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进车内的时候,苏溪浑身还是沾满雨水的,车厢中的空气似乎能感觉到湿润,尤其是当车内空调打开的时候。

杜修延垂眸在车内导航中寻找苏溪公寓的地址,眼神专注而安静。

苏溪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看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出神。

十多年前的雨刮器,无法做到全视野清晰,况且还是这辆车的配制在当下已经是极高了。

发愣之际,汽车发动了。

修长白皙的手在握普通方向盘的时候格外轻松,德国有很多路段不限速,杜修延可以轻易在大雨中将速度拉到汽车的上限。

但是他似乎没有这么做。

他侧头问道:“你有高速恐惧吗?”

苏溪对于高空和高速的适应力都极强,她默默摇头,全程脸部红心不跳。

于是杜修延在直道上将速度拉满。

苏溪想到了他过往的习惯,在无声的车厢内不住问了一句:

“你并不喜欢开普通车是吗?”

因为她过往接触的很多车手,下了赛道都不喜欢碰车。

因为家用车和赛车驾驶逻辑不一样,车手长时间和赛车接触,自然而然会对工作以外的时间开车产生厌倦。

他双眼目视前方下雨的空旷告诉,淡漠而诚实地说:

“确实不喜欢。”

苏溪猜对了。

她会沉默地在内心产生某种幼稚的窃喜。

车子抵达苏溪公寓楼下,苏溪准备下车道别,刚解下安全带就发现,杜修延 在认真地注释着这个红色的木头房子。

“这房子……”他静思一瞬,随意将视线移开,评价道,“看着别致。”

看起来似乎有种熟悉感,但是想不起来。

苏溪看了一眼自己租的公寓,是普通的斜顶小洋房,房东是住在楼下的一对德国老夫妻。

他们将自家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子里还有两只长耳兔,是苏溪的花园宠物。

但是这只是德国最常见的房子,硬要说哪里不一样,可能就是足够古老吧,好像是二战的轰炸中幸存下来的。

“上来喝茶吗?”

苏溪知道杜修延大概率拒绝,但是她还是发出了邀请。

“不用了,把伞带上。”

杜修延果然又恢复了寻常表情,不再对这所房子流露半点好奇。

苏溪看了一眼下车到正门的距离,十米不到,压根不需要撑伞。

但是她想着如果撑伞下来,或许她和杜修延之间能多一点别的联系。

于是她道谢后将雨伞撑开下了车。

她还没说归还的事情,杜修延先一步将她的后路堵死。

“伞送你了,不用还。”

苏溪愣了一下,目送他驱车离开。

脸上笑容苦涩,看来是借还伞契机再见一次也不可能了。

晚上李卓然来了电话,带着哭腔跟苏溪哭诉自己失恋了,非要出门喝一杯借酒浇愁。

下雨天,苏溪撑着杜修延送她的雨伞和李卓然面对面坐在酒吧里。

酒吧里暖意很足,让人双颊发烫。

李卓然一口气点了五杯鸡尾酒,一边喝一边哭诉。

“苏溪,我跟陈琛表白杯拒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啊,这可是我长这么大第一表白……”

苏溪听到这里,立刻想起上一世的时间线。

陈琛……不是李卓然的结婚对象吗?

她分明记得,上一世李卓然在国内结婚的时候,收到的请帖上新郎就叫这个名字。

这样就好办了,苏溪轻轻拍了拍李卓然的手臂,安慰道:

“这哪里和命苦有关系,可能只是时机不合适罢了。”

李卓然给自己灌了半扎啤酒,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嗝,然后摇头,否定了苏溪的说法:

“才不是时机问题,他都有女朋友了。”

苏溪听到这里,一时语塞,才又说道:

“那就是……缘分问题吧。”

不过现在李卓然才19岁,结婚的时候30了,这十几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苏溪,你喝。”

李卓然抹着眼泪,将啤酒往苏溪面前推。

苏溪不爱喝啤酒,因为觉得有点涨肚子,点了鸡尾酒在旁边陪李卓然喝。

没多久,李卓然一边哭一边把自己喝倒了,整个趴在桌子上呢喃。

苏溪准备把李卓然送回家,却发现李卓然的手机亮起一个来电,上面显示是“陈琛”。

响第一次的时候,苏溪没有理,但是后来又接二连三响了几次。

苏溪见李卓然已经快要失去神智了,终于帮她接了起来。

“喂,我是李卓然的朋友。”

电话那头的男声出奇有礼貌:“你好,请问李卓然现在还好吗?”

