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从前一直觉得,长大是件令人期待的事。那样他就可以面对大人说“小孩子懂什么”之类的话时理直气壮的反驳回去,可以做许多自己想做但是大人不允许的事……但他后来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至少在润生身上,他没有看到什么长大的快乐。
那个夏夜过去,润生好像心事更重了些。他没把穿走的短裤还给郁青,也从未提起那天的事。就好像那个寒冷的夏夜从不存在。那段时间西楼很少听到钢琴声。郁青担心润生,可是润生比往常更沉默,许多事即便被直白问起,也只会一声不吭。他以前老是喜欢抱着郁青挨挨蹭蹭,没完没了地瞎胡闹,现在也不那样了,好像非要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虽然几个伙伴们仍是每天在一块儿的,可郁青就是觉得,二毛突然离自己远了。
这让他生出了些小小的烦恼。周蕙说小孩子长大了就会这样,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远亲密无间。人人都有不愿意向他人袒露的心事,但这不代表就不是朋友了。
郁青想了想,觉得周蕙讲得也有道理。不过少年式的怅惘总是有一点的。好像不知不觉间,他的烦恼变得比从前多了许多。
润生对郁青似有若无的疏远一直持续到了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英语考试快交卷的时候,他趁老师不注意,从后面往郁青脑袋上扔了个纸团。
郁青回头,看见他在斜后方冲做口型:卷子往边上点儿。
郁青觉得挺奇怪的,因为润生成绩一直蛮好,不太需要像麻杆儿那样考试时搞小动作。而且这个距离,要怎么看得到答案呢。
但他还是向后靠了靠,作出答完卷子的放松姿态,把卷子往边儿上挪了挪。老师瞥了他们一眼,就扭头去看别人了。好学生在这时候反倒成了灯下黑。
他余光瞥见润生,惊奇地发现润生摘掉了眼镜,瞄了一眼他的卷子,开始涂改。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了,郁青交好卷子,回头看见润生把眼镜戴上了。他不解道:你不是近视么?
润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我是近视?我是远视。
郁青直到出教室还是挺失落的。他认得二毛这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二毛不是近视。他忍不住道:那我以前以为你坐在后面看不清,替你记笔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润生的耳朵变红了,他嘟囔道:你也没问过我啊。
郁青愣了愣,默默往前走去。他有点委屈,还有种上当受骗的沮丧感。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了。二毛怎么可以这样呢。
麻杆儿和二胖很快也和他们碰了头,开始烦恼地对起了答案。郁青心不在焉,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在生二毛的气。
下楼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快乐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打头的那个梳着短短的马尾辫儿,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学生中间格外俏丽,她冲几个男孩子道:诶,考得怎么样啊?
女孩子叫黄依娜,也是176厂的子弟。她人漂亮,成绩也好,是年级里很多男生想要亲近的对象。
二胖忙不迭道:题好难,你考得怎么样啊?
黄依娜撅嘴道:没问你,我问傅润生呐。傅润生,咱们对对答案吧。
郁青这下更加低落了。他也想和黄依娜说话,可是黄依娜好像每次都看不见他。明明他也没有比二毛成绩差多少。
没想到傅润生毫无兴趣:考都考完了,对答案有什么用?
黄依娜丝毫不生气:对对心里有个底呗。
麻杆儿立刻道:反正你肯定年级前十嘛,担心什么。
黄依娜摇头:那可不一定。傅润生……
郁青闷闷不乐地独自往前走,把其他人丢在了后头。哪想到后头还有烦心事——他去取自行车,发现车胎有点儿泄气了。
郁青试着推了推车,倒是还勉强能骑,可要是骑远了,就不好说了。
期末考完,几个孩子本来说好要去江边吃冰糕。现在自行车这样,郁青突然就不想去了。他想自己以前驮着润生四处跑,是不是润生也在他后头偷着笑他傻呢。
这个念头真是让人难过。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些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羞愧。二毛其实也没做什么,明明就是这么小的一件事。除了有点儿不讲理,大部分时候二毛对自己总是很好很好的。
他蹲下来按了按车胎,润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车怎么了?
漏气了。郁青决定不再生二毛的气了。我得先把车送到修车铺去。
黄依娜她们说等会儿也要去江边儿。润生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抱着手臂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惊喜道:真的?
润生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移开了目光:黄依娜舌头可真够长的。
郁青困惑道:她说什么了啊?
润生故作无所谓:也没什么,你还是别知道得好。
润生以前不想说的事,基本会保持沉默,少有只把话讲半截的情况。郁青这下反倒好奇了,他着急道:黄依娜到底说什么了啊?
