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郁青的想法很简单,总觉得只要人与人能保持距离,就可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后来他才明白,自己这个念头实在是过于天真。有些人和有些事,大概确实是命里注定的麻烦。
一开始曹宇并不知道润生是谁。大家都刚上高中没多久,润生在班里很安静,他成绩不错,人缘儿也不错。但除了自己班上的同学还有郁青,他与其他班的人都没什么来往,可以说是相当低调了。
但当曹宇打听清楚傅润生的名字后,麻烦就来了。
曹宇的姑姑是176厂房管科的办事员,分管宿舍这一块儿。厂里给傅工分了丁香大院儿的房子,后来他又自己买了个小平房,照理来说是不能再继续住宿舍了。后勤管住房审批的同事知道他的情况特殊,加上设计科确实老加班,对这事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但房管科管得严,年年都要查。虽然傅工托人说了情,还是隔三差五得填个表交个材料,表明确实是因为工作需要才在这里住的。
负责办这事儿的就是曹宇的姑姑。一来二去,她和傅工熟了,就看上了他。曹宇这位姑姑因为没法生孩子离过一次婚,平时在房管科也不声不响的,似乎是有几分自卑的心思在。傅工对她一直很挺客气的,因为年年都得求她办事,据说还主动帮她修过几次东西。大概就是这些公事以外的往来让她动了心思。
总之,她对傅工可以说是一往情深,甚至一度开始以未婚妻的姿态自居。这件事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但据说徐晶晶后来去亲自找过她一次。具体怎么谈的不得而知,反正她明白傅工离婚无望后,在宿舍割腕了。
幸亏发现及时,被救了回来,可人在厂里就此成了个笑柄。曹家很难说对傅家没有怨气。
上一辈的事,原本只属于上一辈自己。但对曹宇来说,这叫新仇加旧恨。他是打定主意要找傅润生麻烦的,现在名正言顺了。
礼拜五下午本来提前三节课放学,郁青那天不巧,被物理老师留堂了。等他老老实实补完课出来,看见好些别的班的男生兴奋地往校外跑,说台球厅那边打起来了。
郁青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一面跟着跑,一面焦急道:谁和谁打起来了啊?
那人看了他一眼,惊奇道:你不知道?你们班班头儿和七班的人打起来了。
七班就是润生他们班,难怪曹宇今天没来找自己的麻烦。
郁青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忽然又看见一群人反方向顺着那条路跑回来了,还惊慌失措地喊着:不好了!出人命了!
郁青心里一慌,没留意脚下,正好踩在校门口马葫芦井盖的那块冰上。这一下脚腕剧痛,当时就不能动了。
恰好学校的老师听见动静出来,看见地上抱着脚的郁青,赶紧把他拎了起来。
那天后来很混乱。郁青惦记润生,急着要去台球厅那边找人。但越是着急越是出事——校医只会给学生开跌打损伤药,根本合不上他脱臼的脚踝。郁青被折腾个半死,最后疼得昏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他那天一瘸一拐地从医院出来,路过红苑派出所,恰好见警察拷着浑身是血的润生走了进去,润生的肩上甚至还背著书包。
郁青在马路这边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喊道:二毛!
