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引灵入体倒是跟仙术馆那日看到的入门功法十分相似,只是比那本描述的更为一目了然。

楚栖很小的时候因为捉不到吃的,意外摸索出了一种调息之法,可以让他在滴水不进的情况下存活一个月左右。

与这引灵入体极为相似。

上回楚栖忙着要捕神,没有耐心看下去,这回得神君亲自赠书,他便不再马虎,认认真真地运气跟着走了一圈儿。

一个时辰后,楚栖面前的书被翻动,来到了后半卷——化虚为实。

午夜凌晨,丑时刚过,神君的房门忽然被人拍响,“师父,师父!师父!!”

入定的神君不予理会,但那叫声却抑扬顿挫,余音绕梁,嗷呜不绝。

随着那声音逐渐喊出节拍,神君脸上覆上寒霜,他睁开眼睛,五指张开,一把戒尺现出身形,神君一把握住,提尺拉开房门。

“本尊说了,若你再敢登门,就打断……”

“你看!”

今夜无星无月,室外漆黑,神君身形高大,几乎将屋内的光全部挡住,处在黑暗中的少年忽然打了个响指,拇指与食指交错,上方猝然升起一团火焰。

火光照亮那张脸,也将他眸子点亮,长睫掀动,他一脸欢喜地看向神君,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折了株干枯梅枝,递了过来:“你看,我可以点着它。”

手中戒尺消失匿迹,神君在他的示意下接过梅枝,将顶端放在他指头的火焰上。

灰色的枝干很快被点成亮色,明火乍起,神君捏着那梅枝,只见那火头初点犹如花苞,很快在他面前朝外翻卷,层层叠叠,竟在枝头怒放开来,形成了一株极为艳丽的梅枝火菡萏。

“化虚为实。”楚栖收起指尖火焰,骄傲地挺胸:“喜欢吗?”

火菡萏在手中枝干上燃烧,夜风拂动,两人衣摆皆朝着一个方向斜飞,绽放的层叠的火花瓣被吹到变形。噼里啪啦,梅枝渐短,嗤的一声被风吹灭,留下一缕青烟。

神君抬手碰触,枝头发烫。

不是戏法,不是障眼法。

楚栖在一夜……应该是短短几个时辰,学会了引灵入体,驭灵点火,甚至还操纵那实质的火焰,玩出了花样。

楚栖开心地举起双手摸自己头顶,见他迟迟不语,又偏头唤他:“师父?”

神君回神,微感恍惚:“嗯?”

“哈哈。”楚栖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嘴硬心软,明明想收我,还要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给我出题,出也就出了,还出那么简单的……你就是希望我每天登你的门是不是?”

神君:“……”

楚栖仰起脸看他,问:“你说收我入门,是收我做弟子的意思么?”

“……”神君心口一阵发堵。

“午夜……露重。”神君开口,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推开,低声道:“回去睡吧。”

楚栖没明白:“你要反悔了么?”

“给我点时间。”

“什么呀。”楚栖说:“你一开始出这么简单的题不就是为了收我么?我还怕你等的心焦,专门半夜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你怎么出尔反尔呢?”

“……哪有半夜收徒的。”

很不愿提,天赋奇佳如青水,学会化虚为实也用了大半年,便是当今的天帝,天道选定的天宫之主,也用了十日才吃透。

他给的那本书,正常人没有三五年根本悟不透。

放眼三界,也只有……

他忽然想到什么,目光凝重地落在楚栖脸上,然后回头,看向了最中间挂着的那副画。

“楚栖。”他开口:“你说那副画好看,是好看在什么地方?”

楚栖皱了皱鼻子,抬眼去看。

那画卷泛着点微黄,不是纸张泛旧的黄,而是红衣人脚下的黄水照耀的黄,黄水边开着艳丽的花,赤红一片,却无叶衬,很是奇怪。

这么奇奇怪怪的画,除了好看,楚栖还真评判不出什么来。

陡然想到青水说的话。

神君为了照顾自己不学无术,特别用了障眼法。楚栖咬了咬嘴唇,闷闷看了他一眼,一边觉得他这举动着实没必要,一边又觉得自己居然怎么都看不透他的障眼法,好生气人。

他睁眼说瞎话,道:“好看在是漾月神君所写。”

神君瞥他:“你看到了什么?”