润生斟酌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郁青赶忙道:我不生气,你快说。
润生深吸一口气:她说你像个卷毛小狗,天天做贼一样扒在她班级门口。
郁青那颗少年的心顿时十分受伤。他确实有偷偷去黄依娜班级门口探头看过她,可是其他人也会去啊。而且卷毛小狗什么的……长得矮那也没办法,卷发更是天生的。他伤心道:她怎么能这么说呢。
润生立刻道:所以才不想告诉你啊。
郁青低下头,没说话。
润生走过来:别想她了。那种女生就是那样,整天叽叽喳喳嘲笑别人,以为所有人都喜欢她,真是烦死了。
郁青听见润生这样说,感觉心情更糟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她也没说过你什么不好吧,而且她不是一直都和你很熟么。再说黄依娜平时挺好的啊,性格好,成绩好,人又那么漂亮。
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还想和她说话呢,人家都不怎么理我。
润生声音软了下来:那你也不用理她嘛,她又没什么了不起。
郁青的心情又低落下去:哦。我先把车送去打气,你们等我一下。
润生道:他们几个已经走了。
郁青抬起头,疑惑道:不是说好……
润生道:我和他们说你要回家,不去了。
郁青愣了愣:我没有……你干嘛要那么说。
润生耸耸肩:大热天的,一帮人一起去吃个冰糕,那有什么意思。再说你去了,也是要被她们那帮女生嘲笑取乐。咱俩还是去公园划船吧。
郁青这下不知怎么,突然生了气:可我们之前都说好了要去江边啊,而且你干嘛替我做决定?二毛,你这样特别不好。
润生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但还是辩解道:我真的觉得……
我不那么想,二毛,你为什么从来都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呢?要是你自己答应了人家什么事,我跑去和人家说你反悔了,你会怎么想?
润生低下头,双手插进了裤兜:那你和我去划船么?
郁青冲口而出:不去,你自己去吧!说完跨上自行车,一溜烟儿骑跑了。
坑哧吭哧地骑远,他扭头看去,发现润生仍然一动不动地靠在自行车棚的铁栏杆上。
郁青天性快乐,不太容易和人生气,更何况是和润生。以前他们偶尔也闹别扭,总是很快就和好了。其实以二毛的怪脾气,也就只有二胖那样不计较和润生这样快乐的人容易和他相处。麻杆儿与润生就不那么亲密。
但今天好像莫名其妙生了很大的气,这让郁青感到伤心。
车骑到一半,终于彻底漏气了。郁青推着车往学校边的修车铺走,看见二胖他们正围在公交车站牌下说笑——公交车还没来。
郁青赶紧走过去。二胖看见他,疑惑道:你不是和润生回家了么?
郁青不想说润生的不是,只能把这个话题含混过去,说自己的车漏气了。好在二胖也没多问,只催他快把自行车送去修,公交要来了。
郁青走出车铺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校门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润生的影子。郁青心里也空空的,开始感到有些后悔。他和二毛生什么气呢?二毛在家里要做徐晶晶的出气筒,现在傅工也不管他。他过得已经很不容易了。就算做事奇怪一点,脾气糟糕一点,那也并不全是他的过错。何况二毛本意也不坏,是为了自己好。
公交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几个孩子开始凑零钱买票。郁青把钱给了二胖,又犹豫起来:那个,要么你们先走吧。
二胖不解道:又怎么了?你到底去不去呀?
郁青转身向学校跑去:去!你们先走,咱们冷饮厅碰头!
他一路顶着太阳向学校的自行车棚跑去,校园这会儿已经很空了。郁青心中忐忑,不知道二毛还在不在那里……也许顺着另一个大门走了呢?
可是当他回到自行车棚,却发现润生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自行车棚的石灰地上。他靠着铁栏杆,抱着膝盖,一只手正用石头在地上划来划去。
郁青已经不生气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吓吓二毛。
一阵风吹过,润生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被对方抓包,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润生跳起来,开始拼命用脚擦地上的痕迹。郁青好奇道:你在干什么?
润生的脸红了:没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郁青从他肩膀上伸头:你写了啥?
没啥!润生推他。
两个人抵在一起,胡乱扭住对方。郁青磨他:给我看看……你是不是在骂我?他把手伸到润生腰侧,咯吱了几下。润生手上的力气松了。郁青趁机探出头,发现地上没来得及擦去的,是并排的“讨厌,豆豆,喜欢”六个字。
这样一走神,就没躲开润生推人的手。郁青没反应过来,哎呦一声向后跌去,润生又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后头有个石桩子,要是脑袋真磕上去,就要命了。
润生抱怨道:你怎么一碰就倒?
郁青有点儿后怕:还不是你推我?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低下了头:谁叫你非要看。他走过去,用脚把地上的字狠狠擦掉了。
郁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你怎么不回家啊。
润生闷闷地不讲话。
郁青想了想:你跟我道个歉,然后咱们一起去吃冰糕吧。
润生抬起头,不情愿道:凭什么啊!
郁青认真道:我今天挺生你气的。你是远视,以前都不告诉我,还骗我替你记笔记。还有,你不该替我跟二胖他们说我不去江边了。就这两件事,你道歉了,我就原谅你。
润生恼怒道:远视的事你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从来不关心我。再说你干嘛一听黄依娜过去,就非要也跟着去?以前我们两个自己出去玩儿,不是也很好么?
郁青叹气:二毛,你要是老这样不讲理,将来会没朋友的。
润生气焰顿时一灭:什么跟什么啊。他口气软了下去:好嘛,是我不好。
那你保证下次不会这样了。郁青立刻道。
润生深吸一口气:行。
郁青伸出小手指:那来拉钩。
润生闷闷不乐:你幼稚不幼稚,咱们都多大了?话虽然这样说,还是伸出了手指:这样总行了吧。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傅润生再骗人是小狗。
润生沉默地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指,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人又不能真变成狗。
郁青困惑道:什么?
没什么。润生松开手:走吧,不是要去吃冰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