润生回头望了一眼。他的眼镜已经没了,眼中的情绪没遮没挡,全都透过那一眼暴露了出来。
少年人未尽的恨意和怒火与下意识的安心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然而不管是锋利还是柔软都很快消失了。润生远远望着郁青,脸上的神色很快变为了奇怪的畏怯,他垂下头,快步走进了派出所。
郁青那天在派出所外等了很久很久。他看见了徐晶晶,学校的老师,还有很多其他完全不认得的人。
李淑敏过来找他,他也倔强地不肯回去。直到午夜,外头又开始下雪。润生终于被徐晶晶带了出来。
看见门外的郁青,润生似乎愣了愣,他似乎想对郁青说些什么,却被徐晶晶催促着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门关上,轿车很快开走了。
郁青在马路边上站了很久,最后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回家后直接就发起了高烧,好几天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傅工的儿子捅了人的消息很快就在丁香大院儿里传开了。被捅伤的那个不是曹宇,是一个叫王建设的外校学生。开始都传是捅死了,后来又说被捅的那个还有一口气,正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对方家里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就这么一个独生子,摆明了不会善了。
半大孩子打架斗殴闹起来的,原本不管从什么角度都很难分出个对与错来。对方一大帮人辱骂在先,润生动手在后。两方打了一架,曹宇领着的一帮人打不过润生,就又从别处叫了人,结果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傅润生突然抄了刀子。事情闹得挺大,把人家台球厅都给砸了。但要命的不是打架打得多么声势浩大,而是人家那边现在有个独生子躺在医院里。这下跟人命沾边,傅润生怎么都成了没理。
对方一开始并不十分清楚傅家的底细,仗着有点关系,想把傅润生往死里搞。那些年判案子的是非对错多是靠人。润生这种情况,本来十有八九跑不脱要被送去少管所的命运。
幸好他是徐晶晶的儿子,对方的愿望几乎是轻飘飘地就落了个空。简而言之,徐晶晶很容易就把枪口推到别处去了。加上润生年纪小,在派出所都没过夜。
对方家没想到会碰墙,可要就此吃哑巴亏,也是断断不甘心的——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但最开始托关系搞人,惹恼了徐晶晶。这就不好办了。
最后那家找到了一个堂叔,去向傅哲求情。那位堂叔是176厂的四车间的副主任,和傅工虽不能算熟,好在从没像有些舌头长的人一样讲过人家的是非,又在工作上有过一些顺利的交往,所以总体来说,还算是能有几分面子去说上话的。
熟人社会,大家总归是在同一个厂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大的事,似乎也只有息事宁人一条路可走。何况一个孩子确实还躺在医院里头。傅工没去找徐晶晶,也没来看润生,而是自己不声不响赔了人家一笔钱,并亲自去道了歉。
那个副主任多少知道傅家的烂账,明白傅哲的苦衷,所以没再要求什么。受伤孩子的父母对此十分不满,可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事情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徐晶晶这边怎样没有人知道。她带着润生消失了,大概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哪里躲风头。也有人说是去出差了。
但是这个事总归是让丁香大院儿里的人对润生有了新的看法。他不再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而是成了大人眼里的小流氓。
这一回是动刀,下一回没准儿就是杀人了。年纪小小的,怎么那么狠。这是眼瞅着不学好,要去走歪路了。人们这样窃窃私语。又说徐晶晶一天到晚只顾自己浪,没把孩子教育好。
刚出事的那几天,对方天天带人来傅家堵门,只可惜傅家始终没人。后来过了许多天,大院儿里才恢复往日的清净。
郁青很自责。他始终觉得要是自己那天老老实实地去抬了饭筐,兴许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李淑敏说从小看大,三岁至老,没有这回他傅润生也得有下回。人的脾气秉性在那儿摆着呢。
郁青不想顶撞奶奶,只能闷闷地把许多话放在心里。
要是当初不那么倔就好了。他伤心地想。肯定还有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因为他不肯好好去思考,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去和曹宇对着干,才有了后来的那些麻烦。
不知道二毛现在怎么样了。他趴在窗边,呆呆地想。
仿佛回应他的念头,一帮男人走进了院子。郁青抬头望过去,看见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把手搭在润生肩上,和润生一起走进了西楼。
他抻着脖子望了一会儿,那帮人似乎只是送润生回来,把人送到家,又呼啦地都走了。
郁青抓起钥匙跑了出去。
没想到走进院子的时候,和正从西楼出来的润生碰了个脸对脸。
润生看见郁青,站在那里不动了。他仿佛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于是舔了舔嘴角,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不是我先动的手。”
郁青吸了吸鼻子,跑过去抱住了他:“是也不要紧。”
润生似乎轻轻松了口气。他搂住了郁青,小声道:“刚想去找你。”
打架斗殴是寻常事,而且大人们怎么说,并不影响少年们的友谊。
二胖说这事儿要怪只怪曹宇挑事。这一回不来个狠的,下回润生和郁青还得挨欺负,那就没完没了了。说穿了,就是柿子捡软的捏。可是润生动刀确实太过了。打架归打架,为的是让对方服气。抄凶器性质就变了。他觉得要不是润生仗着家里有人,这回就有大麻烦了。下次再遇上类似的事,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叫人,叫上多多的人,自己也会带一帮兄弟过去助威——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把对方吓唬住。吓唬住之后,就可以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谈,把矛盾尽量解决掉了。
郁青很不高兴地说没有下回了,就这一回。这一回已经很可怕了,难道还要再来一回么?他转向润生,询问里有一点恳求:下回咱直接跑行不行啊?
