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述月发寒的目光下,陶栀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有点挂不住了。

但她泡在水里,掉开视线,用一种固执的语气,低声嘟囔: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跳下去。”

这么小的声音,原以为在户外声音会大打折扣,她也没打算让对方听到。

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从江述月微微蹙起的眉头,陶栀子判断出,他肯定听到了。

原以为会可能是更加严厉的语气,但是他的声音却忽然放缓了,带着一如既往对她的无可奈何,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的模样。

他看陶栀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略微离陶栀子的小脸近了几分,不解地低声发问:“为什么?”

“你送我书,给我讲很多没听过的故事,我帮你捡手串,这是应该的。”

她阐述原因的时候颇为理直气壮,平日里她应当会下意识回避江述月的目光。

此情此景下,也不知是不是池中冰凉的水给足了她力量,她的话可以这样掷地有声。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以生换死,永远不值当。”

江述月厉声开口,字字珠玑。

说完这句之后,陶栀子眼神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往水下瑟缩了一些。

她两手趴在泳池边缘,只露出一双澄澈的眼睛有些茫然和委屈地看着他,彻底不做声了。

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又像是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严肃。

她就这样静静地用一双浸泡过池水的眼睛看着江述月。

隔了一阵,江述月不知为何忽然放缓了语气,直视着她:

“你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没用。”

没等陶栀子即便辩驳,江述月冲她伸出手,像是妥协地沉声道:

“手先给我,拉你上来。”

空气凝滞,陶栀子盯着这只伸向自己手,心里不住闪现出无数种动摇。

短短一瞬,她却倾刻间对脑海里那句话有了深刻理解。

那是《圣经》里的诗篇:

「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可是口渴的鹿渴慕溪水,它是否也担心溪水发现自己极度渴望?

她终是垂下头,迟迟不动,摇摇头,哑然说道:“你背过身去,我自己上来更方便。”

许是察觉到她可能有什么不便之处,江述月神情微滞,便转身去储藏室取东西。

陶栀子从泳池里爬上来的样子,全无形象可言。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一只洗澡水打湿的毛皮的猫。

沾湿的衣服紧贴,能轻易看出她身上形销骨立。

她站在泳池边上甩了甩身上的水,勉强能让江述月回来的时候达到勉强可以见他的样子。

短短半分钟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情况好像不如想象中那么乐观。

原以为短暂潜入水中没有大碍,但是她已经隐隐感到有缺氧感。

不知道江述月从哪里帮她取来一面很大的浴巾,兀自打开,在不碰到她半点的情况下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陶栀子裹着浴巾弓着腰,试图用自己习以为常的姿势来缓解不适感,但是还是没逃过江述月锐利的双眼。

再结合平时对陶栀子劳累之后气喘和第一天相见她双唇的青紫,一种专业的敏感瞬间条件反射般涌现。

“你感到缺氧吗……”

江述月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陶栀子立刻直起身,将浴巾拉高,挡住了自己可能开始发紫的双唇,有些急切地开口。

“平时容易缺氧,老毛病了,没有大碍。”

她条件反射地隐藏疾病。

她说完后没听到江述月的回应,一抬眼,发现他正有些将信将疑地注视着自己。

陶栀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总觉得被江述月注视,就像被仍在了日光下,一切内心的秘密都暴露无遗。

“前面就是我住的小木屋了,我去换身衣服,你如果赶时间的话就不用等我了。”

因为刚才陶栀子打算和他一起同行的。

“先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

江述月这么说,陶栀子也有点弄不明白他是什么打算。

走了没几步,她又停住,不放心地问道:“你要等我吗?”

江述月看着她,点点头。

她露出浴巾的双眼颇感意外,目光停顿了一下后,又重新染上了笑意,这才安心去小木屋换衣服。

从服药,到换衣服,再给自己的嘴唇补遮瑕。

为了不让江述月久等,陶栀子仅用了十五分钟的时候,连头发都来不及吹,顶着湿发就飞奔出来。

她担心在打开木门的一瞬间,发现江述月无影无踪。

每次都抱以最坏的打算去相信他人,于是每一次他人的正常履约甚至成了陶栀子心中的确幸。

环视庭院一眼,她在银杏树下发现那个倚靠的身影。

江述月高大而清瘦,侧脸在夜幕下被金色的灯光勾勒得分明,轮廓坚毅而流畅,眼窝在低垂眉眼时显格外幽邃,薄唇的轮廓也是如刀刻般清晰,不露声色。

面对这样一个寡淡的人,很多人可能都会对他的神情有所畏惧,但是陶栀子却感觉江述月身上存在着某种牵引她内心的东西。

她默默走近,在离江述月身侧数米外停住了脚步,他正在把玩着自己沉香木串子。

隔着一段距离,陶栀子端详着他。

随后,江述月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将手串重新戴会腕骨处,直起身看向陶栀子,凝视着她,轻声问:“在想什么?”

