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外面被箭雨射出了一些凹痕, 远看不是特别清楚,但近看了就有些狼狈。

陈澄琢磨着,等集市开了之后, 要好好折腾一下。

他让薄胤洗了手跟自己一起包饺子,对方倒也没什么意见。

他性格里的这一点也是极好的,因为无欲无求,所以对别人的要求都会随手满足。

或许是真的被陈澄那句话给惊的够呛,他坐下来的一刻钟里, 都没有跟陈澄说过一句话。

陈澄时不时便看跟他一眼, 眼波流转, 笑意盈盈。

薄胤终于抬眼看他:“我是不是中毒了?”

陈澄一愣, 眨眼道:“你说呢?”

“这点小伤,并不足以让我失去意识。”

“你倒条理清晰。”陈澄似真似假的夸他, 随即道:“没错,是中毒了, 不过我已经给你解了。”

“是……春毒么?”

陈澄觉得好笑:“你真的想知道?”

“想。”

“那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求你。”

“……”陈澄扑哧笑了。沾着面粉的手指捏了一下他的脸,薄胤微愣, 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捏过的地方, 道:“你不生我气了?”

“我没生过你气。”陈澄道:“以前不理你是因为我觉得跟你说话是鸡同鸭讲, 没意思。”

“现在呢?”

“你怎么那么喜欢刨根问底呢?”

“因为想多了解你, 避免之前出现的一些问题。”

陈澄就没见过谈个恋爱还这么死板的人,薄胤简直就像陈珠玑养的那些奇花异草一样让他前所未闻。

“我啊……”他垂眸擀皮,轻轻地道:“我现在想好好跟你过上一辈子。”

薄胤的心跳疯狂地跳跃起来。

他看了陈澄一会儿,见他脸颊微微漫起红痕, 于是也默默低下头,轻轻弯了弯嘴角。

木屋的小窗射入了阳光,陈澄下了饺子, 端过来与他一起吃。

薄胤吃着吃着,忽然递到他嘴边儿一个,陈澄瞥他一眼,道:“我有。”

“想喂你。”

陈澄张嘴吃掉,抬眼看到他继续用餐,忽然起了坏心,把饺子咬了一口,余下一半递到他嘴边。

薄胤看他,陈澄对他眨眼睛。

“……不卫生。”

陈澄脸一板:“你再说一句?”

薄胤乖乖吞了。

陈澄高兴的偏了偏头,叉起饺子一口一个。

薄胤的筷子停在白嫩的饺子上,道:“怎么好像幼稚园的小朋友,还让人吃你口水。”

他的嗓音轻轻柔柔,透出淡淡的磁性,明明好听的要命,陈澄却被弄的懵了一瞬,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叉起来的饺子也掉回了碟子里。

他看向薄胤,道:“你说什么?”

薄胤怎么会知道幼稚园?那不是另一个世界才存在的设施么?

“阿澄幼时,曾帮助过一个被家暴的小瞎子。”薄胤缓缓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有一个喝醉了爱打人的父亲,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听说她因为经常被殴打所以逃跑了。”

陈澄一脸不敢置信。

“我遇到一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年纪很小,无法分辨是男是女,只知道他留着一头长发,穿的衣服与我所见过的没有任何区别,却区别于梦里的其他人。”

“他很好,对我很好,我不理他,他也会扯着我出去到处转,时时刻刻紧紧牵着我的手,他告诉我,家门口有一个幼稚园,是专门给小孩子上学的,路上那些鸣着笛飞驰而过的叫做汽车……”

梦里的小薄胤只知道自己眼前一片漆黑,从小到大,他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世界,因为眼盲,他只能呆在那个狭隘的房间里,饿了的时候会本能地摸索着出去找吃的,他总是很幸运,可以遇到好心人。

他会礼貌的说谢谢,然后自己回家。

遇到那孩子的时候,是他在路上被倒下来的垃圾桶绊倒,对方扶了他一把,他的声音软软糯糯,问他:“你家在哪儿呀?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薄胤便向他报了自己的家门。

楼道阴凉,但牵着他的那只手总是软软暖暖,那个孩子就像是撕裂他生命的一道光,让他在那个完全陌生的黑暗世界之中,隐隐有了份小小的寄托。

他说的很多东西,他听都没有听过,也很难想象得出那些东西的模样,包括那孩子送给他的一些吃的喝的,他只知道味道不错,还可以挡住饥饿,却始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五官长什么样。

