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去世了。
最初单位那边给丁家的消息说是人出了事,让家属赶紧过去一趟。电话里语焉不详,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听了。
李淑敏那时候正和麻杆儿姥姥在家给孩子们勾毛袜子,接到电话,当场就软倒了。她说,完了,郁桓这是人没了。
麻杆儿姥姥赶紧呸她,让她不要讲不吉利的话。而李淑敏只是一味地哭。
知道这件事时,郁青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大哥好好的,半个月前还寄了信和照片回来——照片上的大哥看起来笑得很轻松,背后是燕京西郊苍翠的山脉。
李淑敏年纪大了,听到消息直接就病倒了,郁青留在家里照顾她。妈妈和姐姐动身去了燕京。
奶奶躺在床上流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哥小时候的事,还有他来丁家的那些缘由。郁青安慰他,说肯定只是受伤了,那边医疗条件好,大哥那么年轻,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大哥毕竟那么年轻。在郁青眼里,只要年轻,离死亡就是很远的。可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他没见过面的爸爸——丁康走的时候,也很年轻啊。
照片上的丁康还是微笑着。郁青过去给他上了香,小声道:爸爸,你要保佑大哥。
不知道为什么,丁康的笑容看得久了,就不再那样灿烂,而是悲伤和苦涩的。郁青摸了摸照片,不安地想,是光线的缘故吧。
母亲和姐姐回来得出乎意料地快。周蕙带着郁芬进家门时,第一句话是,妈,我们把郁桓带回来了。
郁青喜出望外,简直是松了口气。他说奶奶,我就说大哥没事吧。
哪想到他跑出去,却没见到大哥的人,只有姐姐红着眼睛,怀里抱着个小小的盒子。
郁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人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
单位那边说郁桓是自杀,丁家也拿到了遗物和遗书——遗书只有复印件。
那封简单的信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家人和朋友做了个平静的告别。郁桓说他太过疲惫,为自己活着这件事感到愧疚,希望家人能原谅他,因为这是唯一能让他得到解脱的办法。
郁青始终无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他想是不是郁桓接到了什么保密的工作,所以要这样瞒着家里人。郁青把这个想法和姐姐说了,可郁芬却痛哭起来,说人真的走了,我和妈妈亲眼看到的。
妈妈和姐姐不会骗他,可郁青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没有死亡的真实感,他甚至都没有哭。退一万步,就算郁桓真的去世了,他也实在想不明白,大哥怎么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好好地在工作么,不是去了自己心仪的单位么,不是和同事同学关系都很好么。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就像没有人告诉家里人为什么一样。大哥的精神世界和家里人永远是隔绝的,郁青想,他们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什么了。
这个家没有男人命啊。李淑敏躺在床上流眼泪,大的小的,说走就都走了。
郁芬哽咽起来,说不是还有我和豆豆么。
李淑敏就哭得更厉害了,她抓着郁青的手:说当初我说什么来着,留在家这边多好。非要走非要走,这下真的走了,一去不回头啊。别人走了好歹有个缘由,他这算怎么回事啊。我们养了他二十几年啊。
郁青默默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膝盖那里的布料有点脏了。他心不在焉地想,好像好多天都没换裤子了。
家中沉寂了好些天。李淑敏哭得够了,终于挣扎着起来,找了熟识的白事先生,给郁桓做了场法事,将他的骨灰安葬了。
下葬那天全家都去了。郁桓的墓地和他亲生父母在同一个墓园,只是隔得很远很远——放眼望去都是墓碑,死亡在这里显得那样寻常而拥挤。
李淑敏在郁桓下葬后坚持要去看看他的亲生父母。看过之后,在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自责于那时没有拦住郁桓。要是留在家里,现在郁桓会好好地在176厂做一份稳定的工作,没准儿已经结婚生小孩了。
郁青还是没有哭。他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想,不知道大哥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的亲生父母。
大家从墓地回来,李淑敏就躺下了。郁芬擦干眼泪,陪在奶奶床边。
周蕙看上去很平静,说医院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豆豆,来帮妈妈拎东西,要给同事送点谢礼,人家也帮了些忙的。
郁青跑过去,提起那些东西,送周蕙去车站。
母子两个一路都没说话。只是走路的时候,周蕙特意绕到了郁青的外侧——那一侧靠近车道。郁青小的时候,妈妈领着他上街时就是这样的。后来他长大了,周蕙就不太在这件事上注意了。
可现在她又这样做了。
郁青心酸道:“妈……”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郁青一直都没有哭过,周蕙也没有。处理郁桓的后事时,有熟悉的人就窃窃私语,说果然不是亲生的,还是不行。当初指不定是怎么对人家的呢。要么怎么好好的,非要到外地去呢。
郁芬听见了,气得要去吵架,被周蕙默默拦住了。
因为这个事,葬礼他们家就没有再通知任何人。
公交车很快来了。郁青把东西递给周蕙:“妈,你安心上班,不用惦记奶奶,有我跟姐姐呢。”
周蕙摸了摸他的头,轻轻道:“家里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回去上学吧。走路看着点儿车,别理会旁人说什么。”
郁青点头,送她上了车。公交车开起来,他远远看见母亲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郁青在马路边上一个人站了许久,默默往百货商店走去。已经这个时间了,他今天不想去学校了——反正假都已经请好了。因为大哥的事,奶奶最近一直吃得很少,他想给她捎些点心回去。
秋高气爽,街上人来人往。郁青想起小时候,大哥偶尔会在这种天气里带着自己去买苹果。要是遇上过马路,他会把郁青直接抱起来。
郁青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但他想父亲可能也就是那个样子了——会让孩子当大马骑,会抱着孩子过马路,会带着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留给孩子。
而那时候郁桓也还是个少年人。别人家做哥哥的会和弟弟打架,郁桓从来不会,即使郁青有时候相当调皮。
长兄如父。郁青想,自己以后没有父亲,也没有大哥了。
他神思不属地走在街上,隐隐约约好像听见有谁在喊自己的乳名。郁青停下来,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拉住了。
润生从自行车上下来,气喘吁吁道:“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郁青愣愣道:“你才是,今天不是上学么?”
