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的越冬方法

作者:水在镜中

二毛不在,四个小伙伴变成了三个,郁青的自行车后座空了下来,也不再去台球厅玩儿了。

润生家里没有人,郁青磨着周蕙给润生妈妈打电话。周蕙打了,那边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说徐总最近有事没来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郁青还去飞行大院儿找过。东铭哥哥也说有许多天没见到二毛了。郁青很失望,东铭还安慰他,说也许是被带回父母老家了之类的,过阵子就回来了。

期中考试来了又去,麻杆儿考了个不及格。他妈悄悄到学校来,和老师一聊,才晓得原来什么放学补课都是扯淡。这样一路偷偷跟到了游戏厅,把正在聚精会神打小怪兽的麻杆儿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麻杆儿出事,二胖就跟着倒了霉,再次被他爹的大巴掌抽得满院子跑,连带着郁青也吃了挂落儿。不过郁青挨骂挨得有限,因为他作业有好好写,成绩也没什么下滑。

周蕙最终还是把他送去上小提琴课了。李淑敏有些不乐意,和周蕙商量,说郁芬的琴已经拉得不错了,又不指望成名成家,要么以后就不要让孙女去上课了。他们家虽也住在丁香大院儿,可家庭条件和这里别的人家相比其实是有差距的。学艺术本来就是个没指望的事,供一个孩子也罢了,两个都供,实在供不起。

周蕙说当初郁桓也学了好几年手风琴。康哥以前和我说过,学点儿乐器没坏处,孩子将来聪明。家里三个孩子,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再说郁芬是真喜欢,怎么都不让她继续学呢?窦老师也说她有天分,教孩子学琴,费用收得又不多。豆豆喜欢与不喜欢,我都想送他去学几年,两个大的都学了,总不能少了他一个。哪怕只是将来考试加个分呢?他正好可以用二丫的旧琴。这事说起来,还是我们占了人家老师的便宜。

李淑敏仍然很不高兴,说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咱也是普通人家,做什么非要花钱让孩子学这个呢?有那个钱,买点儿什么不好?郁桓学了几年手风琴就不学了,又不好卖他的琴,只能放在那里落灰,我看豆豆也没跑儿。郁芬一个女孩子,琴拉得再好,难道还能成名成家了?康儿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不是给你这么用的。你自己看看你穿的戴的,你多长时间没买新衣服了?

周蕙看了眼挂钟,和和气气道:妈,我该上班去了。

周蕙走了。李淑敏叹了口气,嘟囔道:看着温温柔柔的,谁知道是个毛驴变的——死倔。

郁青赖在床上装睡,其实把大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奶奶出门买菜去了,他终于翻身坐起来,很惆怅地叹了口气。

二毛是突然回来的。头一天郁青因为练琴睡得晚了些,在课上打瞌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麻杆儿在后头小声提醒他,郁青迷迷糊糊地照着他的答案说了,老师托了托眼镜,语重心长道:何越的答案你居然也敢信,站两分钟清醒一下吧。

郁青向麻杆儿嘟了嘟嘴,麻杆儿心虚地摇了摇头,表示作为朋友已经尽力了。旁边的同学们窃笑不已。郁青很是无聊地站着,余光瞥见窗外,却刚好看到二毛独自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来。

下课铃响了好半天,老师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走,非要把一道数学题讲完。等郁青和麻杆儿跑到二毛他们班门口时,预备上课的铃声又响起来了。

郁青只看到了二毛脑袋上缠着的纱布。

这一天过得不能算是很顺当,郁青先是被班主任叫去帮忙干活儿,临到放学又被数学老师喊住,让他报名参加一个什么解题能力展示的比赛。等他从办公室出来,学校里已经走得不剩几个人,润生他们班的门都锁了。麻杆儿放学要去上补习班,早就驮着二胖先回去了。

郁青匆匆背起书包,向外头跑去。他想早点儿回家,问问二毛发生了什么,自行车就没从大路走。小路又滑又坑洼,他骑到一半就后悔了,想拐回大路去。没想到拐进小巷时,遇见了一帮正在欺负人的小流氓,正围着一个人翻口袋。

那个人口袋里的钱被翻了个干净,还被人在脸上拍了几下:小破鞋,这次很乖嘛,是不是细眼儿哥把你修理老实了?

郁青定睛一看,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不是二毛么!这下他可生了气,离得老远,就吼了起来:“快跑啊,警察来了!”

小流氓也不过就是一帮初中生。听见这话,当真被吓到,于是拔腿就跑。郁青骑到二毛跟前,急切道:“上来!”

