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行下夏日里稠密的森林里,一路往东,绿皮火车中没有空调,头顶有台风烛残年的旧风扇,转动时发出塑料片的吱呀声,吹着并不奏效的热风。

混杂风中的气味成分复杂,一时分不清是酸菜牛肉面的味道还是汗液的酸味,经一天一夜长途火车的发酵,隐隐透出一股子馊味。

老式火车车窗可以从上打开,在夏天尤为实用,窗外噪音剧烈,发黑老化的轨道传来轰隆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属于旧时代的声音,在被工业化冲击进云层的世界里,这声音倒像是狰狞的呐喊。

一趟长达一天一夜的路程中,满车厢的泡面味并未被窗外钻进来的狂风吹散,哇啊一声,不知是车厢内谁家的小孩子又在大声哭泣,大孩子带着愤怒,小孩子带着不明所以的情感,像是不明觉厉的委屈。

长途火车中的小孩哭声最为致命,配合上火车疾驰的轰隆声,吵得耳朵发麻。

陶栀子沿途不止一次支着下巴在想,是不是小婴儿会因为不会说话而心里有很多委屈,为什么能一路哭个不停。

车厢充斥着的泡面味贯穿旅途始终,陶栀子抓起自己的T恤领口嗅了嗅,险些呕了出来,自己已经被腌入味了。

拿着行李走下火车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像一条凋谢的海带。

火车坐久了,脚下平稳的地面如浪潮一样起伏。

来自大都市的炎夏带着扑腾的热气,带着铁轨上莫名的臭味,不由分说地闯入陶栀子的鼻腔,在南方山城高海拔待惯了的她,在热浪中长着嘴艰难喘气。

双眼一瞬不眨地盯着眼前被工业烟雾所遮挡的神秘城市……

不知何故,心中升起了怯意。

然而,比怯意更早抵达的是浇湿的汗水,炎热中热汗不断顺着鬓角流淌,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太阳底下垂死挣扎的冰淇淋球,下一秒就要变成一滩糖浆。

她甩了甩热得迷糊的脑袋,打起精神拎起了自己随身的两大包编织袋装着的行李,一鼓作气出了站台。

林城的火车站很大,大到超乎了陶栀子全部的童年记忆,头顶的天花板很高,高到到只有思绪才能抵达。

无数人行色匆匆,彼此擦肩而过,交错着人海中不同命运。

有很多瞬间,陶栀子感知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格格不入。

这个她曾经魂牵梦萦,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城市,竟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边界更大,大得她无法适从,一度想要退回到自己领地。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鼓足勇气独自旅行,选了一个自己心中最向往的城市。

可此时,她却不知何去何从。

在恍神间,有人无意撞歪了她的肩膀,陶栀子慌忙回神,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放下手里的行李,捂住腰间的小包。

在出远门之前她做足了攻略,老家好心的朋友们给她无数临行的小Tips,最重要的是手机和证件千万不能丢。

于是这一路上她将腰包死死绑在自己腰上,用宽大的T恤下摆严严实实挡住,在身上勒出红痕也不肯解下。

确定手机和证件安然无恙后,她长舒一口,准备启动手机,在人潮如织的出站大厅内,她如同一个掉队的蚂蚁,任由那周围喧嚣奋进,她站在原地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

这一路她很少看手机,下车前甚至把剩余电量不满,为了能够下车的时候能顺利联系民宿的房东。

房东阿姨姓刘,说话带着吴地口音,热心肠且和善,知道陶栀子来自南部小城,在电话联系的时候不由得多了几句关心。

二手的智能机是即将被淘汰的款,开机速度慢到不行,一开机便是毫无预兆地跳了三个未接来电的通知。

陶栀子惊了一下,发现是房东刘姨,将电话回了过去,羞赧地致歉。

“不好意思,刘姨。”

电话那头传来长辈声音,声线温柔慈祥。

“小陶啊,现在到站了吧,你一个小姑娘大热天拎着行李就别去挤地铁了,我托人开车去接你。”

陶栀子对林城这城市的初印象就是炎热,又闷又热,空气中湿度很大,如同置身蒸笼,让人连大喘气都难受,能坐私家车肯定远远好过挤地铁。

但是,她犹豫一瞬,还是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一下。

“刘姨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声音响起。

“司机已经在停车场等你了,就在C区,开车快,你挤地铁换乘至少要两个小时,我将李叔的电话给你。”

刘姨知道一个小姑娘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便当即替陶栀子做了决定。

陶栀子听到李叔的称呼的时候,心里不无感激地松了一口气,这种直接在见面前就提醒好的称谓倒省去了她到时候斟酌称呼的纠结。

就这样,陶栀子拎起行李,一个转向,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成功避开了大部分人群。

沿途不断有陌生人给陶栀子递上卡片,住宿洗浴跟团各色广告,许是陶栀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

