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说的那家“可好吃”的店,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小面庄。面也没什么稀奇的:现抻的宽面,煮好了浇满浑汤,加一勺猪肉丝,一筷子萝卜片。客人把面端回去,自己往里再添陈醋辣椒葱花香菜一类的东西。
那时候在外面吃饭也不是想吃就吃,要手里有粮票才行。三两粮票,加上五毛八分钱,换这样一大碗在现在看来没什么稀奇的面条。
傅润生难得没有发表什么高见,而是直接低头开吃。郁青和他在同一个碗里吃,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国营的店,面条是个大海碗装的,分量多得吓人,肉丝也是上尖的一大勺。平时郁青和姐姐来吃,两个人分一碗,能吃得相当饱。可这回同傅润生一块儿,他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捞到几筷子面条。
后来郁青才知道,当时傅润生已经饿了两顿了。
傅家的情况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大概就是夫妻两个关系淡漠,工作繁忙,谁也不管孩子。傅润生一生下来就归奶奶照顾。傅奶奶是个严肃缄默的俄裔老太太,整天与钢琴为伴,对傅润生的行为举止管教得很严厉。
奶奶去世之后,傅润生被接回来,同父母已经很陌生了。养孩子有时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傅家父母走简单派——只管不让孩子饿死。傅润生就凭家长的关系到处吃食堂。
礼拜五晚上回家太迟,隔壁飞行大院儿的食堂早就关了,于是他理所当然没吃上饭。早上母亲问功课,发现他把书包搞丢了,罚他在卫生间思过,傅润生又没吃上饭。
郁青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之后了。那时他和二毛已经关系很铁,可以放学后跟着对方一起去飞行大院儿的食堂买牛肉馅饼儿和奶香红豆包吃。
不过眼下这会儿郁青还什么都不知道,单知道二毛吃饱了饭,脸也不白了,脾气也不坏了,看起来又乖又软,还有点儿呆。郁青摸他的头发,他也只是往旁边躲了躲,躲不开,就翻一个白眼,话倒是并没有多说。
他俩在角落里坐着,后头很快吵闹起来,听那意思,是两伙有过节的人吃饭时碰上了。
当时的治安并不太理想,社会上闲散人员很多。似这般大白天在外起争执的,隔三差五老是能碰上。
面庄是吃饭的地方,服务员好说歹说把那两伙人劝出去了。于是两伙人就在门外的空地上开始比划。外头看热闹的,零零散散地驻足在不远处。
傅润生好像一下子醒了,眼睛盯着那边看。郁青似乎有点儿懂了他:“你想变厉害?”
傅润生细声细气道:“我恨他们。”
郁青不解道:“谁啊?”
“所有人。”
“啊?”郁青愣愣的:“我也算么?”
傅润生一呆,半天,才慢慢道:“你不算。”
“哦。”郁青恢复了活泼:“那二胖不算,麻杆儿也不能算……”他掰着手指头数:“大院儿里的大伙儿都挺好,大家都不能算……”
傅润生不高兴道:“这些又不是你说了算的。”
“但是大家真的都很好啊。”郁青认真道:“等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啦。”
傅润生闷闷不乐:“你懂什么。”
“那你告诉我啊。”
傅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以后我们上下学一块儿走吧,人多就不会遇上那帮高年级的了。”
“我不爱人多。”傅润生皱眉道:“鸡鸭牛羊才一群一群地走呢。”
“你不用不好意思。”
“我才没有……”傅润生正要辩解,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尖叫。有人倒下了,更多的人不知道从哪儿赶过来,手里全拿着家伙事儿。
傅润生一把拉起郁青,拖着他的手跑了。等他们跑出好远,郁青听见后头玻璃碎掉的声音,回头瞅了一眼,发现他们先前坐的窗户那里已经被砸得满地狼藉了。
郁青的后怕只有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个事忘记了。那天他和二毛在江边漫无目的地乱跑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家。郁青还盛情邀请二毛来家里吃饭,因为周末大哥回来,家里总会吃得比较好,只可惜被润生拒绝了。
不过打那之后,他们算是彻底熟悉起来。郁青上下学的路上,就这样多了一位小伙伴。
傅润生看上去不再那么奇怪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性情和态度发生了什么根本上的改变,而是身边有人围着,会让一个人的古怪程度减轻不少。
