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已过百年,五百五十二年三个月零五天。

修士修为愈高,寿岁愈长,凡人视一日为三秋,竭力过活,修士观一年为一瞬,白驹过隙。

但等她死过一次,才知长辞故人,一天也如此漫长。

绮罗用一百年寻找为她复生之法,一百年自困骊山,一百年释怀。

后与君恒建起影都,取自萧清影的“影”。

三年后二人飞升,了断尘缘。

那场大战,骊山死伤甚众,后来立碑,遍山皆青石,祭无下脚处。

师尊业以殉道,如今骊山掌门是昔日三长老,或许有她还认得的人,但也是相见不相识。

日光和煦,微风拂面,真是个好天气。

萧清影端坐鹤尾,心底涌起一股怆惋与苍茫。

二修正大谈影都与京城之别,凡人城都果然再怎么繁华都比不上仙城。

胖修士蓦地收住口,面露愧色,“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友姓名。这一趟若非你们相助,就凭我们俩这双腿,不知道要在这偌大影都走到什么时候去。”

“道友客气了,我名沈碧,这是拙夫林贯霄,这位是……妹子,你可是不舒服?”

萧清影摇头。

向二修报上家门,“我姓萧,名清影。”

瘦修士闻之讶然,“可是与那封印魔尊、救世而亡,若无她便无影都的萧清影同名?”

得萧清影肯首,沈碧笑对二人道,“这不奇怪,萧前辈一箭破魔,以身殉道,皆为天下人所仰。许多姓萧的就爱给女儿起名清影,有的纵不姓萧,也要改姓。可惜,这般奇女子绝无仅有,天底下怕再也出不了第二个堪以一己之力补苍天的女子了。”

一己之力,这四个字太重了。

若无同门相助,若无骊山三千六百人身先士卒,若无羿神遗志,她是决计办不到的。

云海缥缈,逝水滔滔。

斯是故人,往事难追矣。萧清影不自觉吐出一口浊气,由来最难是放下。

正这时瘦修士振奋精神,指着前方,“到了,那就是山海关——”

城外一路竹林翠,忽地无声,拔起千重峦!

危峰叠嶂若惊涛骇浪,只在最高两峰之间留下一线天险,堪堪一船可过。

山界万重,豁然开朗。日照平沙,绵延千里。

倘若影都法阵是一面护心镜,山海关便是仙城的“盔甲”。

守关修士检视三人符牌,查验无误,准予通行。

胖修士侃侃而谈:“三位或许不知,影都乃是骊山与我大宣共筑,故延用大宣律法,出入过关需符牌便是其中一条,这上头还印有我们大宣国兽呢。”

说着翻转符牌,背面赫然有一浮雕蟠龙。

许碧:“这我当然知道,那位长公主就住在影都最高的流芳阁上,掌管着半个影都。”

二修脸皮一抽,两两相觑,怎么看都言不由衷,“自然,长公主贤良淑华,与民厚德。”

说完告别三人,往东行去。

萧清影驻足远眺,黄沙滚滚。

“妹子,往东是浩然谷,往西是旧浮图,那株灵材在旧浮图,倘若你在意,就不必进去了,我和贯霄去便可。”

萧清影回眸,便见许碧唇畔噙笑,眼底漾着关切。

看来薄冰就是在旧浮图受的伤。

摇摇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也想早些找到灵材,夫……夫君的伤不能再拖了。”

怎么念怎么拗口。

沈碧轻声:“妹子对薄兄弟真是情深义重,不离不弃,这份感情令人钦羡。”

萧清影道:“既为道侣,便是应当做的。”

沈碧意味不明地呵了声,“便是道侣又如何,天下骨肉血亲相杀相残的事儿可不少。若是有心,纵对面不相识,也可为之付诸生命,若是无心,情缘再深厚,也结不成一点因果。”

说到这,她觉得此番话戾气太重,手指按唇,浮出抹薄笑,“妹子别误会,我实在佩服萧前辈,她救的不是一人,也非十人、百人,而是天下人。愿以生死寄一箭,我没有她那样的气魄,可着实心有不甘。”

萧清影好奇她所不甘,但这涉及私隐,并非她能探寻的,遂岔开话题,“此地到旧浮图多远?”

百年前那场恶战毁了几近一半天地,法众凋零,儒释道仅存道门。

旧浮图本属山海关外一座佛寺,曾几何时梵音袅袅,香客如云,逾今只剩几座深陷黄沙的浮图,神佛金身深埋地下,枯骨作伴。

塔内空旷,昔日墙上壁画早已脱落褪色,金器银造业已消失无踪,佛陀泥身摔下供台,半只眼睛望着风沙抹平的浮雕。

走到佛陀残像前,略一端详,萧清影才想起她来过这儿。物是人非之感又涌上心头,嗟叹一声,转而走向沈碧,“我们上去吧。”

沈碧与林贯霄一顿商量,已有对策,“我们三个筑基加起来,对付守草的恶兽当是不成问题。只怕人心险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若我与贯霄去取灵材,妹子望风?”

