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没有人,老太太大概是去厂里盘账了。郁青把润生扶进来,帮他把身上扯破沾血的衣服脱掉了。
两个人在卫生间擦洗,郁青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伤口,可到处都是青紫:“你和谁打架了?”
“细眼儿他们。”润生轻描淡写。
郁青担心道:“你……那你身上的血……”
“哦,我扎了他们几刀。”润生声音里居然还有种小小的兴奋。
郁青被吓到了:“你……那……那他们没事吧?”
润生脸色又垮了:“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不高兴道:“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可你也不能拿刀捅人啊!”
润生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他才轻轻道:“那你觉得我应该等着被他们打死?”他盯着郁青:“你嫌我麻烦,巴不得我被谁打死吧?”
他讲的话又古怪又没道理,郁青一时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你在说什么啊?”他用毛巾轻轻给润生擦洗,忧虑道:“警察会不会来抓你?”
润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怕我被抓走?”
郁青觉得有段时间没在一块儿玩儿,二毛又成了那个奇怪的二毛。他反问道:“你想被抓走么?”
润生愣了愣,闷闷道:“不想。”
郁青突然体会到了奶奶常说的操心感:“所以啊。他们伤得重不重?”
“死不了。”润生冷冷道:“没听说扎在胳膊上能死人的。”
郁青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提起来了:“那他们会不会来报复你?”
润生无所谓道:“来呗。不怕死就来。”
郁青生气了:“二毛,你不能这样。老师说了,整天满街捅人,就成流氓了。”
“那我要怎么样?”润生把胳膊猛地从郁青手里抽了出来:“就一直挨打挨骂么?”
郁青想说你可以告诉大人啊,然后想起来润生的爸妈并不管他。
意识到这一点,他难过起来。因为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办法。大家在学校里,偶尔和谁有了冲突,告到老师那里,尚且不一定能得到个说法,更不必说遇上细眼儿这种校外的人了。
这年头满街都是打架的。不光小孩子,连大人都是。今天挨了打,明天打回去,只要不出人命,似乎谁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被打的要是哭着回家诉说委屈,没准儿还会被当爹妈的骂上一句孬种。
郁青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润生是好,只能把他青紫的地方又小心地拉过来擦了一遍。
润生这回没有再抽开手,郁青抬头,发现他看着自己,眼圈儿是红的。
郁青把药箱翻出来给润生上药。他奶奶去年扭伤了脚,家里还剩几副膏药,刚好给润生用上了。
膏药凉丝丝的,气味很浓。郁青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润生吸了吸鼻子,小声抱怨道:“黏糊糊的,这还怎么洗澡啊。”
“又不是要一直带着。”郁青用一小块纱布仔细盖在膏药上:“洗澡时洗掉了,刚好再换新的。”
纱布片裹不住伤处,郁青站起来:“我去找纱布卷,你等一下。”说完跑进她妈那屋,爬到了柜子上去。
外面这时候传来了几下敲门声。
郁青在柜子上,冲外面道:“是不是我奶奶回来了?”
润生单脚跳到门口去。外面喊:“有人在家么?我是鲍亮,你们厂里发高温福利,我哥把你家的也捎回来了……”
郁青带着一大卷纱布爬了下来,噔噔噔跑到客厅去,发现鲍亮已经进门了,润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因为衣服都脱了,他现在身上就一个很小的三角裤衩,全身几乎都是光着的。
鲍亮抱着箱子,目光在润生身上来来回回地看,颇亲切道:“你也是丁家的孩子?我刚才还在街上看见你奶奶了……家里大人是不在么?”
郁青跑过去:“我奶奶出去了。”
鲍亮的目光仍然在润生脸上:“哦,哦,我来给你们送东西。”
郁青礼貌道:“谢谢叔叔,放这里就行了。等大人回来了我告诉她们。”
没想到鲍亮直接往屋里走了:“都是罐头,放门边碍事,给你们放厨房吧。”说着随手带上了门,往厨房走去:“假期作业都做完了么?”
奶奶和妈妈以前叮嘱过他,自己在家的时候,不要让陌生人进来。郁青有点儿不安:“做完了。叔叔你放这里就行了。”
没想到鲍亮放完箱子,一踉跄摔在了地上。郁青吓了一跳:“叔叔你怎么了?”他跑过去,把鲍亮扶了起来。
鲍亮整个人几乎都压在郁青的身上,手紧紧抓着他的腰:“天太热了,可能有点儿中暑。我能在你家歇一会儿么?”