陶栀子凝视着他,说出刚才在泳池中脑海里的诗篇。

“我是鹿,你是溪。”

鹿渴慕饮溪,也许不是喜欢,而是本能。

江述月嘴角露出了让人捉摸不透的弧度,让陶栀子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

但是这样抽象的形容,倒是不一定联想到原句。

“走吧,鹿。”

江述月上前,漆黑的眸色中多了些不可言明,领着她一起趁着夜色出了公馆。

陶栀子心想:他倒是会现学现用。

出公馆的这段路,分明近在眼前,走起来却格外漫长。

陶栀子没有精力说太多话,她的身体有种疲乏。

她好几次努力想打气精神,可惜,因刚才那一次冲动跳水,那周身的疲惫感足以随时将她吞没。

“下次别再往水里跳了。”

走出公馆之前,江述月在人潮来临之前,站在栅栏前,说了这样一句话。

两人静默地走在路上,前方一道雕花铁栅栏,将公馆内外切分成两个世界。

“我游泳技术还不错,没人教过我,我自己学着别人的样子扑腾着学会的。”

陶栀子自知自己在泅水方面颇有天赋,但是说到这些天赋。

它将永远被疾病埋没,于是她不能如小时候那样得意。

她太知道自己永远游泳受限,如果过久的闭气甚至会要了她的命。

于是她早已学会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和平共处。

在心脏发怒之前,她可以适当下潜。

“但是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自夸,而是……”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内心,有些吞吞吐吐,但是江述月却站在原地耐心瞪着她把剩下的话讲完。

“也许我很难让你理解这份心情,就像游泳一样,印象里从小到大,没人教会我太多道理,我很多时候按照直觉行事,显得笨拙而鲁莽。”

“很多东西我只能自己尝试用常识去理解,但是你给我讲的那些东西,灵魂不朽和爱的分类,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

江述月似乎并不好为人师,听到这里,谦和地补充道:

“那些理论也不是我提出的……”

陶栀子加重了语气,“无所谓谁提出的,我只是在力所能及地感激你而已,否则……我好像一无所有,也回报不了你什么。”

江述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需要回报什么,人行事的逻辑远比你想象中简单。”

月色,在此刻,染上欢愉。

陶栀子双眼抬起,笑容染上月色,脆生生地回道:“好,我知道了。”

江述月在打开大门之前,半回头强调道:“你还没答应我,别再往水里跳。”

“你和我一起去闻豆子,我就答应。”

陶栀子硬着头皮提着条件,本来是想趁着江述月拒绝,自己好将话题转移。

结果他竟然答应了:“好。”

随即,公馆的小门被打开,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陶栀子走远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夜色中的七号公馆,熄灭着灯的主楼在灰蓝色层云下显得愈发庄严和冷漠,像是将人刻意隔绝在外一样。

陶栀子发现这个角度观察起来美则美矣,就是少了很多人情味。

远远看去只能看到公馆冰山一角,对于她来说大得没边。

她忽然分享起一个令她震惊的消息:“我今早去吃生煎的时候,老板跟我说,这里地价均价高达十五万一平。”

“我换算了一下光是我那间小木屋,目测六十平左右,岂不是要将近一千万?”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对于一线城市核心位置的房价的震惊,原以为可以和江述月一起震惊。

怎料,江述月好像对这些关注不多,模棱两可地说道:“可能吧。”

陶栀子开启她的口算模式,发现完全无法估量出整个公馆市场价值。

“我觉得七号公馆的主人拥有这么多东西,肯定没什么烦恼。”

江述月听到这里才开始否定道:“那倒未必。”

“但如果我拥有七号公馆,我就可以……”

请最好的医生,做无数场心脏手术,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雇佣最好的护工,吃最好的餐食……

还能翻修一下安州的儿童之家,省得一个秋千架坏了又修,修了又坏……

江述月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她的畅想,温声提醒道:“不担心咖啡馆打烊吗?”

她赶紧收敛起情绪,小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