萧清影手中无弓,又不擅使剑,稍作权衡便应承下来。

拾阶而上,有一样东西一层比一层多。是人的白骨。有的白得森然,有的剩半边血肉。

一倒在楼梯下的修士身上挂有一把弓,成色一般,却令现在的她殊为心动。看了看走在前头的沈碧和林贯霄,还是按捺住了。

一只背生倒刺,豺狼首、白虎尾、蛮牛身的灵兽匍匐在地,双爪交叠,脑袋搭在爪子上,歪着头呼呼大睡。

身旁便是一株从佛塔夹缝里长出来的灵草,青翠欲滴,法象如雾。

沈碧不由放慢脚步,压低声音,“霄哥,我引开它,你动手取草。”

林贯霄点头。

沈碧悄步靠近,反手握住腰间剑柄,离灵兽三步时忽然发难,掷出灵剑!

剑尖正中灵兽眉心,激得它直起身来,怒目圆睁,扯嗓咆哮。

旋即一人一兽扭打起来,林贯霄观其不备,瞬到灵兽身后,握住灵草,拔得就跑。

萧清影只看了这一遭,便知二人常得历练,经验丰富,小小一只筑基灵兽难不倒他们,也就放下心来。

夫妻连心,不多时,沈碧制服灵兽,踩住那颗硕大脑袋,将其捆住。

看向林贯霄,示意他将灵草交给萧清影。

林贯霄刚往那边走两步,忽听一声暴呵,两修士打破天顶,降到眼前,正巧拦住去路,“多谢三位道友相助,留下灵草和灵兽,你们可以走了。”

萧清影一眼认出,是搭顺风车的京城修士!

二人在关口便以分道扬镳往东去了,谁曾想竟只是烟雾,真正目标是抢夺灵材。

林贯霄自是不肯。

胖修士也不多话,举剑刺中他胁下。鲜血直流,染红道袍。许碧悲戚中怒意攀升,“霄哥!我要杀了你们!”

说完提剑欲攻,却忽然身体摇晃,似是头昏眼花,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真是蠢,以为我们没有防备?你们三人中,就你二人修为最高,也最为老练。所以早在纸鹤上,我就给你们下了药。无臭无味的散灵粉,一个时辰后发作,时间刚刚好。”

许碧提气,确实用不了半点法力。

萧清影闻言便也试了试,自己倒无碍。一下就想通了,在纸鹤上二修不停与沈碧和林贯霄说话,便是那时借风送入二人口中。而她坐在上风口,又鲜少开口,二修既无下手必要,也无机会。

“原本我们只要灵草,不取人命,但路上听二位提到这山海关还有许多奇珍异宝未曾发掘,想来你们还有许多用处,不如就让我等搜魂了吧!”

瘦修士说完邪笑着看向萧清影,“至于这位萧道友,你可真是貌美过人,京城地大物博,美人无数,我二人却也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也许,只有那位高居楼阁的长公主可堪一比。”

许碧呐喊:“妹子,你快逃!你打不过他们的!”

萧清影看看许碧,竟真调头跑了!

许碧反而愣住。

二修也想不到萧清影跑得如此干脆,早先备好的台词噎在喉咙。

林贯霄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许碧身旁,扶她起来,帮她拍拍裙摆上的泥土,“这便是你想要的?”

许碧挽住夫君的手,搭下眼帘,“我也是为离离着想,她才十五岁,懂什么人间险恶。只因见了一个独身女子和她重伤昏迷的丈夫,便满腔热忱,姐姐唤得亲热。幸好今日她抛下的是你我,万一将来抛下的是离离……我不敢想。”

林贯霄问:“那现下你看清了,又要怎么和离离说?”

许碧一改怅然,眼底既有义不容辞的凛然,也有对女儿的怜惜,“自是实话实说,纵是伤她的心,我也不得不顾,性命无了要心有何用?来日她总会明白。”

林贯霄只得点头,转向二修,“多谢二位相助,这是你们的酬劳。”

说着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装满灵石的小囊。

二修却不接。胖修士反盯着林贯霄右手的灵草,“这是什么灵材?二位不妨开个价格,我们买了。”

许碧先是不解,旋即冷笑一声,“看来二位的胃口很大。”

二修哈哈大笑,瘦修士狞笑道:“行走江湖,黑吃黑的事见多了,我们也想试试。可惜了,萧道友要是真留下,我二人还能得一位绝世美人。怪不得都说女子美貌即可,有点脑子就让人头疼。这天底下再多几个长公主那样的女人,可不得乱了套!”

林贯霄拔剑:“那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说完正要动手,手中剑却咣当落地。

许碧脸色剧变,扶住林贯霄,“霄哥,你怎么……散灵粉,你们竟真用了散灵粉?!”

胖修士取出一白瓷小瓶,捏着瓶颈晃了晃,与同伙交换眼色,得意非常,“花大价钱买来的好东西,该用就得用。还要多谢二位,你们这么毫无防备,给我们开了好大一扇方便之门呐。”

许碧眼底一片死灰,后悔不迭,“算计人者,恒为人所计算。”

瘦修士狠辣,“先杀了这男修再说。”

高举剑刃,瞄准天灵盖。

许碧张开双臂,欲为林贯霄挡剑,情急之际,生生滚下一滴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