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的越冬方法

作者:水在镜中

初一升初二的暑假,郁青和润生一起理了寸头,这个寸头一直伴随着他们中考结束,上了高中。

大院儿里的孩子们,中考之后,就不在一块儿念书了。二胖擦线进了中专,麻杆儿只考上了普高。当年如果按分数来说,最难考的其实是中专,因为中专就业最容易——只要读个三年,就能直接按干部编制进厂或者做公务员,早早开始算工龄……总之是非常令人羡慕的。

以郁青的成绩,考中专其实也相当容易,但他想和哥哥姐姐一样读大学,所以去了重点高中。润生和他考进了同一所高中,只是不在同一个班。

麻杆儿最不高兴,因为普高就业不理想,将来要是想有个好工作,还得接着往上继续读。可那都是要考试的。虽然郁青和二胖都常常帮他补习,他在外面也没少吃小灶,但他和念书这件事始终不对盘。因而明明是少年人,却会时不时流露出一些愁苦的中年人姿态来,和他爸爸老何越来越像。

二胖倒是喜气洋洋的。郁青觉得这是因为黄依娜和他考进了同一所中专的缘故——往后四年他们都会在一块儿。现在当着黄依娜的面,二胖让大家改口叫他钱文海。并且也因为将来要做同学,他现在有了许多和黄依娜搭话的理由。

郁青并没有对此感到不高兴。他还是觉得黄依娜很可爱,和她说话会开心,也会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往后不在一起念书好像也没什么。毕竟在学校时,他们交往也不算太多。

真正让郁青伤感的是往后不能每天和麻杆儿还有二胖在一块儿了。二胖安慰他说大家还住一个院儿,而且将来说不定会一起进厂,自己先毕业,正好可以去厂里先熟悉熟悉环境,给哥们儿几个打打前战。郁青想了想,进不进厂倒不一定,不过起码他们还住在同一个大院儿。

反正开始新生活这件事总会让人有些期待。就算是麻杆儿,也很快恢复过来,开始四下打听高中的事,并积极联络考进同一所学校的同学,似乎是打算在新生活里一展身手了。

只有润生对上高中这件事表现得可有可无,心不在焉。

大概是心里明白情人的事对儿子影响不好,徐晶晶从丁香大院儿搬了出去。现在西楼偌大的房子,只剩润生一个人住了。她给润生安排了保姆,中考那天,甚至还安排了小车和司机。

润生看上去很平静。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一副随徐晶晶高兴的样子。只是考试一结束,他就甩开母亲安排的小轿车,自己打了个出租车回家了。司机因为没有接到人,弄得人仰马翻。可以说润生又惹徐晶晶生了一回气。

人没办法选择自己出生在什么家庭。几个少年在一块儿时,二胖也劝慰过润生,说凡事没有十全十美的。就拿郁青来说,看着乐呵呵的,其实还在老妈肚子里就没了爹,比少年丧父还苦;又拿麻杆儿说,倒是父母双全了,然而实在太笨,这么多年上学上得,年纪轻轻就开始掉头发了,你好歹还有个聪明的脑瓜儿;最后再说自己,妈在176厂只是个看水房的,爸在体育局拿一点点死工资,家里这么多年还在住平房,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搬新家,你家那么富裕,不知道外人有多羡慕。人有我无,人无我有,总得往好的地方看啊。你脑瓜好使,再熬三年,只要一考上大学,就天高任鸟飞了。

润生对此不置可否。他好像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未来。年少时,人总会有许多梦想。麻杆儿的梦想是当大官儿,二胖的梦想是当车间主任。而润生从未提起过将来想做什么。如果郁青磨着他问,只会被那双越发幽深的眼睛盯住,然后脑袋又被揉了个乱。要是郁青锲而不舍,会被他抱住胡闹一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郁青又恢复了曾经的亲密。

郁青想,那大概是因为二毛心里难过。就像自己小的时候,遇上了伤心事,会喜欢粘在大人身上。二毛没有别人可以粘,只好粘在自己身上。有时候闹着闹着,他会抱着郁青咬上一口,似乎是种无法倾诉之下的发泄。