下了停车场,还有几个发小广告的人像牛皮糖一样跟着她下来,她心想大热天工作不容易,便腾出手接下了对方手里的小广告,谁知对方竟然瞅准时机反而热情地上前跟她进一步介绍自家旅游团的项目,挡住了陶栀子的去路。

陶栀子无奈,只好借故打电话,礼貌地打断了对方的滔滔不绝。

她已经抵达C区,心不在焉地听着耳旁的喋喋不休,却丝毫没有打扰她今日激动的好心情。

随着一辆纯黑色轿车在陶栀子面前停下,不仅是陶栀子沉默了,身边热情打广告的小贩也沉默了下来,惺惺走开。

心想是不是挡住大人物的停车位了,陶栀子便拎起行李往旁边让了让。

恰在此刻,车窗落下,坐在驾驶室的中年男人冲陶栀子笑了一下,询问道:

“请问是陶小姐吗?”

陶栀子对这称谓感到陌生,看对方有些斑白的发梢后,立刻受宠若惊地摆手。

“不是陶小姐,李叔叫我小陶就好。”

李叔慈爱温和,是直接给车熄了火,下车来帮陶栀子拿行李,大热天西装革履,手上戴着白手套,锃亮的皮鞋一尘不染,一言一行间,倒让陶栀子生出好奇之感,只觉这一切让她感到陌生。

陶栀子准备自己拎行李,谁知在李叔笑容可掬的神情中,早已先一步地帮她将行李送上了后备箱。

愣滞中的陶栀子看着这一幕,总下意识觉得有些担心行李上的灰尘是否会弄脏那双白手套。

“您坐后座吧。”

李叔看到她站在车门外的忖度,便解围般说道。

陶栀子难以适应年长者对自己用“您”,只得拘谨地颔首一下,开车门的动作很轻,心里念头很是谨慎,生怕碰坏了什么。

她的经济状况……抗风险能力极低,容不得她弄坏任何东西。

犹犹豫豫地,她看向自己写洗到褪色的帆布鞋,脚在地上轻轻跺了跺,确认好鞋边没有牵连灰尘块,又闻了下自己身上带着气味的上衣,这才动作很轻地上了车。

李叔平稳开着车,驶离了火车站,一个拐弯过后,平稳地上了高架。

“请问陶……是先生的客人吗?”

寂静的车厢内,李叔将车厢内舒缓的古典乐调到了合适的音量大小,空调也为了照顾陶栀子单薄的衣物而升高了几度。

对方像是酝酿了一阵,才含糊又不经意地问出了这句话。

“江先生?”

陶栀子反问了一句,听到这个陌生称谓有些莫名,只觉得在和刘姨的对话中也没有出现过的人物,便解释道:“我一直是和刘姨联系的,还没有听她提到过。”

李叔想了想,随即了然,在后视镜中笑道:

“看来是刘姨还没有告诉你,但是没关系,你到了就知道了。”

这句话,倒不是一枚种子,江先生这个称呼,早在她沿途看到满眼的雄伟高楼之际,早已抛之脑后。

她从未听到过有哪家民宿会派这么气派的轿车来接人的,心里不禁生出对刘姨的高度好感,一路上好奇地猜测着民宿的模样。

下高架之后,轿车穿过繁杂缤纷的市中心,霓虹灯初上,星光入眼。

轿车随即开入了僻静之地,一路上有零落的几位游客正在给中西结合的古建筑拍照。

陶栀子意识到这里的建筑风格不同别处,而且周围都没有建高楼,心有疑惑地说道:

“李叔,这里的建筑看起来好像很不一样。”

李叔似是对周围地形熟悉万分,抵达这区域的时候将车开得四平八稳,双行道路可以被他预判出弯道从而提前缓慢减速,她从来没有乘坐过这么平稳的轿车,也不知是因为车技,还是因为车子本身。

“这里一百年前是法租界,很多地方是历史遗迹,作为文化遗产被保护起来了。”

陶栀子这才恍然大悟,一阵过后,又心生新疑问:

“我刚刚看到有游客和售票点,这附近都是景点吗?”

