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樱去了父母院子里,恰逢陆氏刚醒。

陆氏心里纵使再心痛,再不舍,也不能违抗圣上的赐婚。

女儿古灵精怪,乖巧水灵,陆氏想到她的宝贝女儿不久后便要嫁给个病秧子冲喜,日夜照顾在病榻前,她心里便难受,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不住流。

宋樱擦拭干净母亲面庞的泪,扯出个笑容,安慰道:“亲亲娘亲,没事儿,真没事。说不准过几月后我就不是永安侯府的人了,左右不能避免这次赐婚,娘亲就当女儿出去游玩了,往后还会回家的。”

宋樱不太相信冲喜,生老病死本就是世间常态,倘若人人都依靠冲喜,那岂不是都没人逝世了?都能长生不老。

有病,还是得治。

宋樱倒是想得开,“等女儿恢复自由身的时候,咱们一家还能在一起。”

“理是这么个理,但话也不能这样说,娘心里……”

陆氏叹息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就在此时,宋樱那在四门学的弟弟宋知恺进屋,“姐,我那姐夫是谁呀?我见过没?”

宋知恺常听他姐在耳边念叨,要嫁个良人,嫁个温柔的郎君,是以他散学回家,看着一溜红箱子,就知道他姐终于如愿要嫁人了,急匆匆赶来凑热闹。

因是刚踏进屋,故而没瞧见爹娘面上的愁色,话一问出口才发现屋中气氛有些凝重。

宋樱看着斜跨小包的弟弟,道:“你哪见过,是永昌侯世子,齐辞。”

宋知恺握住挎包带子,眼前一亮,有一丝小得意,“嘿,我还真见过。姐,你肯定没见过。”

宋知恺今年十二,一些小孩子心性逐渐消失,好胜心渐长。以往许多事情都是他从宋樱口中听来的,如今还不容易有次是他比宋樱知道的事多,他得意的小尾巴往天上翘。

宋樱拉着弟弟出房间,去了院子外面。她往后偷偷看了眼,发现爹娘没跟来,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齐辞不是卧病不起吗?”

她莫名有些期待,心道齐辞怕不是装病,如此一来这个夫婿还算是能让她满意。

宋知恺学着先生的模样,一手握拳放置腹前,一手背后抵在后腰,轻咳一声,摆起了谱,一板一眼道:“半年前,武艺课上偶然见过一次。齐将军武艺高强,惊艳了众人。”

宋樱失落。

半年前,那会儿齐辞还没出征。

“那他相貌如何?”

宋樱曾经远远见过齐辞一面,但隔太远,他的模样有些模糊。

宋知恺努嘴,认真回想,半晌后才道:“俊俏,但冷淡,超凶。”

宋知恺不知道冲喜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他姐在他上学的时间就将婚事定下了,他那姐夫不好相与,冲宋樱投去同情的目光,“姐你惨了,齐辞很凶很凶,跟阎罗王有得一拼。这婚是非成不可吗?”

宋樱失望,沮丧一笑比哭还难看。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嫁。

三天后成婚,时间越来越紧,宋府大大小小的仆人全都忙活了起来,将府外上下布置得红绸飘扬,喜气洋洋。

出嫁前一晚上,宋樱正在收拾她屋中的手工摆件,那些个用木块拼接成了塔屋、飞禽摆件定是不能带去侯府了。

说来奇怪,她不喜琴棋书画,倒是对木工活尤为感兴趣,自己还做了两三个小机关。许是父亲任职工部员外郎,她从小对父亲捣鼓的物件感到新奇,长大后常动手做些木工玩意。

陆氏遣走闺房里的丫鬟,看着女儿埋头收拾她那些个心头好。

陆氏朝放嫁妆的箱子走去,趁女儿没注意,将袖中的册子放到箱子最底层,用布匹将那册子遮得严严实实。

陆氏托人打听了下,齐辞尚在昏迷,且又是个双腿动弹不得的病秧子,成婚当日能否醒来尚且不说,就算是醒来,也不能圆房。

别看她女儿成日里嚷着要出嫁要出嫁,可就是说着玩的,她女儿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

孩子还小,可不能被吓住。

陆氏觉得女儿说的没错,或许几月后她的乖女儿又恢复了自由身,再不是永安侯世子夫人了,是以关于圆房那事,她没有跟女儿提。

这册子应是用不上。

“娘,你在放什么?”