小孩子才爱咬人,二毛不是小孩子了。他明明越来越深沉,却在某些方面保留着幼稚。郁青没有责怪过他,而是很同情地想,要是自己身处二毛那种情况,大概也会慢慢养成些怪癖。反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二毛要是能心情好些,就随他去吧。

比起这些,郁青开始更多地去思索未来。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什么。像妈妈一样做个医生好像挺好的,但他害怕血和伤口;奶奶总念叨希望他进厂,可是他又隐隐想离开这里,像大哥一样,到外面去看看。

从这点上来说,郁青觉得二毛大概和自己一样——不是讲不出理想,而是心里确实不知道。

小时候,郁青想着,以二毛的钢琴水平,可能将来会成为一个钢琴家;或者像傅工一样,做个工程师。总之都是十分受人尊敬的职业。可是后来二毛并没有去当个职业钢琴家的意思,他弹琴现在更多是娱乐,而傅工也几乎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郁青觉得润生大概不会愿意把他母亲当成榜样,虽然徐晶晶在工作上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

润生将来会做什么?郁青想,也许可以做明星。润生在初升高的暑假终于摘掉了眼镜,据说是发现戴眼镜反倒没有不戴看得清楚,去医院一查,才发现远视已经不知不觉好了——医生也说不清楚原因,猜测是和身体发育有关系。没了眼镜,加上越来越眉目如画,润生现在走到那里都要被人多看几眼。不过郁青又实在很难想象润生做明星的样子,倒是觉得二毛安安静静读书的时候,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学者的风范。

你可以做科学家。他对润生道:你那么聪明,做事又静得下心,将来肯定可以发明出了不起的东西来。

我才不要。润生没精打采道:你没听说么,造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脑体倒挂也是当时的社会实际。说起这件事,郁青就想起了自己大哥。郁桓留在了燕京,一个月工资到手才九十多块钱。176厂年资最低的普工好歹也有一百块呢,更不用说技术员和领导干部了。说起来都成了怪事,饭店的服务员,学历只有初中,一个月也能赚上两百块。正经大学的毕业生,收入竟然连人家一半都不到。

李淑敏因为这个事,很是在家里埋怨了一番。埋怨完了,又开始数落郁芬那些不靠谱的想法,然后催促周蕙出去走走关系,可不能任由孩子自己瞎折腾了。

郁青觉得进厂没有很好,但也没有什么不好,但郁芬对这件事相当排斥。她当年放弃了考音乐学院,可梦想仍在现实的余烬里微弱地燃烧着。这是件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有时候她和郁青聊天,会流露出一种深刻的后悔。

人只有一辈子,郁青想。要是真的喜欢什么,或许还是不要轻易放弃得好。陷入悔恨和前途渺茫到底哪个更令人痛苦,以他的年纪和性格,其实很难体会得深刻。但他确实从姐姐身上窥见了关于抉择的无奈。

不过那些都是属于哥哥姐姐的烦恼了。郁青也有自己要面对的事。

高中生活不像他最开始想象的那么顺利。学校离家远,骑车要四十多分钟;课程的难度陡然增大,让人很不适应。而郁青分到的这个班,同学的友善程度也比初中时差得多了。

郁青因为个子矮,被分到了第一排,不知不觉间好像很多本该值日生们分开做的事就全部落在了他身上。他倒不介意多干些活儿,可那些活儿后来渐渐有了欺负人的意味。他为表抗议不做了,结果体育课上打篮球,所有男生都以他个子太小为由不肯让他上场。

领头笑话他的那个男生叫曹宇,生得也是气宇轩昂,用老师的话讲,是典型的“一表人材”。曹宇虽不认得丁郁青,但郁青是听说过他的——他爸爸是厂里财务科的科长。总之,从开学第一天起,这个人就是班上男生的头头;也从开学第一天起,他就拿郁青当个乐子。