苏溪没好气地说:“托你的福,喝了一晚上闷酒。”

“对不起,我不想伤害她。”电话那头连连道歉,态度非常好。

后来陈琛要开车来接李卓然回去。

苏溪很不喜欢有女朋友还纠缠别人的人,冷声拒绝道:

“不用,既然有女朋友就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电话那头也懵了一下:“啊?我没有女朋友啊,我嘴笨,可能让卓然误会了。”

苏溪看了人事不省的李卓然一眼,想到这傻子可能在哪一个环节误解了。

她想了想,说出了酒吧地址。

半小时后,陈琛到了,苏溪一眼认出来,这就是李卓然婚礼上的见过那个人。

她终于放下心来,在陈琛将李卓然抱走的时候告诫道:

“把她直接送回家,不准干坏事,我让卓然的室友在楼下接应你。”

陈琛为人和善,听到这样的话倒没有半点懊恼,而是连连感谢。

“给你添麻烦了,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去的,卓然有你这样谨慎的朋友,让人很放心。”

苏溪摆摆手,目送陈琛把李卓然带走,用的绅士手。

真正的爱意,充满尊重,而且藏不住。

想到李卓然在婚礼上的笑容,苏溪也为她高兴。

这张酒桌,转眼间就剩下苏溪一个人了。

半夜十二点,杜修延刚从浴室擦着头发走出,却听到桌上手机震动声。

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属地是德国。

他有些疑惑地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的德语。

他用流利的英文回了一句:“(抱歉女士,可以用英文吗?)”

电话那头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

“(您好,是杜先生吗?这里是警察。我们在Marian广场发现了一位醉酒的女士,她在一直哭泣,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我们通过紧急联系人找到您的,如果您认识这位的女士,可以把她送回家吗?)”

“(这位女士居留卡上的名字是XI SU)。”

直到他从对方不标准的中文名发音中立刻判断出所指的是谁。

几乎是没有半点疑虑,他看了一眼时钟,飞快说道:

“(我在十五分钟之内赶到,请您短暂照看一下她。)”

二十分钟的车程,他在不违反交通规则又路面宽松的情况下,硬生生精准控制在了十三分钟。

还没过红绿灯杜修延就看着路边的巡逻车闪烁着刺眼的红蓝光。

下车后,走上广场,发现苏溪一身酒气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哭得双肩颤抖。

身旁是两男一女三个德国警察守着她。

杜修延将自己的证件给警察过目后,其中一个男警察认出他来了,又碍于正在上班所以没有过多寒暄。

等警察走了之后,广场上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苏溪从臂弯中传来沉闷哭声。

她似乎想到了很多伤心事,一直都很伤心,好几次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像是快晕厥了一般。

见她好几次险些栽倒,杜修延叹了口气,然后也坐在她身旁的台阶上,支着她。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有我的私人号码,还设成了紧急联系人,但是等你哭够了,我送你回家。”

这句话他说完就感觉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苏溪的哭声没有因这句话受到半点影响。

在一旁听久了,他的内心似乎也被这份强烈的伤感所影响。

他准备将苏溪从台阶上浮起,却发现她死活不愿意抬头。

等了好一阵,苏溪好像哭累了些,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此刻,在杜修延立场下,什么动作都会有些不对劲。

她的哭声逐渐变成了抽噎,双肩轻颤。

杜修延再次试图将苏溪浮起,她终于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渐渐适应了广场上的灯光,依稀能辨认对方的模样,双眼哭得红肿。