“不就是一副字么。”楚栖绝对不会承认,整个神殿只有自己陷在他的障眼法里:“你宝贝的碰都不让我碰,我还不稀罕给它眼神呢。”

神君淡淡点头,又道:“你之前可曾接触过仙术?”

“去过仙术馆。”楚栖心里不高兴,故意刺激他:“制服你的灵符都是从那儿学的。”

山洞之事再次被提,神君脸色一寒:“滚。”

早该想到,这小崽子一开始对灵符使用的那般熟练,怎么可能是刚刚接触仙法。

“哼。”把他也闹得不开心,楚栖心里平衡了点,扭头回了房里。

第二日,他跟着青水下山,一同去的还有几只讨厌的大鹅,楚栖的眼珠从指责过他的听枫脸上扫过,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他问青水:“你能不能给我个武器防身?”

“你跟着我,不会有事的。”虽然青水不怎么待见他,但神尊在上,他还是会给足小狼崽面子。

那日离开山洞的时候,楚栖所有东西都落在了里面,也包括那把防身的短剑。他并不喜欢被人保护,也永远无法习惯。

楚栖低头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伤药。

这回下山,不知道会不会有诈,青水不喜欢他,大鹅们也不待见他,他要提前做好准备。

一行人很快穿过悬崖,听枫一直在与青水说话,讨论的是城中哪处有趣,其他弟子笑着附和,说的均是这两日下山遇到的趣事。

楚栖走在青水身边,插不上话也不屑插,虽看着是在人群,却不跟其他人有任何交流,俨然独自形成气场,隔绝于众。

一鹅道:“咱们说好了今日去留书行给仙君挑副字的,你们能不能别尽想着吃喝玩乐。”

“说的有理。”听枫一下子笑了,而后瞥了一眼楚栖,道:“那他怎么办?”

楚栖一直在袖子里练习化虚为实,不断将灵力实体再虚化,突然被点名,便抬眼看去。

青水也有些无奈:“要不你们去,我陪他吧。”

“你对司方仙君最为了解,你不去那还挑什么?”

张子无默默举手:“也可以带着他。”

“他又看不懂。”听枫再次看向楚栖:“不然你问他,神君房里的那几副字,他看得明白么?”

楚栖明明人在身边,却被一口一个‘他’来指代,他沉默地与对方对视,袖中灵力无声地幻成一把短匕。

思索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直接抹了对方脖子的可能性。

“哎哎,算了算了。”青水摆了摆手,拦在中间打断这股剑拔弩张,道:“仙君房中那副漾月上神的字,你们应该看过,那是他最为喜欢的,只管按着那个去挑就行了。”

提到这个,楚栖暂时收回视线,下意识开口:“那个漾月究竟是谁?”

青水还未回答,就听听枫随口道:“我们都知道,仙君看中的不是那副字,而是那个人,大主,你见过漾月上神么?”

青水立刻摆手:“我才跟神君多少年,哪里有那福气。”

周围人立刻道:“我们也都没见过。”

楚栖扯青水,鼓起脸颊,“他是谁?”

“他……”

“对了大主。”听枫再次于楚栖后面开口:“神君一直在找漾月上神的转世,这是真的么?”

