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润生就这样成了郁青的小伙伴,而且很快有了个外号:二毛。他对这个外号十分不满,但起外号的豆豆同学压根儿听不见他的抗议声。
二胖和麻杆儿对傅润生的出现感到震惊,不过小孩子的友谊没那么复杂——能玩儿到一起,就算是朋友了。
傅润生在整个过程里非常听从指挥,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不争不抢,不哭不闹,堪称模范玩伴了。所以二胖很快就接纳了他。麻杆儿对此持保留意见,认为傅润生有点儿不对劲儿。可要说哪儿不对劲儿,他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反正,我觉得他不正常。最后麻杆儿总结道。
我觉得你还不正常嘞,二胖不高兴道,你为什么非往树边儿跑,我风筝都刮破了。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麻杆儿说那是因为二胖的风筝太大太沉了,是风筝自己把他拽过去的。二胖说我们要帮你可你非要自己放,能怪谁呢。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说出了诸如“再和你一起玩儿我是小狗”这样的话,一副马上要绝交的架势。
郁青挠挠耳朵,打了个呵欠,知道明天起来,他们俩就会把这件事忘了。
江风不轻不重地吹,风里有一阵阵丁香花的味道。午间的阳光暖洋洋的,穿过还不甚繁茂的树叶,碎金一样摇晃在大地上。
傅润生在长椅上已经睡着了。跑了大半天,他的脸色也没见红起来。郁青把他的眼镜偷偷摘下来,自己戴上了。可只戴了一下,就头晕得不行,而且什么都看不清,于是赶紧手忙脚乱地取下来,悄悄又给傅润生戴回去了。
傅润生睁开了眼睛。郁青赶紧把脸扭开,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真没意思。”郁青听到傅润生恹恹道。
“那下回我们玩儿别的嘛。”郁青的腿在长椅边上摇来晃去:“你想玩儿什么呀?”
傅润生看着头顶的树叶,低声道:“都不想玩儿。”
郁青不解道:“为什么啊?”
傅润生有气无力道:“你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
郁青没回答。他揉揉鼻子,闻了闻风里的花香,发起呆来:“好舒服啊。”
一片树叶落在了傅润生鼻尖上,他想把它吹开,结过树叶飘到了郁青手边。郁青把它拿起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咦,这片叶子是黄的诶,现在不是春天么?”
傅润生不说话。郁青伸手摇晃他:“你快看你快看!”
傅润生把脑袋转向一边:“我不看。”
“你看嘛!”
傅润生深吸一口气,想要坐起来,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从长椅上掉下去了。郁青来拉他,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脸磕在了郁青的脑瓜顶。
郁青捂住脑袋,瘪了瘪嘴。
傅润生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嘴,突然道:“你用什么牌子的洗发香波?”
郁青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愣愣道:“啊?”
“问你呢。”
郁青诚实道:“不知道,我一个礼拜没洗头了。”
傅润生的表情像是突然被噎住了。他拼命擦了擦嘴,生气道:“你怎么可以不洗头!”
郁青满脸无所谓:“晚上大哥回来,我就和他去澡堂啦。”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同情道:“我妈说,头发洗多了不好。你看你头发那么黄,肯定是因为老洗头,把头发都洗黄了。”
傅润生不信道:“才没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郁青一本正经:“家里的白床单,白衬衣,洗多了不是都会发黄么?”
傅润生将信将疑。
郁青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二胖大声的嘱咐:“那你这回得还我!”
他俩循声望过去,郁青看到了细眼儿和扁头那一帮人。
那伙孩子是一条街外轴承厂大院儿的,比郁青他们大,领头的细眼儿生着两只细细的三角眼,都已经上高中了。
丁香院儿号称大院儿,其实住的人家也就那么二十多户。似郁青他们这样能天天在街上玩儿的小孩子一共也没几个。那年头父母们忙着谋生计,孩子大都是放养,社会风气也比后来粗野得多。大小孩子在街上欺负人或者被欺负是寻常事,打群架和各种火拼更是层出不穷。
细眼儿他们这帮孩子,也不能算是地痞流氓,因为还没到兜里天天揣着三棱刀满街和人争老大的地步,可欺负小孩子的事儿他们一向是没少干的。二胖上回已经被“借”走一个风筝了。
郁青赶紧跑过去:“你上回借的还没还呢!”
郁青生得小小的,细眼儿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有你什么事儿啊,又没和你说话。”说完拎着风筝要往外走,却看见了郁青身后的傅润生:“呦,这不是小杂毛么?听说你爸要给你添后妈了?不对,是你妈要给你添后爸了。”
有人喊道:“小破鞋!破鞋搞出小破鞋!”零零散散的笑声响了起来。
傅润生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见他没反应,细眼儿挺乏味地摆摆手,领着一帮人走了。
风筝没了,二胖垂头丧气,只能回家去。麻杆儿下午要上他表哥那儿补习功课,这会儿也该走了。郁青回头拉住傅润生的手:“我们也回家吧。”
傅润生甩开了他的手:“我先不回去。你们走吧。”说完他就自顾自转身走了。
二胖心情不佳,也就没太理会傅润生。他对郁青垂头丧气道:“唉,走吧。”
郁青随他走了几步,停下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再玩儿一会儿。”
麻杆儿和二胖面面相觑,最后二胖道:“那行吧,你早点儿回家,不然你奶奶又要上我们家来找你了。”
郁青点头,转身跑了。
江边的太阳这会儿开始晒人了。郁青眯着眼睛望了一圈儿,终于在台阶上找到了傅润生。
傅润生两个手死死绞在一起,眼睛直勾勾的,嘴里嘟嘟囔囔。
郁青轻手轻脚走过去,听他低语道:“……去死。都去死……”
郁青在傅润生身边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屁股向傅润生挪了挪,挨近了。
傅润生紧紧闭上了嘴。
郁青这时候才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还是那把小小的弹簧刀。
“你最好别把刀揣兜里。”他没话找话对傅润生道:“我妈和我讲过。以前厂里有个人,老是把刀揣裤兜里,有一天不小心摔倒了,刀子扎到了大动脉上,失血过多,人就死了。”
傅润生突然抬起头:“你妈妈是医生?”
郁青点头,有点骄傲道:“嗯,妇产科医生。”
“那你家是不是有好多医学书?”
“嗯,有啊,半柜子呢。”
傅润生又不讲话了。
郁青陪傅润生发了一会儿呆,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摸了摸胸口的小兜,大方道:“你饿不饿,我请你吃东西吧。”
傅润生的双手终于松开了:“我不饿。”他倔强道:“我不吃别人的东西。”话音还没落,他的肚子比郁青更响亮地叫了起来。
傅润生始终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可疑的红色。
郁青很不见外道:“我又不是别人。我们是朋友嘛。”他拉住傅润生:“有家店,可好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