润生说我哪次不是直接就跑的?这回不是没跑掉么。
郁青叹了口气。他难道还不了解二毛么。润生一般遇上事就两个反应:要么一忍到底,要么把事做绝。没有第三种了。
麻杆儿说二胖太天真,私下打架斗殴本来就是流氓行径,怎么都没理。最好的办法,是看看能不能抓住什么把柄,把曹宇从学校开除掉。徐晶晶要是想做,肯定能做到。
润生对这些建议不置可否。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好像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后悔。唯独在面对郁青时流露出了一点儿心虚。然而眼见郁青并没有责备他什么,他那点儿仅有的心虚也立刻消失不见了。
郁青问他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肯说,反倒关心起郁青的脚踝来——郁青因为一开始复位没做好,带着固定带瘸了很长时间。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润生仿佛总是被身边的人牵连,落进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里去。徐晶晶和傅哲的婚姻问题就像一片乌云,始终笼罩在他头顶不肯散去。小时候他因为父母的流言挨欺负,长大了仍然走不出这个阴影。
郁青想,这实在太不公平了。若是究其原因,二毛始终都并没有做错什么。假若是换了个人,郁青肯定是非分明,可是好像面对二毛,他的是非观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模糊了。但那是许多年之后郁青才意识到的。
眼下这会儿,他只是觉得生气。气自己给润生惹了麻烦,也气郁青的父母老是牵连到润生,还气曹宇混蛋,引来了外校的流氓。
润生身上都是淤伤。因为皮肤比一般人白,那些伤看起来就格外触目惊心。郁青给他上药,鼻子里酸酸的,又有点想哭了。他这些年早就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嚎啕。想哭只是因为心疼润生,而且确实内疚得要命。
润生本来老老实实趴在床上,任凭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听见郁青吸鼻子的声音,他转过头来:“你怎么了?”
郁青摇摇头,给他把衣服轻轻拉上了:“都是我不好。”
润生看着他,眼神幽深:“和你有什么关系啊。”他向郁青伸出手:“给我抱一下。”
郁青爬上床去,和他并排趴下了。润生搂着他,手伸进郁青衣服里玩笑般掐他的腰,眼睛有点儿弯:“你真笨,跑在路上都能把脚扭脱臼了。”
郁青低声道:“我吓死了。听说那边死人,还以为是你出事了。”
润生看着他,声音软了下去:“净瞎想。”他凑近郁青,脸慢慢红了:“豆豆……”
郁青呆呆地看着他靠过来,那长长的睫毛仿佛要扫过自己的脸。
雪后的午间,阳光明亮热烈,甚至比夏日更加耀眼。郁青惊奇地发现,原来二毛的眼睛是蜂蜜色的——闪闪发亮,瞳孔在慢慢张大,那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既像是带着会动的花朵纹路的宝石,又像是包裹着流动蜂蜜的硬糖。
会是甜的么?郁青忍不住想。
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门响了。周蕙在外面道:“豆豆?”
润生的身体受惊般一跳,飞速退开了。他迅速坐起来,把衣服整整齐齐拉好,脸色也从红润变得有些苍白。
背对光线,润生眼睛里的光亮消失了,看上去和普通人也没有太大不同——不过是颜色浅了些,不那么黑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郁青心里有些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