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7日

对牛弹琴是没有用的,对猪也一样。

当岩崎千夏在车站被宫本里志又一次拦住时,她脑海中甚至浮现了将他扔到马路中央的糟糕想法。

但还是算了,之后的警察笔录应该会很浪费时间。

她明明从学校的偏僻角落转移到车站旁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其间花费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但是宫本里志却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在她快要等到巴士之前,赶到了她的面前。

“千夏同学!”气喘吁吁的宫本里志,弓着腰,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一时间吸引了周围候车人的目光,“今天我怎么完全没有看见你出校门呢。”

——毕竟我没走校门,你要是看见了才见鬼了。

她默默压下心里的吐槽,“谁知道呢?”回了一句含糊的反问。

但凡有些眼力劲的人就能看出这句话的敷衍,然而宫本里志却自信一笑。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就喜欢神秘的女孩子。”

雷到她头皮发麻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几乎让她刷新着对于厚皮脸的认识。

——啊,果然还是直接把他扔到荒山老林里吧。

岩崎千夏扶了扶额,满头黑线。

一年前的她还不会这么纠结的,但是自此国一的泼水事件之后,那个男生竟然告到了教导主任宫本那里,宫本叫来了岩崎五郎,和对面的家长进行了长达半日的四方面谈。让本来就忙碌的岩崎五郎,在熬夜坐车从外地回到东京后,宝贵的休息时间还要浪费在这种没有意义的谈话上。

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但是要把“我不去,滚”这句精简的话,扩展成礼貌得体,没有后患的拒绝,也是一门困难的语言艺术啊。

“宫本学长……”她整理着措辞,才刚开口,就被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打断了。

“她今天和老子有约了。”

一如既往狂妄的第一人称,熟悉的挎肩,几乎不用回头岩崎千夏都能猜到对方是谁。

“你是真的在跟踪我吧,五条先生。”她压低声音,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今天的话,确实是。”

听见肯定的回复,岩崎千夏动手报警的心都有了。

不过正好借势可以先解决一个人——

“正如你所看到的,宫本学长,今天我已经有约了。”

“我对你组织的学习会没有一点兴趣可言,也没有进到年级前十的追求。”

“而且我不喜欢神秘的男孩子。”

岩崎千夏面无表情地说出,她自认为最“体贴”的拒绝。然而她还没等到宫本的回应,就被五条悟强硬的扭过了身,推着后背,朝着反方向前进。

“等等??我们去哪里?”

“仙台。”五条悟甩了甩手中的两张车票。

“哈??”

岩崎千夏失算了。

她不应该用常人的思维去思考五条悟的行动的,解围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是顺带着的。

——实际的目的是诱拐吧。

本来是计划着对方是自己能力的知情者,那就找机会,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瞬移回家就好了。??

但没想到却被莫名其妙的连拖带抱地带上了新干线。期间在她想要逃跑的时候,被对方用着“今天是我生日”这种前后语句完全不通的说辞,和似乎是叫“无下限”的术式阻止,失去了绝佳的挣脱机会。

于是乎,在十二月里平凡的一天,甚至在第二天她还要上课的情况下,在傍晚时抵达了仙台。

“我要回去。”提着喜多久庵的袋子,岩崎千夏第三次重复着这句话。

她没有想到五条悟竟然真的只是为了买喜久福,就坐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新干线去仙台,而且在店里还很豪爽的对她说“随便点,他付款”。

完全搞不懂他的目的。

岩崎千夏:“既然这样,那就抹茶奶油、生奶油、毛豆生奶油、焙茶生奶油各来一盒吧。”

五条悟:“你可真是不会吃亏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岩崎千夏深知这一道理,但却怎么也想不通——他想从她这得到什么?

难道只是单纯的想找个人陪伴过生日吗?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吧,先不谈他的同学们,五条家少爷的生日怎么会寒酸呢。

而每当她问出“你想做什么”的时候,五条悟也只是回她一个欠揍的笑容,甚至在最后一次她不耐烦的开口后,对方很无厘头地问了一句“感动吗?”

完全不。

“感动。”

五条悟:“真是敷衍啊。”

“所、以、说、”她一字一顿地强调着自己的诉求。

“我要回东京。”

终于,在她第四次几近恼怒的要求下,五条悟带着她再次坐上了新干线。

但无论是过程,还是目的地,都不是很正常。

她的眼睛被黑色的眼罩强行遮住,被用一种几乎是扛着的姿势送上了新干线,中途甚至有保安见状上前询问情况。

岩崎千夏是很想对保安喊出“诱拐”两个字的,但是在综合各种考量后,还是替他辩解了过去。

而即使看不见,新干线到站的提示也告诉着她,这趟旅途的目的地。

“到站,山形站。”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种乡下地方啊!?”她挣扎着,企图从五条悟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然而在能力被限制的情况下,她瘦弱的身板,没有任何能够挣脱的手段。

“你就这么嫌弃自己曾经住过的地方吗?”

