辈一般。

“京都许多官眷将自家女儿的庚帖和画像送来府上,崔管家正在为大人细细挑选,听说,每日里又是相看,又是找人算八字,忙不过来呢!”

这个崔叔,还相看起来了?不用问他的意思?

他一直对外说自己有未婚妻,以后只会纳妾,就是想让这些别有居心的人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些达官贵人,平日自诩清高,却为了巴结他这个新朝权臣,不惜让女儿嫁来做妾?可笑!

“让崔叔通通退回去,简直胡闹!”

“是!”

封武随口应道,至于崔管家听不听大人的话,就不好说了。

兄弟俩抱拳躬身,从窗台一闪而出,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谢谦踱步至窗前,看着夜空中悬着的硕大银盘,落下层层光晕如同丝绒,又是一个圆月夜。

他的眼前是抹不去的深深刻在脑海里的一幕:

同样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一个明艳妩媚的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与她眉目如出一辙的小男孩,一起跪在一座广亮大门外,女子拉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男子的蹀躞,苦苦哀求着:

“求求你,我不要任何名分,我只希望咱们的孩子,能认祖归宗,好好念书,将来挣个好前程。”

可是,男子甩开了她的手,发出一声没有任何温度的厉喝:

“荒谬!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么?来人,将他们二人拖出去。”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男子拂袖而去的情景,他的小手还没碰上男子绣着金线的绸缎长袍,就已经和娘亲一起,被几个小厮拖到了巷子口,恶狠狠地威胁道:

“今日是我家少爷发慈悲饶了你们一命,若是再来,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说罢,几颗碎银子,甩落在他们身旁,反射着月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多年以后,他成了街头人见人惧的小混混,靠着不怕死的狠劲,罩着一帮小弟谋生,运气好时,抢到几枚铜板,运气不好时,遇到更强劲的地痞,被打个半死。

直到十三岁那年,被贬的燕王殿下路过,看上了小混混的聪明和韧劲,救下了差点被打死的他,留在身边,教他读书明理,给他机会,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从前,他被所谓的世家大族弃之如敝屣,如今,那些人又想与他联姻,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