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箱静谧得可以听到很微弱的电流声。

水母在的透明的水族箱中漂浮,像缓慢在水中飞行的巨型萤火虫,触手柔软,行动缓慢,扬起的水波细微得肉眼无法看清。

陶栀子离水族箱很近,近到几乎要触及玻璃。

给水母喂食的过程太过缓慢和悠长,她弯着腰开始感到疲累,直起身活动了一下。

不知何时江述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默地看向自己,然后抬手示意角落里的折叠椅。

陶栀子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用力点点头,立刻将椅子搬来坐下,这样就更方面近距离观察水母的。

看水母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像是灵魂也被投入水中,只觉天地宁静,但是她又万万不想成为水族箱里的水母,活动永远带着边界,事物只能靠人工喂养,没有一刻能决定自己的去向。

喂食完毕后,江述月将工具放回,重新回来的时候,发现陶栀子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不厌其烦地看着,嘴角笑容款款。

很难以想象,几只水母可以让她兴致勃勃看这么久。

江述月站在一旁静等一阵,发现陶栀子丝毫没有厌倦的意思,又抬眼看向户外渐黑的天色。

“差不多了。”

由于水母不能受到噪音惊扰,江述月走到她身边,用浅而清晰的声音说着。

轻声说话时,声音中会多更多气息,陶栀子总觉那气息扰动着空气,在她耳边拂过,绒毛一动,耳朵竟有些发痒。

她的心跳在极短的时间里被短暂地扰动了。

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点指尖的颤抖,她赶紧将椅子收到一旁,尽量用一些大动作在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紧张感。

这份紧张,来得奇异,大概是因为江述月不得不在自己耳边压着声音讲话的结果。

不过一缕清风,却能让白杨树窸窣不止。

从水母楼步出,陶栀子也不知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比来时安静很多。

江述月向来少言,陶栀子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比平时胆怯很多,像一个跟人后的小鸭子,见到自己跟丢了就连忙追上去,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有的人的面具是冷漠或愤怒,陶栀子的面具是不断说话,保持着浓烈的情绪。

只是情绪如烈火,来得越快越浓烈,就越早化为灰烬。

她走在江述月的身后,慢吞吞跟着,在经过一处林荫道的时候,两旁的树将凉风聚集,她捕捉到江述月身上干净清介的香水味,海盐味中夹杂薄荷松针的味道,清润冷冽,像极了盛夏挂着凉风的夜晚。

江述月身上唯一的暖香是腕间沉香木的味道。

很独特的木质香,带着让人难以捕捉的甘甜,还有几分类似药草的香气,在温和中平添了苦涩。

似乎还有更多香味,但是距离太远她有些闻不出来。

“为什么不走上来?”江述月的声音与穿林风声完美混合,听着失了真切。

陶栀子像是终于想到了自己想说些什么,如实表达着自己嗅觉的结论:

“我刚刚一直在分辨你这串手串上散发的味道,香味很独特,但是剩下一些香味构成有些复杂,我闻不出来。”

说话间,她下意识揉了揉鼻尖,想放松下鼻子,因为刚刚费力工作了太久。

“嗅觉这么灵敏?”

江述月反应沉稳,但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惊讶。

下一秒,陶栀子听见身旁响起木质串珠碰撞的细腻回响。

他伸出手,摊开手心,那串沉香木已经被他从手腕上取下,静躺在他的手心,递到陶栀子跟前。

“那你现在分辨一下剩下的气味。”

陶栀子有些受宠若惊,要是不知道这手串的意义还好,现在知道了手串的重要性,她半点都不敢碰,连连拒绝。

“这手串对你太重要了,我不能碰。”

夜幕低垂,两人并行间,交织着鸽子的咕咕低语。

江述月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很重要,所以想知道关于它更多的描述。”

陶栀子在这句话中有过短暂的迷失,甚至有点辨认不出江述月的感情色彩,但是她却顿生某种使命感。

她吞咽了一下,默默将手心的薄汗在衣摆处蹭干,这才郑重地从他手中取下手串。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他的掌心,有些微凉的细腻触感,却有好几分钟萦绕在她的脑海。

陶栀子迟疑地用另一只手轻抚额头,像是想确认下自己最近是不是病情加重了,为什么在目睹江述月许多微动作的时候,心脏都感觉有点异样。

她用双手小心翼翼地的捧着手串,像是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江述月看着她略显夸张的动作,出声像是给她打强心剂:“不用这么谨慎。”