郁青试图和他讲道理,结果永远只会收获嘲讽。人似乎总是天然会抱团,天然要簇拥起某个中心。曹宇很容易就成了那个中心,而郁青正相反,成了被男生集体孤立那个。

这是始料未及的事。郁青从小到大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到哪里都能和其他人打成一片。他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就像他姐姐说的,世上的很多事都是没有道理的。

这让郁青想起了小学的时候,总是孤身一人的润生。比起润生遇到的事,自己的处境还不算糟糕——只不过是多做点儿值日,多受几句冷言冷语罢了。

而且说句心里话,他也并不为此感到难过。郁青对谁都很友善,平日里总是高高兴兴的,别人如果以糟糕的态度对待他,他也不会生气。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活泼随和,但郁青知道,这只是因为自己不在意。

他只是来按部就班地上个学。别人肯和他做朋友挺好的,不肯也没什么。他有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班上的男生虽然讨嫌,但女生大都不错。加上初中时的同学林巧柔也和郁青在一个班。虽然她跟润生同样寡言少语,却让郁青感到了熟悉和安慰。

这些事郁青没有同润生说起过。他觉得润生那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高建平最近似乎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徐晶晶,最近天天厚着脸皮到润生这里来找徐晶晶,说想要谈谈。他当然是找不到的,因为连润生自己都不知道徐晶晶去哪儿了。然而高建平很有几分锲而不舍的劲头,搞得润生现在有点儿不乐意回家,因为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碰见高建平。

郁青从学校里推着车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冬天总是这样,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更早。他在学校对面小巷子的台球厅里找到了润生。几个同校的男生热情挽留道:“这就走了?再打一局啊?”

润生淡漠道:“饿了,回去吃饭。”说完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冲郁青道:“走了。”

后头仍在邀请他:“周末我们在区体育场打球!有空过来啊!”

润生摆了摆手,搂着郁青出门了。

他在那里开自行车锁,自言自语道:“姓高的简直有毛病。他今天可千万别来了……”

郁青好奇道:“他和徐阿姨怎么了啊。”

润生皱眉道:“谁知道。”

郁青想了想:“你要是不想见到他,今天就睡我家吧,我妈值班,家里就我奶奶在。他晚上等不到有人回家,下次自然就不来了。”

润生瞥了他一眼,舔了舔嘴角:“算了吧。以前在你家睡了几次,我觉得你奶奶早上起来看见了,挺不高兴的。”

郁青安慰道:“你想多啦,我奶奶没说过什么。你要是不好意思,早上悄悄回去就行了。”

润生的声音有点儿古怪:“搞得跟咱俩有一腿似的。”

郁青被逗笑了:“左腿还是右腿?”

润生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中间那条腿。”

郁青嘻嘻笑着躲开了。男生都爱这么瞎胡闹,但只有和润生胡闹时最自在。因为他们从小就是一起胡闹到大的。而且润生手底下有分寸,从来不会弄疼他。

两个人互相咯吱了一会儿。润生现在比他高很多,郁青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势均力敌了,只能耍赖一样猛戳润生腰眼。润生被他弄急了,伸手来抓他小肚子下头。冬天虽然穿得多,可那里毕竟是要命的地方。郁青赶忙告了饶:“我错了我错了,不闹了。”

润生气喘吁吁地抱着他,好像不太甘心似地揉了他一把。郁青护住自己:真不闹了,快走吧,要下雪了。

润生的脸红红的。两个人气喘吁吁,冬日里呼吸的水汽飘在空气里。润生抱了他片刻,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不知怎么下意识地抬起手闻了闻。

空气好像突然一静。郁青看到了润生的手骤然僵在了半空,又慌忙放了下来。

郁青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推了他一把:“搞什么啊,跟变态似的。”

润生的脸色这下真的变了。他转开了视线,毫无底气道:“就是挠鼻子,你想什么呢。”说着跨上车,骑走了。

郁青呆了呆,赶忙也骑车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