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别墅里那个陆大师回答,江慎神色一变, 一把抓住方晓年的手腕。
“你冷静!”江慎急道。
这只小厉鬼低着头不再说话, 但刚才里面的对话显然触及他的逆鳞, 他现在看起来是个真正的厉鬼了,血红的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 两道眼泪从他眼角流出, 分明是鲜红的血,这股血泪滚落, 瞬间染红了他全身。
江慎来不及多想,一手死死掐住厉鬼的手腕,不让他冲进屋去:“你莫激动,你既非穷凶极恶, 那么任他什么样的修行者,我都不会坐视不理让那人伤你的!”
“互殴……正当……防卫?”厉鬼嘶哑地重复这几个词, 江慎心下一沉,知道大事不好。
方晓年显然被汹涌而来的情绪淹没,所有滞留人间的厉鬼,要么死得太惨,要么身有冤屈,再不然就是有强烈心愿未了、心中执念深重, 而方晓年很不凑巧,他同时符合以上三条。所以当他被煞气主宰时,区区一个新死三年的小厉鬼,竟然直接把江慎这几百年的老资历阴差震飞了出去。
厉鬼身边弥漫着血气, 江慎颇有些狼狈地砸到别墅花园外墙上,震得江慎阴气外泄,碰巧触发了墙壁上的一张防御符纸。
阴差也是鬼,修行者驱鬼的符纸一样能伤到他们,只是绝大多数修行者不敢对阴差动手而已,但自己撞上去那就怨不得人了,那张符带有极强灵力,江慎是被突然发狂的厉鬼抽飞才毫无防备撞上去的,被这道澄澈的灵光击中心口,整个跌落在地上,痛得鬼体轮廓都散了。
好强的修行者——江慎握紧绣春刀,试图爬起来,这个修行者灵力极纯净,而且,带功德!
江慎爬起来的功夫,厉鬼已经和门里冲出的一位修行者打在了一起。
这个修行者手里有一把灵剑,而不是现代玄门常见的桃木剑、铜钱剑,这是一个真正懂剑意的修行者,而不是随便拿着木剑作法。在如今凡人主宰世界的现代社会,他居然还能沉下心来以剑道入道,不被精彩的大千世界吸引分心,修得一身功德,这份心性和天资——
那么他要是早生一千年,该是鼎鼎有名的剑仙。
江慎不敢大意,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打不过这个凡人修行者。
持剑的修行者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干净整洁但明显洗到褪色的道袍,打架的时候袍袖翻飞,露出了藏在里面摞着三层补丁的中衣,除了那柄灵光四溢的灵剑,这人从头到脚写满了贫穷。
方晓年一身煞气,只知道无脑厮打,远不如贫穷道士那样招招凌厉,但江慎看了三秒,立刻意识到——
对方没有下死手。
“陆大师!快除了那个恶鬼,除掉他我们给您五百万!”
江慎的手和那陆姓男人的剑同时颤抖了一下。
“不,给您五千万!”那家人叫嚣。
那位道长的表情明显露出了一丝痛苦。
江慎立刻冲了上去:“且慢动手——”
持剑的道长翩然后退,方晓年却睁着血红的眼睛,依旧怒吼着扑上去,江慎急忙抽出锁链,直接缠在了方晓年腰上,在他扑上去咬那位道长的鼻子前把他拽了回来。
“阴差?”持剑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随即,他说出的话令江慎也感觉惊愕了,他说,“阴差大人住手,不要伤他!”
局面一时诡异地僵住了,江慎和这位陆大师面面相觑,终于意识到对方都不想除掉方晓年。唯有这只小厉鬼毫不知情,还在疯狂吼叫,他的煞气太强了,整个别墅所在的地方都成了一片鬼域,连路灯都变成了幽幽的绿色。
眼看江慎都要制不住他,陆道长脸色一变,甩手扔出一张符纸,把那一家人挡在了屋里。
他再次掏出第二张符纸,低喝一声,念了一句什么咒语,抬手就把符纸贴在了厉鬼的脑门儿上。
方晓年的鬼爪挣脱了江慎,在他的肩膀上留下长长一道伤痕,然后立刻伸手去抓那张符纸,但在他指尖碰到符纸的一瞬间,他面前俊美的道长脸色瞬间变白,方晓年的动作因此顿了一下,厉鬼身上翻滚着汹涌的血色煞气,忽然就这么僵住不动了。
陆道长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江慎痛哼一声,掏出阴差配备的黄泉水,浇在伤口上防止阴气外流。
那张符不是定身符,方晓年也不是被外力镇住的,他是自己停下的。江慎错愕地看着这只小厉鬼,小厉鬼的眼睛血红一片,大片大片的血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他整个鬼都在颤抖,似乎正以极强的毅力忍耐某种痛苦,因此他目眦尽裂,眼睛周围的皮肤全是破裂的血口子。
——是那张贴在他头顶的符。
江慎看了一眼,觉得他今天受到的惊吓过多,他惊呼出声:“凡人,你用自己的本命元神画符?”你活够了?
站在不远处的道长轻轻笑了笑,向江慎行了个礼:“在下流霞观陆粼,没想到竟能有幸在活着的时候偶遇一位阴差。想来您是为此鬼而来,但不知道能不能请您听完我的话,再决定如何处置他?”
