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的越冬方法

作者:水在镜中

高烧超过四十一度其实相当危险,郁青隐约记得自己后来还是在医院打了点滴。润生守着他,反复给他量体温,不停更换他额头上的毛巾包。

后来的事郁青记不大清楚了。晚间他稍微清醒过来时,已经又回到自己的床上了。那会儿他已经出了一身透汗,身上也轻快了许多。周蕙说幸好润生及时把他送到医院去了,不然长时间高烧容易烧出烧出别的毛病来。末了叹着气对郁青道:下回冬天再去江北,一定得多穿点衣服,那边和江南温度不一样。郁青以为她要埋怨润生,但周蕙只是叹了口气:润生真是懂事,亏得是他把你背过去又背回来,在医院跑也前跑后,顶个大人了。下次可得长记性,好好照顾自己。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去照顾别人呢。不光让人担心,还给别人添麻烦。

郁青晕乎乎的,含混道:二毛又不是别人。

周蕙无奈道:你啊,跟人家一比,就是个毛孩子。

突如其来地病了一场,郁青和润生之间的那点儿别扭自然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郁青大概是被高烧烧得有点糊涂,他只记得自己和润生闹了别扭,别的细想,又都想不大起来。去问润生,润生只是郁郁地叹一口气:“你惹我生气的时候还少么?”

郁青觉得这话很不公平:“我哪有啊。”话还没说完,嗓子一痒,又开始咳嗽。

润生就不说话了。他给郁青倒了白开水,把药塞进他手里,顺手把宿舍床脚的电暖风又往上调了一个档。

郁青的高烧退得快,感冒却没好利索。这两天挂着大鼻涕,咳嗽得像个破风匣。周蕙想让他请假在家歇两天,他自己不愿意。还有半个月就期末考试了,他怕耽误功课。所以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润生就让他和老师请假,来自己的宿舍呆着。这里比教室暖和很多,放学发作业或者其他资料时,润生会顺手帮他取回来,让他带回家——这样就不至于落下什么了。

至于润生自己,因为竞赛刚结束,还没有开始回去上课。同期一起参加竞赛的同学这会儿都还在家休息呢,算是某种特权。润生却似乎更乐意来学校呆着。

郁青想,润生不愿意回家是一方面,肯定也有照顾自己的心思在。这让他心里很软:“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妈说要炖鸡汤。”

“鸡汤是炖给你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润生在整理抽屉,随口道。

郁青坚持道:“我妈炖鸡汤很好吃的。”

润生把用过的草稿纸翻出来,随手放进桌边已经几乎堆满的纸箱子里:“下回吧。”

郁青有点儿失望。他吃完了药,缓过一口气,看着床脚的电暖风,忽然:“宿舍不让用这个吧,功率太大了。”

“我把电箱接线和保险丝换了,宿舍的电线也换了。”润生简单道。

老宿舍的电线是明线,在走廊里一大把乱七八糟地固定在屋顶边缘,接入各个宿舍。郁青抬起头,发现润生他们宿舍的线确实是新的,只是电线差不多都是那个样子,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这肯定是违规的。而且郁青也想象不出润生是怎么在宿管大爷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这些事。

润生好像会读心似的:“放心,没人发现。室友也不会说的。”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润生走来走去整理书籍,将几本老旧的大学物理学教材塞进了书架:“宿舍里能用的最大的功率也就那么大。我计算过了。”

润生说不会出什么问题,那就是不会出什么问题。郁青了解他,知道他聪明缜密,也相信他的能力,可就是觉得有说不出的忧心。

润生似乎总是这样。在长辈和老师面前礼貌又听话,没什么脾气,让人挑不出错来。可他私底下是非常不守规矩的。郁青老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二毛不惹事是好的,一惹事恐怕就要惹个大的。就像当初捅人那会儿一样。

可郁青能做什么呢?他只能这样忧心地默默看着他,希望自己在真的出事之前能拉住他。

润生终于坐下来,将一本《复变函数基础》摊开,回过头来:“怎么了?”

郁青摇了摇头。

从江北回来后,润生好像又离郁青远了。他接郁青上下学,替郁青到教室里拿资料,让郁青来他的宿舍休息。可是郁青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而这份不对似乎又是没法说出口的——因为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这难道不就是普通朋友之间的样子么?

郁青低下头:“麻杆儿那天来看我,说这周末想搞个联谊,让咱们几个每人带些朋友,大家一块儿出去滑冰。他也会带他同学过来,还有他女朋友。”

润生不咸不淡道:“你这个样子去滑冰啊?”

