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那会儿,高建平来找过润生一趟。似乎是认下了润生,可又好像带着些威胁的意味。他让润生去劝徐晶晶凡事不要做得太绝,再怎样也是一家人;又说真要是路走窄了,那也是他和徐晶晶两个人之间的事,希望润生别怪自己。
不过这种矛盾的试探理所当然只能收获冷淡——润生对傅工都那样,更不要说没见过几面的高建平了。
据说徐晶晶这几年又有了新情人,不止一个。润生也见过,回来和郁青说她大概就是喜欢那种男人——瘦瘦高高,白白净净,却有深眼窝,粗眉毛和乌青连腮的下巴。不过她爱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就算喜欢一条狗,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徐晶晶仿佛永远都不会老,而高建平却老了。但他好像对被人替代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怨气,或许是因为他从徐晶晶身上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他来见润生,座下的豪车比徐晶晶那辆开了许多年的黑车还要好。他的腕表比房子值钱,十个手指上五个都戴了戒指,他也有不少鞍前马后的跟班,出门会被叫一声高总——没有徐晶晶,他现在可能只是一个落魄版的姜潮,又或者连姜潮都不如,早就给人捅死在什么破屋烂巷里了。
他甚至自己也有不少情人。总而言之,日子过得是可以想见的风光。而当他风光之时,并没有在润生跟前出现过。
郁青仔细想想,觉得高建平最近大概是不怎么顺利,所以又想起了徐晶晶这棵大树。就像几年前那会儿他找不到徐晶晶所以跑来润生家堵人一样。
可看润生的神色,这一次又仿佛和从前不太一样。郁青很少在润生脸上见到那种凝重的神色。
“阿姨怎么说?”他担心道。
“她让我不要理会,那是她的事……”润生抿了抿薄薄的唇,声音冷淡起来:“可能是涉及到公司和生意的事吧……反正肯定不太干净。不过确实,那是她自己的事,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郁青叹了口气,知道润生也就是嘴上那么说:“阿姨是不想影响到你和傅工吧。”
润生沉默下去。
郁青放下抹布,小心道:“润生……”
润生摇摇头:“不说了……好了,擦完了。”他把抹布一丢,仿佛忘了先前说要一起洗澡的事,冲郁青道:“回去了。”
夏日里天气那么热,他们挤公交回红苑,一路上被臭汗和汽油味儿熏得难受,都有点儿蔫巴巴的样子。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牵住对方的手——因为满车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谁也不会来多看他们一眼。
等到青年宫下了车,才算透过这口气来。两个人拖着行李箱,顺着林荫道慢慢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郁青说起了郁芬前阵子相亲的事,对方发现丁家三代男人都早死,一口咬定丁家出寡妇,克男人,被郁芬夹枪带棒的损了一顿,灰溜溜地走了。据说出院门时正赶上新搬来的平房住户往外泼淘米水,被淋了半身。
郁青把事情惟妙惟肖地向润生描述完,润生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意:“你姐要是知道你在背后讲她的八卦,肯定要揪你耳朵了。”
“我姐才没那么小气呢。”郁青看见他心情好了些,悄悄松了口气:“今天晚上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啊?要么来我家吃饭吧。今天家里只有我和奶奶,我下过水面给你们吃。”
润生神色柔软下来:“好啊。”他有了点儿撒娇的意思:“我还想吃白菜心。”
“那就再剥一个白菜心蘸酱吃。”郁青盘算着:“嗯,家里还有小萝卜,再煮个绿豆水……”
两个人盘算着吃什么,脚步也不约而同的轻快起来,说说笑笑往大院儿走去。
没想到快走到院门的时候,郁青抬起头,正看见徐晶晶那辆熟悉的黑车停在院门口。
“徐阿姨回来了啊。”他意外道。
“嗯,可能回来拿什么东西吧。”润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你先回家吧,等会儿我过去找你。”
两个人在院子里分开,郁青带着几分心事上楼了。
润生家里的关系一直很奇怪。徐晶晶和傅哲离婚也好几年了,但她仍然保留着西楼201的钥匙,在这里来去自如——离婚证对她来说仿佛和结婚证同样没有意义。
她像彗星或者候鸟,大部分时候远远地不知在什么地方,可也总会短暂的回归。虽然很快就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和傅哲这么多年,仿佛分开了,又仿佛被某种看不见的线脆弱而强韧地连结着。
至于她和润生——他们毕竟是母子。看上去再淡漠,再无话可说,也是母子。
润生一向是那样的。郁青觉得他没有自己说的那样不在乎母亲,只是有些隔阂存在太久,即便是想要像普通母子一样亲近,也无从亲近了。他和徐晶晶同样冷漠,同样高傲,同样是那种本性疏离而充满拒绝的人。
至于润生如今对傅哲,那才是真的疏远。
对润生来说,感情的背面不是没感情,也不是恨,是脱离。傅哲对他的约束本来就很脆弱,如今只剩搬家这最后一步,两个人之间就要彻底变成熟悉的陌生人了。
郁青很久以前就意识到,润生与他人的感情连结相当稀少。可当他如今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却涌起了某种混杂着甜蜜的疼痛——润生把他为数不多的感情都给了自己。
郁青在厨房忙了半天,发现家里的酱油没有了。他拎起玻璃瓶子,打算趁着粮店没关门,去打瓶酱油回来。
夏季的傍晚,太阳一点儿落山的意思都没有,外头的天色仍然明亮极了。大院儿里热热闹闹的,石廊下,石桌边,到处都是摇着蒲扇纳凉下棋的老邻居。
高高的丁香树上如今已经没有花儿了,只有郁郁葱葱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清凉的阴影。
郁青拎着酱油瓶子往润生他们家望去——窗子开着,静悄悄地。
他就那么有些出神地望了许久。直到润生平静淡漠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郁青。”
郁青循声低头,看见润生向自己招了招手。徐晶晶安静优雅地站在他身边,脸上那种略显冷淡的神色和润生并无二致。
郁青快步走过去,礼貌道:“徐阿姨。”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像从前一样冷漠的眼睛,没想到这一次,徐晶晶的目光在郁青脸上破天荒地停驻了许久。
郁青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她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妈妈最近好么?”
“嗯,挺好的。”郁青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徐晶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她很快上了车,却没有叫司机开车。润生和郁青就在车外看着她。
她哪一次来去都是雷厉风行,因为时间宝贵。这一次却难得慢了下来。她摇下车窗,在夏日的晚风里仔仔细细看着润生的脸:“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了。”润生低头看着她,轻轻道:“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等设计科的改制结束,傅哲也就退休了,不用任何人担心。”
“不用任何人担心。”徐晶晶重复着这句话,轻哼一声:“谁担心他了。”她望向润生,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色:“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担着吧。”
润生仿佛话里有话:“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
母子两个对视片刻,徐晶晶忽然笑了。
那是郁青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那个笑轻盈又明媚,好像根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又好像本来就属于她这样的人:“你到底是我儿子。”
说着又转向郁青,轻快道:“他不爱吃鱼。”
郁青老实点头:“我知道的。”
徐晶晶最后看了一眼润生。摇上车窗时,那个笑容仍然挂在嘴角。她对司机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