润生愣了愣。郁青这才发现,他的半边脸上还结着黑色的血痂。

警察来了之类的话毕竟只是吓唬人的。小流氓们跑出几十米,回头发现被诈了,立刻骂骂咧咧折返回来。

郁青急死了:“赶紧啊!”

润生终于如梦初醒,不太灵活地爬上了自行车后座。郁青这下也顾不得屁股痛不痛。自行车被坑洼的冰面颠得像兔子般,一路蹦哒着回到了原路上,又七拐八绕地穿过几条窄街,上了大马路。

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车胎终于不堪重负,泄了气。

街边就有修车铺子,郁青把车送过去补胎,然后拉着润生去了街对面的牛记,买了牛肉馅饼和素烩汤。以前他生病从医院打吊针回来,周蕙就会带他来吃这个,说牛肉能补充蛋白质,汤里的蔬菜有维生素,这些都能让受伤和生病的人快快好起来。

冬天里老店生意总是很好,因为汤和馅饼都是热腾腾的,吃着御寒。来吃东西的人也都神色愉快,很享受的模样。

只有润生沉默得近乎呆滞。

郁青把筷子和碟子用开水烫了,趴在润生身边,扭头看他。

润生换了一副新眼镜,衣服也是新的。可郁青觉得二毛看上去简直糟透了。他小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还疼不疼啊?”

润生的眼珠终于动了动,答非所问道:你说,什么样的死法比较吓人?跳楼,还是卧轨?

郁青吓了一大跳:都吓人,吓死人了!

润生很奇怪地咯咯笑了:真能把人吓死么?

郁青担忧道:二毛,你怎么了啊?你干嘛想这个?不要吓我啊。他小心翼翼道:是阿姨又打你了么?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有点儿慌:不要乱想啊,死很疼的,很疼很疼的。你看没看过电视里演人被杀,要流好多好多血,死得好惨好惨。我奶奶说了,人要是死,最好能像二胖奶奶那样死,那才是好的死法呢。

润生低低道:我不怕疼。

郁青说你怕,你夏天时脚扭了,好久都不敢沾地,上厕所都要我扶你。

润生终于看上去有了点儿活气:我又没要你扶。

郁青说二毛你怎么可以赖皮,明明是你说要我扶你的。

润生还想说什么,服务员这时候端着上尖的一堆馅儿饼和汤碗走过来,催促道:仨牛肉馅儿饼,一碗汤,快拿走。

郁青赶紧伸手把汤和饼端下来,推到了润生面前:快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新出锅的馅儿饼油汪汪,外皮看上去金黄脆硬,正在往外冒热气。郁青拿过勺子在汤里搅了搅,汤的香气也飘了出来。

润生盯着眼前的东西,郁青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要我帮你把馅儿饼掰开么?

润生终于拒绝道:不要,你没洗手。说着拿起筷子,把馅儿饼夹了起来。

消失了一段时间,郁青总觉得润生哪里变了,可是又说不好。

二毛头上的伤好得很快,脸上的血痂一个礼拜就掉干净了,纱布也拆掉了。拆掉过后伤处露出来,郁青才发现那处的头发被剃光了,落下个缝了五六针的伤疤。

失去一大块头发,加上掉痂之后的新肉看上去是粉的,这些都让润生看上去很奇怪。嘲笑之类的话又围着润生出现了。但润生始终保持沉默。

后来郁青终于想明白二毛哪里变了——润生不再因为被指着鼻子骂或者被欺负而和人打架了。哪怕后来又遇上了细眼儿身边的扁头,他也只是沉默地挨了几巴掌。扁头和细眼儿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不肯善罢甘休,见润生没有反应,便也就悻悻地住了手,抢了点儿零钱就走了。

郁青没看到这些,是路过的麻杆儿和他说的。他知道了以后去问二毛,二毛只是恹恹道:随便吧。

润生现在总是有些没精神,发呆的时候变得多了许多。郁青当然是担心他的。有那么几次做梦,他梦见二毛出了事,还被吓醒了。

他和润生说起这些,二毛就要没精打采地翻一个白眼。白眼翻过了,又主动拉住郁青的手:我请你吃东西吧。

郁青还想着做梦的事,有些呆呆的。润生见他没反应,也就不说话了。他靠在郁青身上,过了一会儿又躺到了郁青腿上。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郁青觉得有点儿冷。他知道自己该回家练琴去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没办法在这时候和二毛开口说要走。

外面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郁青低头,发现润生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摸了摸二毛额角的疤,那里的头发已经重新长了出来,摸上去有点儿扎人。

他拉过一条被子,轻轻盖在了润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