“我也只在山形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其余十几年的时间里我都住在东京都!”

和亲生父亲相处的短暂时间,是她出生至今,唯一一次长时间的离开东京。

虽然她从来没有表示过讨厌山形的意思,之前也接过几次在这里的委托,但这回却完全不一样。

熟悉的转车路线,熟悉的施工噪音,都让她大概猜到了,这个人想做什么——

单纯地想给她找不痛快。

——所以费时费力的把我带到这种地方。

“到了。”随着五条悟轻描淡显的一句话,她奋力从男生坚实的臂膀中挣扎了出来,扯下眼前的黑布。

——到这栋我三年前居住过的破烂公寓楼前!

曾经还算得上是热闹的小区,在三年前的那场离奇死亡后,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搬离,如今这栋楼也成了无人居住的幽灵房。??

本来就老旧的建筑,在没人维修的情况下,显得摇摇欲坠。

“你到底想干什么?五条悟。”

五条悟很满意女孩现在的表情。

回想起前一晚,他对同级生提出“如何建立的印象深刻的回忆”的疑问。

家入硝子首先提出了建议:“买鲜花装饰,甜点礼物?”

“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五条悟皱了皱眉,完全不理解身边唯一一名同龄女性的建议。

“一般的女孩子收到喜欢的礼物的话,都会感动到哭泣的。”

“虽然我不会。”

“你认为岩崎千夏是一般的女孩子吗?”

家入硝子的设想完全没有任何的参考价值,五条悟几乎想象不出岩崎千夏哭泣的场面。

于是他转而看向正在看书的夏油杰。

“向她告白?”本来没有兴致加入对话的夏油杰,冷不丁的来了一句。

“你是在玩弄我吗?杰。”

五条悟拿起手里被缩小的易拉罐,泄愤式地砸了过去。当然,轻易的被躲过了。

“哈哈。”确实是。

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什么小学生男生的幼稚想法啊。夏油杰无比质疑起了搭档的情商水平。

他放下手中的书,倚靠着椅背,向后一仰。

“干脆再和她打一次?”

虽然听上去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但五条悟姑且是综合了几个人的建议。

然而在替岩崎千夏买甜点的时候,明显是一脸不领情的模样。

他就说硝子的前提都错了,岩崎千夏哪里是普通的女孩子。

这样想来,似乎还是杰的想法更靠谱一些。

利用眼罩把岩崎千夏的眼睛蒙上,这样以来,她的能力就受到了限制,他就能轻易的把她带到山形。

带到这个曾经改变她命运的地方。

……

冬日的六点钟,天已经完全被染黑了,在这个完全称得上是荒凉的地方,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

五条悟:“不怀念吗,这可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

岩崎千夏咬了咬牙,控制住了情绪:“我没有兴趣。”

“既然讨厌,说出来不就行了,还用‘没有兴趣’那种拐弯抹角的说法。”

“?我没有讨厌...”

“又要开始你那‘不讨厌任何人’的乖乖女言论了呀?”

“你明明就不是那样的人。”

五条悟一步步贴近,两人的距离几乎接近于零。

“我来告诉你吧,你不讨厌的理由完全不是因为你心胸开阔,只是因为你目中无人而已。”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啊。

原本辩驳的话语在被那苍蓝之瞳死盯下,咽回了口中。

“在你的世界里只有你自己,你就是一切的主宰。”

“是神明。”

五条悟手中那份属于藤原千夏资料上,记录着她的小学语文老师,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师对于她最深的印象。

在以“未来的梦想??”??为题的一堂作文课上,最令她印象深刻的,不是宇航员科学家这些伟大有意义的梦想,而是藤原千夏的。

『我想成为母亲大人心中的神明。』

2001年前藤原千夏的资料除了这段记录和一张照片外,几乎可以用空白来形容。她似乎除了正常的上学上课以外,和外界没有任何的联系。就连邻居都说:“那个小姑娘从来就没和我们打过招呼,不如说就连正眼都没看过吧。”

和现在周围人口中“礼貌的乖乖女”完全不同的评价。

这么大的转变,怎么可能一蹴而就。

明明在藤原空的死亡后,那原本只属于她和母亲的世界,就不再允许任何人的踏入。

然而她却摆出一副包容万物的姿态。

简直让人发笑。

不过只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摆出一副大善人的姿态,自欺欺人罢了。

“与其端着架子,倒不如坦坦荡荡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像是之前和老子在高专打架的那次。”

原本为了女孩刻意换掉的第一人称,再次从“我”变成了“老子”。

“如今活着的,只有你一人!”