青水只好再次忽视楚栖,道:“这……既然大家都说是真的,那应该就是吧,其实神君本人从未提过这些。”

楚栖又一次拽住青水的袖子,道:“你跟我说说他。”

听枫也立刻扯了一下青水:“神君与漾月上神有一段情史,可也是真……”

“啪——”

一声极其清脆的巴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青年们行走的脚步停了下来,谈笑戛然而止。

青水一脸懵逼地僵在两人之间,不知道该看谁,只能放空眼睛,呆呆地看向虚无处。

听枫的脸直接被扇到一侧,他缓缓握紧手指,慢慢抬眼,眼皮子还没抬起来,楚栖又一巴掌抽了上去。

林中传来鸟儿欢快的叫声。

这只鹅终于不再慢动作,豁然看向楚栖,五指乍然举起:“我杀了你——!”

立刻有其他鹅来抓楚栖,他手腕当即一翻,袖中匕首狠狠一划,一声痛呼,对方捂住被割出深痕的手腕,楚栖已经如泥鳅一般滑出人群,眼神阴冷。

大阿宫的鹅们齐齐发怒,冲着楚栖而来,青水终于无法继续放空,匆忙摆手,满脸惊恐:“别打,别打!回神殿!!请司方神君与无妄仙长主持公道!!!”

大鹅们不管不顾,准备先报仇在说。楚栖心知不是对手,当即运气一跃上最近的树木,飞速地窜进了丛林之中。

打不过就跑,一样是楚栖的生存之道。

至于投靠青水?哼,那个废物。

他学会了引灵入体之后,顿觉身轻如燕,仗着对地形熟悉,与这些仙宫子弟周旋也完全不落下风,途中还转回山洞捡回了自己的防身短剑和小型匕首。

不合身的衣服很不方便,楚栖直接划开,将下摆撕去了一截,腰间扎紧。

大隐隐于市,他跑下了山。

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这回下山主要是给小九找吃的,神君送他的定情之物,自然得用最好的养。

山上人的眼睛不好挖,山下却都是凡夫俗子,好取的很。

青水拦不住楚栖要跑,也拦不住大阿宫要追,最终只能甩开拂尘,仓皇地回到神殿:“神君,神君!!”

一帮孩子都下了山,司方与无妄难得静下心来,便摆了个弈局。

乍见青水匆匆跑回来,无妄先吃了一惊:“怎么了?”

难道魔域之人追到了这里?

“打起来了,楚栖打了听枫……然后,划伤了云英……”

“什么?!”无妄当即大惊:“伤的厉害么?”

青水下意识去看司方易,对上他的眼神,心里忽然一咯噔,打了个寒噤。

完了,说错话了,怎么说的好像都是楚栖的错一样。

司方道:“仙长稍安勿躁,同去看看便是。”

两人身影很快穿过云海,将遍寻楚栖不到的大鹅们聚集起来,无妄挨个打量自家弟子,让人给划伤手的云英包扎,目光落在听枫红肿的脸上,神色微微难看。

他们如今是借居在此,实在不知道司方与那凡人是什么关系,一时之间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只能干等着司方回应。

好在司方未让他失望:“我这就去寻他,定给仙长一个说法。”

“有劳神君。”

小九是司方第一次送给楚栖的礼物,也是他人生中除了阿娘以外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楚栖十分上心,自然要给予最好的照顾。

他戴了纱帽,漫步于邺阳城内,目光扫过身边贩夫走卒,手中把玩着那不足手掌大的小匕,漫不经心地寻找目标。

让他十分意外,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不知道被谁传了出去,城中时不时便冒出关于他的言论。

“真是个祸水啊,自打知道他活了之后,我这摊子收益就日益见少。”

“哈哈哈,隔壁酒楼掌柜的说他那客人也少了不少,昨儿厨子还切到了手。”

“听说那宠妃刚好起来的身子又病重了……”

“真是灾星,跟他娘一样该死……司方神君保佑,赶紧让阎王收了那个孽障吧。”

楚栖神色淡淡,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说话人的脸。

一个铜板忽然滚到了他脚边,墙根数钱的乞丐麻利地爬过来,却见他一抬脚,将铜板踩在了鞋底。

乞丐茫然仰起脸看向他。

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眼珠浑浊,打量他的神情带着隐隐的戒备。

“真可怜。”楚栖说:“你也是因为那灾星变成这样的么?”