醒来之后,他唯一能够记住的,就是他穿的衣服应当与这个世界大体相同,于是他将对方的身影画了出来。

但那对于他来说,也始终不过只是个梦罢了,不久之后,那幅画,就被压在了箱底。

直到有一天,他被挖去眼睛,坠下悬崖,有人拉着他的手在山洞之中来回,对方的身影渐渐与梦中的孩子重叠。

他偶尔会觉得迷惑,也会心生怀疑,但渐渐的,他却总是不自觉地去留意对方。

于是他忽略了一切可疑,告诉自己他并非陈珠玑。

那是他的阿澄。

尽管后来的事情,似乎让他们之间闹的不太愉快,可他最终还是发现,原来那真是他的阿澄。

他认认真真地思考了陈珠玑和陈澄的关系之后,最终选择追了上来。

他对陈珠玑谈不上怨恨,只是在得知那竟然真的是陈澄的时候,稍微有些受伤,可就算是这样,他最担心的,却还是被他丢下。

陈澄怀疑他是编出来的,可是薄胤编的故事不可能那么详尽。

饺子渐渐冷掉了,陈澄却隐隐有些恍惚。

“阿澄刚才说,要跟我一辈子。”薄胤说:“真是太好了。”

他眼睛里隐隐溢出光来,温和的不可思议,陈澄也跟着露出笑容,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喜欢我的。”

薄胤不是很确定他这话应该怎么接,他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又接错了,惹他不高兴。

陈澄忽然挺起上半身,双手撑在桌子上,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我也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原来薄胤不是因为被他骗了才喜欢他,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才喜欢自己。

这边的雪总是下着薄薄一层,有些很快化掉了,就算残留下来,也是连干枯的草地都盖不住。

陈澄裹着被子坐在炉子前与薄胤一起下棋,不要好好坐在对面,偏偏要与薄胤挤在一起。

某些时候,薄胤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从容将陈澄拥在怀里,按照他的要求再拿被子给他盖到胸口,道:“往日没见你这般怕过冷。”

“其实是怕的。”陈澄说:“只是以前被冻习惯了,忘了要怕。”

薄胤的拇指蹭着他的脸颊,陈澄在棋盘上落下棋子,转脸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便笑:“怎么,又听不懂了?”

“以后都可以怕,我会抱着你的。”

陈澄点头,催他落子,薄胤专心审视棋盘,陈澄又偷偷来看他,等他落子完毕,才开口:“薄胤。”

“嗯?”

“你是不是真的,特别特别喜欢我,特别特别,离不开我?”

“嗯。”

“那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啊?”

“我会找到你的。”

“你这样不太好,人要学会独立,不能一直赖着别人。”

薄胤皱眉:“你我两情相悦,你也答应我要一辈子与我一起了。”

“可是我们两个之间肯定有一个人会先死掉的。”

薄胤沉默了一会儿,道:“谁会先离开?”

“如果是你的话,我肯定没问题的,那如果我是,我有问题么?”

“本来,应该没有问题。”薄胤说:“可是你,没有教我……喜欢上你之后,还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陈澄看了他一会儿,又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笑道:“那我现在教你,你好好记住。”

薄胤静静望着他。

陈澄道:“到时候你就回去老老实实做你的太子殿下,然后等你父亲百年之后,你要做皇帝,你坐拥天下所有荣华……”

“这对我意义不大。”

“那,你可能还会遇到很多个……”

“你是不是快死了?”

“……”

他问的实在太直白,陈澄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薄胤捏着棋子的手无声地收紧,他定定道:“什么毒?”

“醉相思。”陈澄听到自己开口。

棋盘忽然因为对方的动作而挪动,棋子散乱,滚落在木地板上。

薄胤抱着他霍然站起,陈澄被放在床上,看到他沉默地取过大氅,走回来给他披在身上:“养玉谷在偏南之地,我们最多十日就可到达,乾城距离此地至少要十七天,我会写信给景高歌,不出意外,他应当可以在一月内赶过来。”

他语气平静,如果不是那一行滑落脸庞的泪水,陈澄会觉得他真的没有丝毫波动。

薄胤似乎不太会控制自己的眼泪,他抬手擦了一下,对陈澄道:“你不会死。”

陈澄又被他抱了起来。

大年初六,集市已经开集,薄胤买了马车,将他放在里面。

他没有慌乱,也没有把时间留给悲伤,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一切,亲自策马带着陈澄上路。

陈澄没说什么。

不是不想说,而是他感觉自己的肺腑传来了疼痛。

一开始,这些疼痛很微弱,可渐渐的,疼的越来越厉害。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肺腑正在被毒素腐蚀。

相思入骨,愁肠百结。醉相思的毒会从他的心肺开始腐烂,直到他身上再无任何生命特征。

薄胤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给陈澄的食物渐渐变得绵软温热,似乎担心会烫坏他。

陈澄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但他还是会把薄胤给的东西全部吃下去,直到有一日,他发现自己喉头腥甜,纵使忍着,也仍然未能挡住鲜血自嘴唇滑落。

他取出帕子擦净了嘴角,耐心地舔去牙齿内的血迹,取出镜子确认了仪容,然后喊:“薄胤。”

马车停了下来,薄胤很快推门进来,冷风想要钻进来,又很快被他关门挡在门外,他鼻头微微动了动,语气平静而温柔:“怎么了?”