润生喘过气来,低声道:“跑出来了。”他看上去有点儿灰头土脸的,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又长了出来,似乎比以前更硬了。
郁青沉默了一会儿:“逃课会被记过的。”
润生没说什么,只是拉过了他:“上来。”
郁青迟疑道:“去哪儿?”
润生没有回答。
郁青犹豫片刻,还是爬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
润生把郁青带去了一家很昂贵的餐厅。自行车在门口停下来时,郁青终于意识到,润生是想带自己吃饭。
“我不想吃。”郁青失望道。
“吃点东西就好了。”润生坚持道:“这家很好吃。”
“谢谢你,可我不想吃。”郁青固执道:“我要回家了。”
润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不知所措。
郁青看着他,想和他解释,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释的力气。他低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快回去上课吧,要是被发现逃学记了过,会影响以后念书和工作的。”
他向润生挥挥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后,郁青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润生已经不见了。
郁青站在马路边上,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孤独。
他本来应该回家,可是半路上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边。夏汛早就过了,江水平阔宁静,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火车从远处的江桥上轰然而过,不知道去向什么地方。
郁青想,大哥会不会坐在某列火车上,去了遥远的秘密基地,执行什么特殊的任务?但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里。
死亡到底是什么?郁青想。大哥会去和爸爸团聚么?还是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会不会见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见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么热心,肯定会愿意照顾大哥的。说不定老太太还会问问二胖怎么样了。可是大哥离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来。老太太问不出来孙子的近况,估计会很失望吧。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郁青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脚下发软,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一只手闪电般地伸了过来,紧紧拉住了他。
郁青回过头,看见润生紧紧抿着嘴,站在自己身后。他的手那么稳,稍微一用力,就把郁青拉回了栏杆边上。
郁青愣楞地看着他翻过栏杆,在自己身边站住不动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郁青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和润生一样,有了不愿意对人说的心事。因为无法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滩露出来了老大一片。有许多人在那里带着孩子挖江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把正在往水里跑的小孩子捞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郁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泪水越来越多,很快就淌了满脸。郁青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终于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痛哭起来。
温暖的手迟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郁青转过身抱住润生,像小时候那样开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后来太阳很大,晒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说不准,因为他头晕得厉害。
润生一直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郁青哭够了,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知道么?人死了会变得好小好小啊。”
他向润生比划:“就剩那么一点点了。”
润生轻轻道:“我知道。我也见过。”
郁青抬头看他。润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静,郁青便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以前他觉得润生很多时候太过冷漠。现在他几乎感谢这种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润生注视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泪:“别哭了。”
郁青点了点头,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润生把他稳稳地扶起来:“我送你回家。”
郁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润生出发前,却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风吹干了郁青脸上的泪水,也让他慢慢清醒了一点。他这才意识到,润生是在尝自己眼泪的味道。
这好像没什么不对,因为郁青小时候自己也舔过自己的眼泪。可又好像十分不对,因为润生已经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长时间的哭泣让他疲惫而迟钝,无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郁青和润生一起上楼。
李淑敏睡着了。郁芬在守着她。看见润生进门,姐姐眼睛红了:“谢谢你过来。”
润生很像个大人的样子,对郁芬道:“郁芬姐,节哀。”转身看到客厅柜子上的灵牌,他很自然地过去给郁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这些事时,他的仪态看起来熟练又标准,甚至还带着几分从容和优雅。
郁芬叹了口气,似乎是说给郁青,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润生长大了啊。”
润生和郁青要好,郁芬和他也不见外,给他端了茶和午饭,就回去守着奶奶了。
郁青已经洗干净了脸,歉意道:“没什么好吃的,就素包子。”
润生不在意,拿起了一个:“没事儿。”
“对不起啊。”郁青坐在床上:“我今天……”
润生摇了摇头:“都说了没事儿了。”他咬了一口包子:“挺好吃的。”
郁青哪里能不知道二毛呢,那是个没有肉不吃饭,肉不好吃也要皱眉头的人。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在润生身边坐了片刻,起身打开了抽屉。
铁匣子里有两把崭新没开封的剃须刀,据说是研究所发的日用品——这是姐姐整理大哥的遗物时找到的。郁桓留下了不少这样的遗物。走之前,他把没有用上的新东西都整整齐齐地收拾好,留给了家里人。
郁青拿起了一把,递给润生:“这个给你用吧,我大哥留下来的。是新的。”
润生抬头,却没有接:“这是遗物吧?”
郁青愣了愣,突然意识到润生可能有忌讳。他放下了手,黯然道:“啊,也是。好像不太好。”
没想到润生忽然伸手,把剃须刀从郁青手里拿走了:“那我就不用买了。有刀片么?”
郁青下意识微笑了一下,鼻子却又酸了:“有,我给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