岩崎千夏愣住了,她应该去说些什么的,但是脑中却一片空白。

这些对她的评价,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和那些她总是一笑而过的反面描述不同,明明没有任何激烈的词语,但却像是利刃一般扎在她的胸口。

上次感受到这种胸闷,已经是在三年前警察审讯的时候了。

“你很讨厌你的父亲和继母吗?”在询问的最后,负责她的女警这样问道。

“不,我不讨厌他们。”

——我很感谢他们在母亲去世后收养了我。

“那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悲伤呢。”

诶?

“悲伤……是指哭泣吗?”她歪着头,攥紧了衣服,低着头,撒下了这个谎言:“……可能是因为我的记忆实在是太差了,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的场景了。”

不是的,只是她不想回想起来而已,不是为了死去的继母,也不是发疯的亲生父亲。她不想面对的,是当时突然出现,真正的罪魁祸首——藤原空。

她发自内心地逃避有关母亲的一切,包括自己与她相似的外貌,被她培养起的性格。她不想再被熟悉藤原空的人,用着一副惊悚的神情看待了。

『不想再孤独一人了。』

怀着这个想法,她努力去融入他人,她结交了朋友,开始了打工,无论是邻居还是打工的前辈,都对她有着很好的印象。

然而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实际上,邻居家的小孩每次看见她,都会怯怯地躲在父母身后,打工的前辈至今也只是用着岩崎来称呼她,学校的老师虽然在岩崎五郎的面前以“好学生”来称赞她,但是却从未在她面前夸过她。

平日的细节和五条悟的话惊醒了她。

自始至终她的本性都没有改变过。

她想起母亲去世的前一年,学校里唯一一位亲近她的老师,在家长会上对着藤原空提到的她的作文题。

“千夏真的很爱妈妈呢。”

这看似温馨的场面,却被藤原空无情的话打断:“真是痴人说梦。”

“她是做不到的。”

“在她出生的时候,她的上限就已经被定下来了。”

即使已经被这般否定过多次,藤原千夏都一直努力地想让母亲认可自己。

但最终她还是被母亲抛弃了。

而她,也同时抛弃了自己。

痛苦,悲伤,不甘这些本来已经被她遗忘的感情,一股脑的涌上心头。

她用双手捂住脸,企图掩盖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眼泪却止不住的顺着手心滑落到手腕,然后聚集成泪珠,掉落在地上。

五条悟错愕地向后退了一几步。

几乎想象不到的画面,真切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压抑的哭声让他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起初以为岩崎千夏本质上是和他一样的人,事实上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放在心上,不过是用着笑脸来伪装自己罢了。

所以在他的想象中,女孩被揭穿后会直接用着真正的态度回怼他一通,就像是小时候曾经笑脸盈盈的款待他的其他咒术师们,都在被他识破真实目的后,破罐子破摔的发泄起了情绪。

他连之后两人再次针锋相对的画面都想象到了。

但是现在的情况却有些不对劲。

他的话好像确实是触动了她的心扉,但是她流露出的情绪,却让五条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不熟练地伸出手去,试图替女孩拭去泪水。但女孩却用自己的能力拒绝了他的接近。

两人之间瞬间离着十米开外。

岩崎千夏垂下手,静静地望着五条悟。

她的情绪是已经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眼泪也已经止住,但是面颊的泪痕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波澜。

“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啊,神吗?!”

这是五条悟第一次在争锋中处于弱势。

面对完全不明所以的质问,他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吐出来这句话:“……我不是神。”

“是吗,那太好了。”听到他的回答,岩崎千夏突然露出嘲讽的笑容。

“因为我最讨厌神明了。”

话音刚落,几十根钢筋管从天而降,准确的避过了五条悟的位置,插在他四周的土地里,将他团团包住。

怎么回事?!

六眼的信息能够准确无误的告诉他,在这附近并没有施工地,唯一能从高空看见起吊机的地方,也至少在一公里开外的地方了。

那并不是视线范围内的可及的东西。

“我的能力,坐标移动(Move Point),只要知道坐标方位就可以移动物体。”

这里是她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周围的设施结构她了如指掌。

“所以就算你蒙住我的眼睛也没有意义。”

她从某情报贩子那里拿到的,在咒术师手中关于她的资料上,对她能力的描述是——移动眼前的物体。

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也一直在除了岩崎五郎外的人面前,隐瞒着她能力的实质。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整整六年的实验和训练的成果不复存在了。

“别小看我啊,混蛋。”

这是五条悟第二次从岩崎千夏的嘴中听见这句话了,和第一次压抑的愤怒不同,这次几乎平稳的声线,似乎只是在向他陈述着一个事实。

“今天,真是非常感谢您,在各种方面。”

“请不用担心,从这里回家的路线,我清楚的记得。”

因为她曾经多次试验过,利用她的能力,如何从这里回到东京。能力间隔之中的各个落脚点,她都清晰的记得。

“还有,生日快乐。”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