郁青点头:“你等一下,我给你倒水。”
鲍亮松开了他。
润生一蹦一蹦回来,盯着郁青:“我脚疼!”
郁青手忙脚乱:“来了来了!”他匆匆给鲍亮倒了杯水,然后把润生扶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润生坐在郁青的凉席上,很不高兴道:“我没让他进来,他自己挤进来的。”
郁青把手指竖在唇前,示意润生小声些:“没事。他一会儿肯定就走了。”
他刚要把纱布往润生脚上缠。没想到鲍亮进来了:“这怎么了?伤着了?我来我来,叔叔处理外伤最拿手了。”说着就走过来,握住了润生的脚。
郁青心里怪怪的:“叔叔,我会。我们自己来就行了。”
“这是扭伤了吧?”鲍亮很关切道:“我跟你们说,这种伤可得小心,弄不好要留后遗症,以后就会老是扭到这儿。你知道你为什么扭伤了么?这个和你的关节有关系。”他对郁青招手:“你也过来,叔叔跟你讲。膝盖这里……”说着就摸上了润生的膝盖:“……是个关节,关节要是有毛病,就很容易扭脚……你看你俩……”他一面缓慢地揉着润生的膝盖,一面来摸郁青的:“你俩膝盖都有点儿问题。不光膝盖,大腿上头的关节……”说着顺着润生的大腿往上摸。
就在这时候,润生忽然抬起刚贴了膏药的那只脚,一脚踹在了鲍亮脸上。
鲍亮嗷地叫了一声,从沙发上滚了下去。
“叔叔对不起。”润生细声细气道:“我缺钙,有时候腿上会抽筋。”
那一脚踹过去,把沾满了膏药的纱布不知怎么糊到了鲍亮的脸上。膏药气味刺鼻又刺眼,鲍亮狼狈地爬起来,冲到厨房去洗脸:“这……这是什么药啊……”
“就膏药。”郁青想说什么,润生插嘴道:“你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这一次学机灵了:“马上了。平时她就这个时间回来。”
鲍亮终于把脸上的膏药洗下去了:“那,那没事儿我先走了。”
他一出门,郁青就赶紧跑过去把门关上了。
回到卧室,只见润生闷闷不乐地抱着自己的脚丫子:“我要洗脚。恶心死了。”
郁青想到鲍亮黏糊糊的手摸自己膝盖的感觉,也打了个哆嗦:“是好恶心。那个叔叔真讨厌。”
两个孩子只好又回到卫生间,双双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
这一次总算没人打扰,郁青帮润生把伤处包好了。夏日洗过澡清清爽爽,两个人并排坐在郁青的竹席上,分着吃了奶奶出门前留的一碗冷面。
润生不喜欢吃甜口,郁青承诺下回请他吃过水面,放很多肉馅儿做炸酱的那种,他这才高兴了,又变回那个和豆豆很要好的二毛了。
风铃在窗边细细地响着。郁青道:“你最近不要乱跑了。我妈说下学期把我姐的自行车给我骑,我上下学带你吧。”
润生很不信任地看着他:“你带得动我么?”
“怎么带不动?”郁青自信道:“等你脚好了,我们先在院子里试试。”
润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搂住了他:“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
郁青疑惑道:“什么话?”
润生自顾自说下去:“下回我让你来我家你不能不来。”
唉。郁青想。又开始不讲理了。
“你也不能不管我。”他搂住郁青,声音好像有点儿忐忑,又有点儿撒娇:“快说,你和我最好。”
“嗯。你和我最好。”郁青认真道:“还有二胖,麻杆儿,我们几个都最要好了。”
润生坐起来,又生气了:“你语文怎么学的,我说‘最’,最就是只有一个!”
“那二胖和麻杆儿怎么办呢?”郁青很惆怅。
润生鼻孔喷了一会儿气,终于万分不情愿道:“行吧,你和他们也最要好。”他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只和你最好。”
郁青心里涌起了奇妙的温暖感,他抱住润生:“嗯,那这样吧,我和你最最好。”
润生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