“周末差不多应该也好了吧。就是伤风了。”郁青吸了吸鼻子。

“他脑子坏了。”润生冷漠道:“朋友生病,他还在那儿想着扩大他的交际圈。”

“也不能这么说,老同学很久没见了。”

润生在草稿纸上刷刷做演算:“你不是怕落下功课么?这会儿又不怕了?都要期末了。”

“怕。”郁青在床头的小桌上摊开小测的数学试卷:“就是觉得不好拒绝。”

“我看你是也想去找个女朋友吧。”润生尖刻道。

郁青诧异道:“不是啊。”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知道他这是又心情不好了。从小就是,不管是朋友,还是同学。只要是郁青多关注一点儿其他人,润生就要不高兴。郁青还记得那会儿二胖奶奶去世,自己不过是忙着安慰二胖没陪润生玩儿,他就半个暑假没和自己讲话。还有一回郁青和麻杆儿去买东西,没有带上润生,润生一个月都没给麻杆儿好脸色。

长大了以后这种情形看似好了很多,因为润生表面上再也没和谁闹过那么长时间的别扭。他现在处事周全,待人接物总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是只有郁青知道,他这么多年其实一点儿都没变,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的意味。

这样不好。郁青想。他能理解润生从小缺乏关心,可是有时候,润生这样霸道的态度也让他不舒服。

“我真的没有那么想。”郁青解释道:“学生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现在没有,那以后呢?”润生咄咄逼人。

郁青叹了口气:“润生,以后是以后。以后大家都会有的。”

润生没有回头,草稿纸上的沙沙声停了下来:“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在问郁青,不如说更像自言自语。

郁青回答不上来。大家都是这样的,长大,工作,结婚,生孩子,看孩子长大,一代一代。没人问过为什么。这是一个轮回,似乎只有完成它,人的一生才是完整的。

当然,也有人没能完成这个轮回,比如大哥。

独自过一生的人也是有的。很少,但不是没有。奶奶说那种人都很可怜。但妈妈尊敬的一位妇产科老师也那样过完了一生。郁青觉得那位老师和可怜这个字眼没有任何关系,她是可敬的。但不管是默默无闻,还是有所成就,这样一生也是一生。

他们会遗憾么?郁青出神地想。

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盯着他:“我要是说,我不会有呢?”

郁青回过神来,认真道:“可你怎么能确定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人没办法知道未来啊。”

润生沉默了。他明明就在郁青面前,可是看上去却那么孤独。这让郁青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抚了抚胸口,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润生忽然猛地凑进郁青,轻而古怪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有女朋友啊?”

他凑得太近,目光直勾勾的,若是换个人遇上了,怕是要被吓一大跳。可郁青和润生在一起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他的古怪,于是诚实道:“也说不上盼着。我就是希望你能更幸福。”

润生盯着郁青的眼睛,慢慢退了回去。

“是真的。”郁青安静地望着他。

“我知道。”润生终于垂下了眼帘。

郁青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口,又咳嗽起来。这回咳嗽得有些厉害,几乎上不来气了。润生飞快地又倒了杯水给他,伸手抚了抚他的背。

郁青喝完水,终于缓过来了些。他蹭了蹭嘴,才意识到润生从身后搂住了自己。

“别传染给你。”郁青吸了吸鼻子。

“现在才说这个,不觉得有点儿晚么。”润生摸了摸他的额头:“今天没发烧。”

“已经好多了。”郁青倒不太在意自己。润生这会儿终于恢复了正常,他也就跟着松了口气。

润生从后面抱着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二毛现在长成了那么大的一个人,虽然很自觉地没把整个人都压上来,但郁青的肩膀还是有点疼。他伸手揉了揉肩膀。

润生很敏感地抬起头:“压到你了?”

“没有。”郁青抱怨道:“你那天咬我,后来青了好大一块,到现在还有点儿疼。”

润生呼吸一顿。他把郁青的毛衣领子扒开,看见了衣服下的青紫。

“我妈看见了还问呢。”郁青的注意力回到了测验的试卷上。他最后一道大题没做完,丢了分。

润生沉默片刻,低低道:“阿姨……有说什么吗?”

郁青茫然道:“没有,我开始还琢磨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磕的。后来才想起来。”他摇摇头:“你别咬我咬那么狠,怪疼的。”

润生吞咽了一下,有点不自在地往后挪了挪。他把郁青的毛衣拉上了,然后伸手拿过笔,开始给郁青写那道大题的解法。

润生解题思路清晰,步骤简洁。郁青看他做题,每次都能有很多启发。润生在他的卷子上一连工整地写了三种解法。写第四种的时候,郁青忽然道:“那你晚上来不来喝鸡汤?”

润生的注意力在题上,习惯性地顺手掐了他一把:“做题呢,怎么只想着吃?”

“吃完了才有力气做题啊。”郁青理所当然道。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今天好冷,你回家家里也没有人吧。”

润生没接他的话茬,继续专心在试卷上写过程:“你们老师讲题的思路太死了。照他那套方法,考试时遇到这类问题,好多时间都花在计算上了,难怪你答不完卷子……”

他这边正在批评郁青的数学老师,宿舍门忽然被敲响了。润生头都没抬,笔尖在试卷上飞快地移动:“没锁,请进。”

推门走进来的竟然是傅哲。冷不丁瞧见床上抱在一起的两个少年,他似乎微微一愕。

郁青礼貌道:“叔叔好。”他碰了碰润生,小声道:“叔叔来了。”

润生终于不情愿地抬起头。

看见傅哲脸上的表情,他慢慢松开了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