“有的被开发成景点,但是大部分还依旧是私人财产,不对外展览的。”

李叔从后视镜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多言。

车子在一处白色的古老住宅前停下,许是经过修缮,倒也看不出历经岁月的沧桑,散发着深沉而庄严的气息。

陶栀子看到这建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第二个念头是,担心当时和刘姨商量的低廉价格会不会有涨价的可能。

一个五十上下穿着全套制服,鼻梁上低低架着眼镜的女士已经在门口等候了,她脸上纹路不笑时也有深浅,是温柔中年女人的笑纹,显得亲和力十足,但也干练并存。

陶栀子直觉认为这就是刘姨,但和她脑海里想象的刘姨有很大出入,不同于她认知中的阿姨的形象,有着说不明的风韵,但是眼镜后却又蹭着某种肃然,正如同她身后伟岸深沉的七号公馆一样。

七号公馆有关的工作人员,都带着某种谨严,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

从下火车开始,一路走来都带着某种出人意料。

眼前之人举止从容端庄,脸上带着精致妆容,身姿没有半分老态,眼神沉稳中生出慈爱。

和陶栀子从小见过的长辈精神面貌有很大的出入。

“小陶来了,一路累了吧,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刘姨倒依旧热络,立刻上前招呼陶栀子,准备让人来帮陶栀子接过行李。

陶栀子连忙俯身将自己的两大包行李稳稳拎起。

“刘姨客气了,这行李挺沉,我自己来就好。”

李叔继续开车绕行到地下停车场,刘姨将陶栀子引入庭院中。

令陶栀子有些意外和生疏的地方是,眼前的庭院装潢古雅,草地上坐着几尊精致的白色雕塑,旧式的舶来品,呈现艺术品永生之美。

庭院中央的围溪四角亭下,橡木桌做了琉璃和金属镶嵌,在偏光处不经意给墙面缀上了矿石的菱形光纹,随落日的余晖而愈发投影清晰。

一草一木,一景一画,让人轻易联想到那个纷杂的年代,靡丽又动荡的年代。

让人觉得深邃而真实,像是一头猛虎,起跳间便越过百年时空呼啸着朝人奔来,不由分说。

回看主楼,竟没有任何纷杂的颜色,于灌木中长出一般,正如同这建筑通体木质深棕,在渐沉的夜色下兀自矗立,任由灰白云层在头顶缓慢飘行。

周围的环境非常静,静到屋檐下的穿堂风和院中的蝉鸣都变得清晰无比。

陶栀子看向天井,发现有人影交错,只不过大家都恰好没有发出交谈声而已,或者说也许安装了极好的隔音材料。

果然,在刘姨带着陶栀子一路从侧门穿过后院之际,压低声音说:

“小陶啊,你每天出入就从这个通道走,不要走正门,江先生睡眠浅,你关铁门的时候要尽量小声,不要打扰到他。”

“像这样……”刘姨一边小声叮嘱,一边还用手小心地关上铁门给陶栀子演示了一遍,竟然在金属相触时没有半点声音,门是自动铁门,合上之后发出细微的电流声,意味着关上了。

陶栀子的房间是后院紧挨着花园的独立小木屋,原本以前是给护院住的,但是跨入现代后引入了红外防盗,就被彻底改造成了临时住所,方便工作人员居住。

内里陈设简单但是带着温馨的巧思,安排木质的单人床,单人茶几和树桩矮凳,面积五六十十平,一个带着翡绿色琉璃灯罩的复古台灯被安放在写字桌上。

屋内没有残留任何他人的居住痕迹,但是小木屋确实有过很多过客,租客平时也形式性干点保养后院的杂活。

陶栀子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到刘姨抹了淡色口红的双唇一开一合,便是吐露了七号公馆的生活规则,没有任何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更像是一种提醒。

什么被允许,什么不被允许,她听得尤为认真,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出任何差错,在居住期间和房屋主人彼此尊重。

尽管是房客的身份,但是这个价位下,却有种寄人篱下的束缚感。

她多么深切知道这里没有人再管束她,只是她还依旧下意识地自我管束。

从知道七号公馆规矩的这一刻开始,陶栀子才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那位素未谋面的“江先生”。

但他也许并非极度恐怖刻薄的人,只是深居简出,有无法忍受的东西,比如噪音……

人人要保持绝对安静,尽可能别发出过大的声响,不宜大声喧哗。

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在公馆内主楼以外的地方自由行走,但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主楼。

刘姨是自己名义上的房东,实则是代理大小事务的管家。

真正的主人“江先生”定居在主楼内的某一层,但是他对于后院的木屋租给谁倒毫不关心。

或者说,他对万物的态度,只有漠然。

陶栀子没有多嘴去打听那江先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能将历史遗迹作为私人住宅。

为什么不喜吵闹,还要在寸土寸金的林城核心区域,将自己后院的小木屋以极低的价格出租给陌生人。

为什么他的世界里,不容许任何杂音……

在诸多疑虑中,陶栀子履行着自己早已在成长中学会的沉默。

她似乎比其他人更懂乖巧二字,从小都是。

也最知沉默是金,不该问的不多问。

不自觉地,陶栀子踏入大门的那一刻,心中便陷入了复杂的心情,她多次在心里叮嘱自己要恪守这里的规矩。

那些条条框框,对于陶栀子来说倒毫无过分之处。

除了林城夏天带有虫鸣的夜晚总是燥热不堪以外,她所见之处皆是惊喜。

抵达林城,她的人生旅途也即将到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