宋樱拿着她尚未拼完的木塔,出现在陆氏身边,好奇问道。

陆氏吓了一跳,抬头便迎上女儿疑惑的目光,“娘看看给你准备的布料装进去没有,这些布料的花色好看,刚好来年夏日给你做衣裳。”

看眼女儿手里的东西,陆氏借机关上箱子,牵着她去了床边,“这都要出嫁了,怎还捣鼓你这些个玩意。”

明日出嫁得从早忙到晚,陆氏与女儿说了几句体己话便离开了,离开前特地叮嘱她早些休息。

夜里,宋樱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虽是小官之女,但这十六年里被父母捧在手心宠着,到了适婚年纪,本以为能嫁给称心如意的郎君,可却成了冲喜之人。

齐辞废了双腿,是个尚在昏迷中的病秧子。

这叫什么事。

比盲婚哑嫁,还要盲婚哑嫁。

===

转眼到了出嫁当夜。

耳边敲锣打鼓声热闹不凡,宋樱握着羽扇,坐在花轿里高兴不起来。

嫁衣好看,可惜第一次成婚不能穿给喜欢的人。

不对,她好像还没瞧对眼的男子。

今日是她仓促出嫁的日子,新郎官昏迷不行,来接亲的是位嬷嬷。花轿到了侯府,也没让她下轿,直接从府门入了内院。

敲锣打鼓声在入府后戛然而止,宋樱耳边清净,仿佛永昌侯侯府没有宴请宾客,甚至有几分冷清。她心里一紧,七上八下的,这气氛一点也不像娶亲。

很快花轿停下,喜婆催促她下轿。

拿上羽扇,宋樱在陪嫁丫鬟报春的搀扶下出了花娇。

昏礼在黄昏后,但宋樱出嫁比寻常新娘出嫁的吉时晚半个时辰,现在天黑透了,整个侯府挂满了大红灯笼,烛光在这阒静的气氛下红得诡异。

宋樱用羽扇掩面,视线被挡住大半,但就是这样,还是在刚下轿时还是被一隅瞥见的这夜色吓了一跳。她心里发紧,咽了咽唾沫,指骨下意识握紧扇柄。

凛冽寒风一吹,红暗烛火下斑驳的树影如鬼魅丛生,树枝摇曳的沙沙声在这一刻好似万千嘶啼,远处还有风吹铃铛声传来。

风吹动喜服衣摆,宋樱从受限的视线中看见露出来的红色绣花喜鞋,几乎是用时,后脊陡然一凉,瘆得慌。

一段红绸突然递到宋樱手中,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三魂七魄吓丢了两魄,好在那喜婆在她惊惧时开口说道:“世子夫人牵着,随我来。”

嗓子咽了咽,宋樱压住恐惧,一手握羽扇遮住面容,一手牵住红绸,宛如提线木偶,在报春的搀扶下被带到正堂。

屋中总算是亮堂了,宋樱惊恐的心情渐渐缓了过来,却听见身旁的报春细小的惊惧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事物。

宋樱猜,大抵是她那病秧子夫君病症下面容恐怖,吓住报春了。她莫名由的紧张不安,握着红绸的手更紧了。

宋樱在主婚人的指示下跪下拜堂,流程与她熟知的无异

拜天地,拜高堂,最后再是夫妻对拜。

在搀扶下,宋樱转身与“新郎齐辞”对拜,恰在此时刮起一阵夜风。

风有些大,如刀般凛冽,刮在脸上生疼。

倏地,嘹亮的鸡鸣骤然响起,打破正堂的静谧。

宋樱蓦地愣住,鸡鸣声仿佛是从她对面发出来的。

挪动羽扇,宋樱惶恐的视线略过缝隙。对面的哪是“齐辞”,是胸前绑了红绸花的一只公鸡。她吓得身形一颤,跪在团蒲上挺直的上身本能地往后仰倒,恰被后面的报春撑住。

“礼成,即刻把新娘子送去新房。”

就在此时,侯夫人一声令下,惊慌无措的宋樱被两名婆子挟着出了堂厅,拖拽着往新房去,报春被侯府仆人拦了,没有跟上来。

“世子夫人,如今世子再度昏迷,自然是不能来和您拜堂,就用了公鸡代替。这与您常见的拜堂不同,形式不同而已,您也别害怕,世子尚在,只是身子不好,永昌侯府万万不会干冥婚的事。”

大抵是见她惊惧,挟着宋樱的婆子说道。

宋樱手心全是冷汗,吓得哭了出来,整个人紧绷着,偶尔有刺耳的铃铛声传来,加之这满廊道的红烛光,侯府这拜堂架势,不是冥婚,塞似冥婚,让她怎能不害怕?