小学的课业并不忙,日子过得也很快。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的四年级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郁青的期末考每科都是满分。他大哥去给他开家长会,回来和周蕙说,最好让弟弟开始看初中的课程,预备着接下来继续跳级。周蕙对此却有些犹豫,怕他因为太小挨大孩子的欺负,又怕他学业压力加大,对学习没了兴趣。
最后去问郁青自己的意思,郁青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于是这事儿就作罢了。
郁青是那种不喜欢心里压事儿的小孩,所以为了玩儿得痛快,每次一放假,他都会在最开始就把作业写完。今年他多了个同伴——二毛。
润生期末考别的都是满分,唯有语文拿了个不及格。据说判作文的老师还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满脑子消极思想,这样下去将来会危害社会云云。
郁青很好奇,想看看二毛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二毛当着他的面把试卷面无表情地烧了。二胖认为二毛同学当时的表情很有黑社会老大的风范,麻杆儿则建议二毛把黑社会老大纳入未来职业发展的考虑之中。
几个孩子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只有郁青忙着奋笔疾书,其他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走神儿。麻杆儿作为一个包打听,讲了许多真假不知的传闻。最后石桌边上还围了许多别的院儿来玩儿的孩子,简直成了个夏日故事会。
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基本靠口耳相传,传着传着,就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了。麻杆儿口沫横飞,从社会老大,一路讲到了本地建城历史,说着说着,主题就歪到了八里地之外:“你们知道不,红苑中学后头的教堂有个鬼洞!哇呀,听说以前打仗的时候有个土匪老大在那里自杀,然后留下了好多金银财宝……”
“骗人的吧?”
“真的!”麻杆儿信誓旦旦:“一江桥地下的黑市,你们知道吧?有人在那儿卖捡出来的袁大头!”
红苑这片很多人都知道,一江桥那里有个晚上才开的小市场。按理说是不合规定的,但这么多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眼了——有些东西不好买,何况谁家过日子没个缺东西的时候呢。
“袁大头是什么?”有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孩子问道。
“就是银币!可值钱了!和你妈妈手上戴的镯子是同一种东西。”
这下大家都好奇了。有人提议道:“人多不怕鬼,要么大家一起去看看?”
一群顽童天不怕地不怕:“那就走吧!你带路!”
麻杆儿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有点儿傻眼:“啊,现在去?”
“对啊,趁着白天才去。不然晚上鬼就出来了。”二胖跃跃欲试。看见麻杆儿的表情,他露出了一点儿狐疑:“该不是你编的吧?”
“肯定不是!”麻杆儿也犯起倔来:“去就去,谁怕谁?不去是小狗!二毛,你来不来?”
润生嗤之以鼻:“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有。”郁青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来:“我去我姨妈家玩儿,她家还有神仙呢。”郁青的姨妈家在北边的乌裕尔旗,家里是供神的。
“吹牛。”二胖不信:“神仙那么厉害,怎么会留在你家里。反正你来不来嘛。”
“我作业没写完啊……”郁青有些烦恼:“写完再去玩儿嘛……”
“有一整个暑假呢。你不是不跳级了么?”
润生忽然抬起头:“豆豆要跳级?”他不高兴道:“我怎么不知道?”
“不跳了。”郁青忙着嗖嗖写作业:“我不想跳了,和我妈说好了,正常念。”写着写着,手里一空,笔被二胖抽走了。
“你还我!”郁青不高兴道:“不然我不借你看作业了!”
二胖很讨嫌地跑远了:“来拿呀!”一群顽童都跑远了,只剩润生还在郁青身边坐着。
那支钢笔是大哥拿了奖学金给郁青买的礼物,他很喜欢。于是只好像大人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麻杆儿真烦。”
“烦死了。”润生赞同道:“你去我家里吧,我拿支新钢笔给你。”他的语气突然低了些:“那个,前几天,有人送了冰糕过来。”
郁青没注意到润生的不自在,而是合上了作业本:“走吧,一会儿追不上他们了。”说着拎起水壶,挎到了身上。
转身见润生沉着脸,疑惑道:“你不舒服么?”
润生翻了个白眼:“我舒服得很。”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到郁青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