江慎还没回过神,依然看着那张符:“以你的修为,你想镇住他有千百种方法,为何你要这样做?”
“这正是我想请您听的。”陆粼说,“那只是一张清心符,没有任何镇鬼效果,在我第一次与这只厉鬼交手后我就意识到了——他不肯伤旁人,不管他闹起来有多凶,他从不肯撕裂我以自身元神画出的符,显然他不希望看到我重创。此鬼虽然是厉鬼,但他没有真正做过坏事。”
听到这话,江慎呆了一下,他想起第一眼看见这只小厉鬼的时候,他正趴在门上全神贯注地扣一张符,还给江慎上了一课。
即使已经神志不清,面对陆粼故意用元神画的符,方晓年依然忍住了。
所以陆粼无奈地笑道:“这算是我倚老卖老,故意欺负他吧。”
——厉鬼被复仇的执念逼得发疯,却又顶着那张元神画成的脆弱符纸不敢乱动,实在辛苦,脸上的血泪都流成了河了,嗓子里还呜呜地低哼,好像要哭。
江慎沉默片刻,说道:“你既不是来诛灭他,那你意欲何为?”
“洗去他的凶性。”陆粼回答。
“那不太可能。”江慎说,“枉死的厉鬼,身负血仇,不报复回去很难挣脱煞气,但一旦报复回去杀害活人,很可能凶性再也收不住,就真的成了恶鬼了。”
陆粼还想说什么,但忽然间他的表情极端惊讶,下一秒他以剑拄地,一口血喷了出去,血溅在方晓年头顶那张符上,符纸上的图案因此毁去,这张符作废,厉鬼怒叱一声撕碎了符纸,然后一头冲向了别墅。
“拦……”陆粼想要说话,再张开嘴却又是一口无法克制的鲜血。
江慎立刻明白了:“不好,还有第二只鬼?!”
陆粼用自己的元神画成符,贴在房子四周每一个方位,方晓年因此不敢乱来,但那些符其实本身没有多大威力,只有极少数没用元神画的符,比如江慎不小心撞上的那张,才是陆粼道长真正的威力,但陆粼逐步替换了那些符——他就是故意把自己脆弱的元神摆出去,以此让方晓年靠着他自己的良知来抵抗煞气。
就像陆粼自己说的,这就是仗着方晓年善良欺负他。
但出乎意料,在方晓年强大煞气的掩盖下,此地竟然藏着第二只鬼,那只鬼的鬼力和煞气远远不如方晓年,再加上刻意躲藏,江慎都没能发现它。眼看阴差和道长就要收服方晓年,这只鬼不再有任何犹豫,它撕裂陆粼的符纸,冲入了别墅,陆粼因此遭受反噬,元神重创。
“是我自己……大意……”陆粼面如金纸,唇边鲜血沥沥不断,却拒绝江慎的搀扶,努力站起来,“快……快阻止……不能让第二个鬼利用——”
江慎没等他说完,立刻冲入别墅。
陆粼按住心口,然后一口血喷在自己的剑上,灵剑饮了主人的精血,霎时发出一声悲鸣,陆粼握紧剑柄,以这把剑作笔,飞跃到半空,凌空画下一道道符,修行者鲜血化成的符组成一个巨大的结界,把整个别墅包围起来,里面的鬼绝无可能逃出。
别墅客厅里躺着一个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的老头,他胸口有一道巨大的伤痕,一个老太太失魂落魄地抱着桌子腿坐在那儿,旁边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哭得声音都发不出,还有两个男人,一个举着一把桃木剑瑟瑟发抖,另一个拿着护身符,但是胳膊已经断了,表情痛苦。
他们面前是一个女人半透明的身影。
老太太神经兮兮地说:“果然是秋老师……秋老师回来报复了……”
她旁边的女人也说:“妈……女鬼、女鬼都比男的凶……这女鬼还穿红衣服……陆大师和那个小王八蛋斗了那么多天都没事,这女鬼一来就……就……”
老太太的手忽然鹰爪一样抓住女人,把她推了出去,同时厉声大喊:“姓秋的!你——你适可而止啊!我们家被你害的还不够吗……你别过来!不然你就算害死我们——我儿媳会和你一样变成鬼,变成比你还凶的鬼——”
被推出去的女人一抬头看见女鬼阴森森的笑容,当场两眼一翻,不吭一声地晕倒了。
女鬼这才嘶哑地嘲讽道:“她?她只能死成胆小鬼吧?”
“你别过来!”其中一个举着桃木剑的男人哆哆嗦嗦地说,“我这可是妙莲观道长开过光的……”
木剑真的发出一道灵光,女鬼低声尖叫后退半步,青色的胳膊上被烫黑了一小块。
男人看见真的有用,喜形于色,立刻煞有介事地挥舞起剑来,但女鬼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指了指他背后:“我确实实力不行,我怕这玩意,他可不怕。”
所有人僵硬地回过头,看到阳台的门口安静地站着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
青年死前刚刚成年,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脸上的青涩,他低着头,单薄的身体在夜色中显得纤细伶仃,一滩血汇聚在他脚下,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他身上一道一道出现刀伤,血更加汹涌地喷出,他身上一共出现了五十二道刀痕。
然后,厉鬼低笑了一声,沾满血的手中出现了那把曾经杀死他的凶器。
一把已经卷了刃的西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