忽然间,她定定看着杜修延,双眼无助地重新流下眼泪。

“杜修延……”

她醉成这样,倒是将他的名字发得清晰。

确认她还能认得清人,杜修延耐着性子跟她低声说:“我送你回家。”

“杜修延……”

这个名字像是她内心的伤疤一样,每唤一声都会令她肝肠寸断般令泪水没有休止。

杜修延渐渐发现了什么规律,那就是也许她心里的伤痛跟自己有关。

他伸过去的手臂,被苏溪如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我被困住了……”

她的诉说,夹杂在哭声中,这样的状态和她平时的状态大相径庭。

“你被什么困住了?”

面对喝醉的人,只好顺着她的话往后说。

杜修延觉察到她的呢喃,从中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我被永远困在了二十二岁,圣……圣马力诺赛道,亲眼目睹了……死亡……”

“我永远不能亲口跟你说,我心里……多喜欢……”

“为什么……我这么无能,我不能……救你……”

“我……痛恨死亡……痛恨我的无能……”

光是听这些话,他无论再如何聪明也拼凑不出任何完整故事。

她一遍遍提及死亡、救人、圣马力诺、二十二岁的字眼。

但是他直到这些字眼,似乎都离十八岁的苏溪太过遥远。

不过那些,和他名字在一起的,带着喜欢的字眼,倒更像是真的。

因为比起苏溪口中,那个被永远困在圣马力诺赛道的二十二岁的自己,他倒更宁愿相信更光明的词汇。

比如喜欢。

可是,这世上真的有相识一天,却热切如此的喜欢吗?

“杜修延……”

苏溪叫他名字叫得十分熟练,倒像是无数次声带和大脑磨合的结果。

他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思绪,无奈地强调道:“我在这里,在你眼前。”

这句话终于起作用了,苏溪的眼神比刚才澄明了几分。

“每次都是这样,我都快忘记你了,你就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杜修延听到这番话,就知道她还醉着。

“告诉我你的地址,我送你回去。”

他已经在原地折腾了半个小时了,但是今天他难得有耐心,兴许是苏溪真的哭得太可怜了吧。

在铁石心肠也能有片刻动容。

终于,苏溪迷迷糊糊说出了一个德语地址,杜修延听到后用自己的入门级德语强行拼出,在手机地图上搜到了。

“走吧。”

他叹了口气,将苏溪从地上扶起,这一次总算成功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图,苏溪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伤感的回忆,鼻头一酸又感伤起来。

醉酒的人像一个小孩子,可以直白地表达自己内心所有的渴望。

她啜泣着说:“我好久没有和你拥抱了,我只抱过你的尸体。”

杜修延一直都觉得她的想象力有些天马行空,甚至有些暗黑,很多死亡类型的字眼。

眼见她有哭泣的驱使,在大局为重想法的趋势之下,他单手抱住了她,就在广场上的路灯下。

苏溪这下像是打了镇定剂一样彻底安静下来,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渐渐收紧。

像是吃到了久违的食物,每一口都必须吃得径直,细嚼慢咽地体会美味,但是又会受到食欲的驱使去吞咽更多。

很久之后,苏溪松开了他,整个人险些滑坐在地。

她确实看样子是平复下来了,下个阶段就是沉重的睡意。

杜修延最终在她滑到地面之前,将她拦腰抱起,回到了车上。

翌日苏溪头昏脑涨从自己房间内醒来的时候,身上穿着昨天的衣服。

昨晚的种种已然忘记,脑海里最后记忆是,李卓然被陈琛护送回家了。

屋内一切都是寻常模样。

她只记得自己又在梦里见到杜修延了,然后无休止地嚎啕大哭。

打电话给李卓然的时候,苏溪发现自己手机在昨晚半夜竟然给杜修延打去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长三分钟。

她惊了一瞬,但是料想三分钟应该来不及说什么怪话。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那晚发生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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