陈澄朝他凑过去,软软道:“你抱我一会儿。”

薄胤听话地将他搂住,陈澄又道:“你亲一亲我。”

薄胤从他额头,一直吻到嘴角,陈澄舌尖一片咸涩,他忍俊不禁:“我不是说了么?眼泪是会被嘲笑的,你怎么越来越像个姑娘了?”

薄胤的嘴唇在他脸颊碰了碰,哑声道:“为什么,人要嘲笑伤心的人?”

“因为轻易流露伤心的人,一定是不坚强的人。”

“因为畏惧被嘲笑而不敢流露情绪,不也是脆弱的一种么?”

陈澄愣了一下,道:“你怎么总有这般多的歪理?”

“我担心阿澄,我好伤心……”薄胤很轻地哽咽了一下,嗓音越来越哑:“我希望,阿澄可以,好起来。”

陈澄握住了他的手,与他五指交缠,“我其实不怕死……我只是害怕,像老鼠一样被杀死。”

“我不会杀你,也不允许任何人杀你。”

陈澄扬了扬唇,道:“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说,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还是会过得很好很好。”

“如果你不在了,我会想你,我会过得很糟很糟。”

“……真的么?”

“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唔,咳咳。”

薄胤胸前的白衣被染上血迹,陈澄意识昏沉,喃喃道:“你要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是个好人。”

他开始频繁的咳血,偶尔伴随着细碎的肉块,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

陈澄清楚地明白,自己就要死了。

他有时候会突然善良起来,告诉薄胤,你要忘记我,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可很快他又会后悔。

薄胤是让他畏惧、怨恨、憎恶、爱慕、痴恋、明心的人……他带给他的情绪实在太复杂了,他割舍不下。他想杀了薄胤,带他一起走,可他又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薄胤,让他不许忘了自己,然后反反复复在贪欲与伪善之中挣扎不休。

好在,薄胤的回答,每一次都恰恰中了他的下怀。

他很满意。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他应该不会因为薄胤做噩梦了吧?

陈澄想着,然后在晃荡的马车内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阿澄,我们到了,阿澄?”

是薄胤,他知道,但他的声音抖得很厉害,都不像是他了。

他忽然又有点心疼。

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被薄羲带着来到太子府,绕过了假山,穿过了回廊,跨过了木桥,他看到那个带给他那么多年噩梦的薄胤。

他好喜欢对方身上那股安静,永远没有任何的波澜,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明明只是一介凡人,却活成了神仙般的模样。

他想着自己暗地里的那些狰狞,那些贪欲,那些癫狂,还有心头那个名唤野心的怪兽。

如果,他也能成为薄胤这样的人多好。

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亭子里,任他人靠近也好,疏远也罢,任云卷云舒,日升日落,仍自事不关己,悠闲惬意。

仿佛这世间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而他只是淡淡旁观的看客,连过客都不是。

看到薄胤,他才明白,原来人还可以活的这样通透淡然。

原来人来这世上一遭,并不是非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的。

“太子殿下。”见到对方睁眼,陈澄行了个礼,浅笑道:“草民陈珠玑,贸然惊扰殿下小寐,还望恕罪。”

“薄羲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陈澄笑容温软:“是草民……擅自想见殿下。”

“有事?”

“草民,敬慕殿下,想在太子府谋个一官半职。”

薄胤静静望了他一会儿,淡淡道:“你不诚实,我不喜欢。”

“兰惜花!”那声音陡然又清晰了起来,他抱着陈澄,道:“兰惜花在何处,让他出来,我要救命。”

“原来是胤太子。”兰惜花的声音传出:“这般惊慌,敢问这位是……”

“吾之挚爱。”

陈澄圆满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的消失,他很想再跟薄胤说一声,你还是忘了我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去,我原本就是不怀好意。

可他说不出来。

他浓墨重彩的人生,被作者细心勾画的过往,以及他精心设计的一切——

亭子里安静的薄胤、他袖中悄然攥紧的五指、白雾岭争相夺艳的奇花异草、还有他坐在阳光下细心缝制的衣物……

深渊上方被挖出双目的男人、指尖垂落的血淋淋的眼珠、以及最终太极古道的山洞之中,被五兄弟虎视眈眈盯着的场景……

记忆中所有的画面,从立体变成平面,无数颜色的颗粒从场景上纷飞脱落,轮廓渐成线条,然后,连线条也消失不见了。

陈珠玑的一生,像被一只大手拿着橡皮擦来回涂抹,最终完全消失。

他没有挣扎。

学着薄胤的样子,无波无澜地接受了所有。

手腕跌落在木色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