陶栀子闻声,脑子闪回了自己的童年,像是被回忆中的自己逗乐了一样。

她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因为神经大条弄坏过不少东西,比如手滑打碎吃饭的碗,把玩别人的发卡不小心掉落,上面的塑料蝴蝶应声断成两半……”

说话间,她注意到江述月眼中终于有了起伏,这一刻总觉得内心得意洋洋。

好像能让这张脸上的神情出现波动,是陶栀子最快意的事。

“摔坏碗和发卡,会引发什么严重后果吗?”他略带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严重后果,会被阿姨用鸡毛掸子抽小腿,那是我最怕的东西。”

她浅笑着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乐观的张扬,看向西边的夕阳。

阳光被揉成碎金,点点片片,落入她澄澈的眼眸,她看着夕阳的瞳眸中,是微弱的光,“被打多了就长记性了,这可能是教育的一部分。”

“我是武力教育的反对派。”

江述月的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他很少对她发表一些观点分明的话。

这下反而是陶栀子眼睫颤动一下,一时语塞,索性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将那串手串放在鼻下浅嗅。

“这里面有柔和的木质香,还有很淡的甜香,但是并非直白的甜,还有药草的想起,剩下的……我不确定这薄荷味是手串本身散发的,还是你身上的香水味渗透的。”

“可能等杂味散一散就能分辨出来了。”

她正急于归还,江述月在一旁说道:“你现在给我,不会又会重新沾上香水味了吗?”

“也有道理。”

她收回手串,用手指将它稳妥地拎起,微微上举,让林荫道和夕阳在手串的圈内形成相框中的画面。

她饶有兴致地在手串中取景,眯着一只眼,乐此不疲地把玩着。

“你接下来该下班回家了吧?”

陶栀子忽然想起些什么,因为两人总是在夕阳时分说再见。

“……是的。”江述月顿了一下,答道。

“正巧我要去闻咖啡豆,要出去一趟,我们同路。”

总觉得身边有一个同龄人每天聊聊天,江述月这个人比较沉闷,但是并非全然绝情的人,她总觉得听江述月说说话比外界那纷杂繁华的都市有意思多了。

想到还有再一起走上很长一段,她内心就多了一些雀跃感,尽管她很快用手掌放在胸口处物理抚平。

但是陶栀子的算盘珠子刚打到一半,却发现江述月直接带她进入了一栋楼。

“从这里可以抄近道,不用绕过整个果园。”

江述月简短解释道。

“不愧是工作人员,果然对地形比较熟悉。”

楼内是中央是一处宽大的天井,有一个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游泳的时候可以看见天空的颜色。

“这泳池保养得很干净,一般是谁在里面游?”

她觉得公馆内很多资源都没有充分利用,比如无人查看的锦鲤池塘和藏书阁。

但是即便无人使用,也必须耗费诸多人力物力去保养。

“很少使用。”

由于光线的问题,陶栀子看不清脚下的路有点不敢下脚。

江述月抬手将灯打开,柔和的灯带刚好可以照亮脚下的石板路,但是陶栀子对地形不熟悉,不放心地将手串还给江述月。

“还是你拿着吧,我怕一会不小心踩滑什么的。”

交接的过程中出了点偏差,他们恰好处于泳池边上,在这节骨眼上,那串沉香木在空中坠落。

陶栀子本想半途挽救,伸出手却扑了个空。

手串恰好落在泳池边缘上,好巧不巧,重心一偏,咕咚一声掉了下去。

陶栀子见状,反倒比江述月还要担忧:“这手串不能泡水吧?”

“我去找个工具打捞一下。”

江述月情绪稳定地径直去往角落里的储物间。

刚走没几步,身后响起一片淋漓水声。

江述月脚步顿住,回过头,泳池内水面晃荡,在水花中击碎了刚刚升起的月光。

陶栀子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岸上的一双皮鞋。

好在水下也有灯带,她入水后四下环顾,便一鼓作气沉入三米深的水下,将刚坠底的手串在进入出水口之前眼疾手快地勾在了手中。

头露出水面的时候,她对上了一双肃穆冷清的眼,从自己角度看去,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瞧见他瞳眸的颜色,一种带着韵致的琥珀色。

江述月不知何时早已半跪在岸边垂目凝视着她,看上去情绪不佳。

她好不容易回了口气,咧嘴露出一个笑容,右手从水下伸出,莹白的手正攥着滴水的手串。

她双眼因为在水下睁眼过久的原因,有些微微泛红。

“呐,这手串不能长时间泡水,但是打捞及时,应该还有救……”

江述月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手串,而是用前所未有的森冷目光看着她,字字珠玑地沉声叫着她全名:

“陶栀子,手串再贵只是死物,人才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