“你说的什么屁话。”老乞丐说:“那灾星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在这墙根儿瘫着了。”

“哦。”楚栖弯腰,捡起那枚铜板,丢到了他手里,道:“祝你好运。”

一侧刚刚诅咒完楚栖的杀猪贩卖完了最后一块猪肉,收了摊儿,抄起大刀放进推桌肚里,朝身边买菜的嚷嚷:“收工了!回家睡婆娘去!”

楚栖平静地跟了上去。

墙根儿的乞丐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身边忽然一片阴影,一个醉酒的公子搂着一个女人,摇晃着从他身边走过,乞丐当即扑上去:“公子,公子!小人饿了几天了,赏口吃的吧!!”

“……这年头,还有人吃不饱饭?”那公子醉醺醺地看了他一眼,从腰间解下荷包丢了过来:“滚,别碍公子的眼。”

乞丐毫不犹豫抓起来,千恩万谢地钻进了巷子里,打开荷包数了数里头的银子,愣了一下:“我这是……交的什么好运。”

“哎哟!”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向前方拜了拜:“福星啊!”

平静的小巷内,血流满地,楚栖细心将给小九的食物包在帕子里,起身时看了一眼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汉。

“我真善良。”他若有所思:“你要我命,我却只要你的眼睛。”

他擦了擦手上的血,大步离去。

山上一直没找到楚栖的身影,神君不得不下了山。他在身上施了障眼法,不至于那么引人入目,忽闻前方人声鼎沸,围作一团。

“死了没?”

“不死也去半条命了,眼睛都没了。”

“死了,仵作说后脑碎了,应该是硬生生磕碎的……”

“好吓人!”

……

神君没有在意,人心复杂,人事亦复杂,人间每天都在死人,怎么死的有何重要的。

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神君目光朝巷内看去,察觉着细微的灵力波动。

楚栖,来过这里。

楚栖很高兴,因为他不光找到了给小九的食物,还叫他逮到了一个仇人。

他自幼过目不忘,连当年被阿娘抱着出邺阳城,每一个砸他们鸡蛋的人的脸都记得清清楚楚,更别说几天前在悬崖边朝他射弩的官兵。

楚栖牢牢按住了对方,并对他下了封口咒,堵住了对方出口的惨叫,“你未杀死我,今日却要被我取走性命,我知你心中不甘,可惜再要报仇,也得等来世了。”

他手指穿进去,道:“小九会记得你的好。”

他笑了声,掏出了给小九的食物,一掌拍塌了对方的脑袋。

仇人名单划掉一笔,楚栖一边转身走,一边将眼珠包进帕子。小九现在还很小,应该吃不了多少,食物还是新鲜的好,楚栖一边想,一边把帕子收起来,思索再去挖上几对能把小九喂饱。

他擦着手指的血,忽见前方拐角转来一个人。

楚栖愣了一下,立刻眼睛一亮,跑了过去,“司方!”

司方看向他身后躺在地上的人,慢慢绕过他,走了过去。

楚栖跟着他过去,发觉他嘴唇紧抿,一言不发,顿时皱了皱眉。

怎么好像不高兴?

楚栖想了想,一下子跳过去,一把拖住尸体的肩膀,直接拉到了墙角,然后抱起一旁大大的竹编垃圾筐,扣在了尸体头上,将其藏了起来。

“你不喜欢,不要看。”他拍着沾血的手走回来,略显得意道:“真是老天有眼,这厮那日没杀死我,今日落单给我抓到,也算是他运气不好。”

“你与他有仇?”

“有。”楚栖提起来还很气:“就是他把我射下悬崖的。”

那日刺穿他掌心的箭头闪过脑海,司方喉结滚动,眼中蒙上一层阴霾:“为何取他眼睛?”

“喂小九啊。”

“你取人眼喂鹰?”

“小九喜欢呀。”楚栖说,又讨好他:“你送我的鹰,当然得吃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