嬷嬷沉声道:“新婚哭泣,可不吉利呦,世子夫人。”

宋樱被吓得不敢吱声。

好不容易到了新房,推开门,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宋樱手里的羽扇早被喜婆拿走,满屋的红色往她眼里钻,红绸红烛红囍红被。

因是冬日,屋中的炭盆也贴了红囍,火苗攒动。

光线昏暗,一排排暗淡的喜烛散发着诡异的气氛,红帐喜床前面立着个架子,上面摆着稀奇古怪的东西,用途不明。

阴冷诡异。

满目皆红,红得刺眼,红得渗人。

新郎官着红色喜服,躺在红帐床中,一动不动。

宋樱感受不到新婚的喜庆,反而是阴森森的,压得她喘不过起来。

冬夜寒冷,她手脚有些僵,在这阴森的喜房里被人领着,胆战心惊地坐在新床边,甚至都不敢去打量躺着的齐辞模样如何。

“礼节从简,但结发万不能省,”喜婆从盘中拿来剪子,剪下宋樱的一缕头发,又去床边剪下齐辞的一缕发,用红绳将两缕头发绑住打了个结,“结发为夫妻,礼成!”

喜婆说了些吉祥话,将新人的结发供奉到那诡异的架子上,随后让人抬走架子。

而后,喜婆身边从堂厅一直跟来的嬷嬷便遣走屋里的人。

宋樱战战兢兢望着独留在喜房里的嬷嬷,那嬷嬷似乎有话要说。

那嬷嬷一旁站直身子,不苟言笑说道,“老身姓方,是世子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今日是世子与世子夫人的大喜之日,时辰有些晚了,待明日再与世子夫人详说院里的情况。”

方嬷嬷在瞧上去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冷沉着张脸,让宋樱莫名生出惧怕之意。

她抿唇,连声音都是颤抖的,道:“往后有劳方嬷嬷了。嬷嬷,我的陪嫁丫鬟,她……”

方嬷嬷打断道:“在院里呐,世子夫人不必紧张。出嫁劳累,世子夫人想必是饿了,老身让人准备些吃食。世子夫人用完便可歇下了,明早还要早起请安,早些歇息。”

宋樱还想说什么,但方嬷嬷似乎只是知会她一声罢了,说完便欠身离开屋子,等再回来时,嬷嬷身后跟了几名端了餐食的丫鬟。

全是侯府的丫鬟。

方嬷嬷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宋樱当即便下了结论。

宋樱害怕极了,哪还有胃口吃饭,吃了几口便让方嬷嬷将饭食撤下了。

丫鬟们伺候宋樱洗漱,方嬷嬷叮嘱她早些歇下后将把房门一关,喜房里又恢复安静。

安静的有几分渗人。

这哪是成亲,分明就是将她强行绑来和齐辞关在一间房里。

宋樱怕这渗人的气氛,将屋中所有烛台全聚到一起,堆在罗汉榻边。

她不敢和齐辞同睡一张床。

冬夜寒气逼人,得寻些御寒之物。

宋樱目光落到床头叠放的几床鸳鸯被上。

可是那躺着的人。

宋樱害怕,挣扎良久还是挪步过去。

因为没见过齐辞,宋樱好奇之下看了眼。

——白,整张脸惨白,没有血色。

宋樱光看一眼就被吓住了。

“没事没事,活的。”

宋樱咽了咽唾沫,手掌顺了顺胸口,低声劝慰自己,忙敛了视线,不敢再看床上躺着的男子,抱了两床被子速速离开床榻。

铺好床褥,宋樱躺下,在簇拥着的喜烛中入睡。

宋樱只想一觉到天亮,但好巧不巧,她见到了齐辞。

夜黑风高。

还那张俊俏又惨白的脸,齐辞穿着新郎官的衣服,站在一棵高大且光秃秃的树下,凶巴巴盯着她看,看着看着便开始笑了起来。

苍白的唇,阴鸷的笑,更加惨白的脸色。

齐辞冲她招手,但从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如柴,好似被只有一层褶皱的皮包住,“结发为夫妻,我走,岂能丢下夫人一人?便随我一起去那边吧,我的好夫人。”

繁重的婚服穿在宋樱身上,她被吓得面色煞白,拎着裙裾转身就跑,但衣服太重,她跑不快。齐辞明在她身后,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挡了她的去路。

男子纤瘦的身子遮住月光,一缕发丝随着寒风在飘扬,他歪头,看着她,双目空洞无神,惨白面庞上的笑容逐渐诡异,“夫人去哪?要逃吗?可他们听说我娶了妻,都嚷着想见你一面。夫人快随我去那边走一遭。”

齐辞白骨似的手僵硬伸来,欲抓她,将她带走。

“不不不,别找我!我不想去那边。”

宋樱惊悚,脚下一软直接吓来瘫坐地上,哭了出来,不住往后挪到身子,远离齐辞,挣扎下红鞋喜鞋被她蹬掉在地上,横在两人间。

倏地,宋樱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

罗汉榻周围的红烛快要燃尽,快要天明了。

原是梦魇。

宋樱心有余悸,抬手擦了擦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呼吸着平复心情。

她支起身子,双手环膝缩成一圈,战战兢兢看眼尚在床上躺着的人

——梦魇来得蹊跷,怕不是齐辞托梦来了?

他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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