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工的太太带着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长相端正的年轻男人正坐在狭小的客厅里。
李淑敏给他们洗了一大盘滚圆新鲜的桃子,还沏了过年时润生送过来的茶——那茶香得离谱,把小柜上清水供养的月季香气都压过了。
郁芬穿着一条很好看的蓝白色格子裙,落落大方地坐在柜子前的藤椅上。
郁青一愣就明白了,这显然是个相亲的场面。润生立刻露出了那种客套的笑容:“我来得好像不太是时候。”
郁芬倒笑得真心实意:“有什么不是时候的。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弟弟,这是我弟弟的朋友,我们家邻居——他俩现在都在G大念书。”
“哦呦,高材生啊,了不得。”那个中年妇女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她看上去还想热情地说些什么,可高老太太轻轻拉了她一把:“年轻人在一块儿有话聊,就让他们先聊着,咱们几个上我那儿先坐坐。”
李淑敏赶紧道:“对对对,咱们不当那碍事的。”说完还很热情地对那个青年道:“吃桃儿,郁芬她们厂里分的,这桃子可水灵了。”
几个长辈离开了,李淑敏出门前特意看了眼郁青,郁青知道,那是让自己别捣乱的意思。
他小声道:“等会儿我就和润生出去了。”
大家礼貌地彼此打过招呼,郁青带着润生去阳台捡桃子。
两个人蹲在那里,脑袋凑在一处。郁青把纸箱挨个打开,挑大的往袋子里装。挑着挑着,手上就慢下来,是在竖着耳朵留心外头的动静。
润生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脸蛋,他顺着被戳的方向歪了歪头,嘟囔道:“诶,你别弄我……听动静呢……”
润生随着他安静了片刻,悄声道:“有什么结论?”
“听谈吐还可以,长得也凑合。”郁青压低了声音:“高奶奶向来是不管这些事的。这次她肯出面,应该不会介绍太差的人吧……反正看我姐自己……”想到姐姐终有一天要嫁人,他轻轻叹了口气。
润生拨开他微微汗湿的头发,轻轻道:“我有几个尝尝就行了。咱们走吧……晚上想吃什么?炒肉拉皮还是冷面?”
“还是拉皮吧。”郁青毫不犹豫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教堂区那里有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拉皮是现沥的。他们每年夏天特别热的时候,都会去吃上几次。
郁青拎着桃子,一步三回头和润生往外走。郁芬趁着那人喝茶,微微嗔了郁青一眼,这是让他别当电灯泡的意思。
郁青只好不情不愿地走了。出了门,刚要关门,却被润生拦住了。他把房门大敞着,对郁青低低道:“这样就行了,关着门,万一有事,说不清楚。”
郁青反应过来,又往屋子里忘了一眼,见郁芬冲这边点了点头,于是安心下来,悄声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两个人下了楼,润生回家放东西去了。
郁青在院子里等他,正好看见二胖爸在家门口择豆角。他很勤快的跑过去顺手帮忙。小花园里热热闹闹的,石廊下和石桌旁,都是出来纳凉的老邻居。不少人摇着蒲扇,正围着石桌看下象棋。二胖爸听得心痒,有点儿不好意思道:“叔去瞅两眼啊。”
郁青笑眯眯道:“行,那我等会儿要走的时候喊您回来。”
他这边埋头干了半天活儿,也没看见润生下来。却忽然在热闹里听见了姐姐笑盈盈的声音,是正和那对来相亲的母子站在小路边说话:“奶奶说让我送你们去车站……”
“怪麻烦你的……”那个中年妇女一直拉着郁芬的手,感叹道:“多好的姑娘,不像我们家这个……臭小子,木头一个……”
“不麻烦,我正好要去买点儿东西。”郁芬瞥了一眼那个始终不吭声的年轻人,貌似天真地歪了歪头:“对了,你方才在我们家,一直往我身后瞅,是在看什么呀?”
那年轻人仿佛正在神游天外,被这样问,方回过神来,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没……没什么……”
“是在看我们家的柜子么?”郁芬大大方方道:“那是我爸和我哥,过世了。”
“是……是很年轻就过世了么?”
“嗯,我哥还没结婚就去世了。我爸是我弟弟出生前去世的……”
“听高奶奶说,你爷爷也是……”
“嗯,也是在我爸爸小时候就过世了……”
“那你们家……这不全是寡妇么?”
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丁香树下的邻居们似乎全都往这边望来,连正在看象棋的人都抬起了头。
郁芬脸上还是笑笑的,声音却有点儿凉了:“有什么问题么?”
那中年妇女尴尬极了:“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转而向郁芬解释道:“他倒没别的意思,来之前高婶儿都和我说了……”
郁芬仍然笑着:“我送你们……”
郁青拍了拍手上的灰,喊道:“姐!我这个月新办的公交月票是不是在你那儿呢,刚才忘拿了……”
郁芬回过头,自然而然道:“哦,那我回去给你找找……”
那中年妇女赶紧道:“那我们不耽误你,先走了啊。”说着赶紧拉起自己的儿子,匆匆离开了。
方才短暂的安静仿佛不存在。大伙儿又唠嗑儿的唠嗑儿,看下象棋的看下象棋了。
郁青把二胖爸喊回来,匆匆拍了拍手,跑到郁芬身边:“姐,你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啊。”郁芬捋了捋重新留长了的头发,正色道:“人家讲的也没错嘛。”她撇了撇嘴:“原来高奶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算啦。”她把头发往身后一甩:“月票还拿么?”
“不拿了。”郁青心里还是多少有几分不平。
“哦。”郁芬拖长了声音,仿佛看穿了什么:“晚上不回来了?”
“嗯……”郁青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那注意点儿安全。”郁芬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转身回家去了。
郁青在院子里等了又等,一局棋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润生平静淡漠的声音:“郁青。”
郁青抬起头,看见他向自己招了招手。徐晶晶安静优雅地站在他身边,脸上那种略显冷淡的神色和润生并无二致。
郁青快步走过去,礼貌道:“徐阿姨。”他以为自己会看见像从前一样冷漠的眼睛,没想到这一次,徐晶晶的目光在郁青脸上破天荒的停驻了许久。
郁青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她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你妈妈最近好么?”
“嗯,挺好的。”郁青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徐晶晶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她很快上了车,却没有叫司机开车。润生和郁青就在车外看着她。
她哪一次走得都是雷厉风行,因为时间宝贵。这一次却难得慢了下来。她摇下车窗,在夏日的晚风里仔仔细细看着润生的脸:“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没有了。”润生低头看着她,轻轻道:“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等设计科的改制结束,傅哲也就退休了,不用任何人担心。”
“不用任何人担心。”徐晶晶重复着这句话,轻哼一声:“谁担心他了。”她望向润生,重新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色:“路是自己选的,自己担着吧。”
润生仿佛话里有话:“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母子两个对视片刻,徐晶晶忽然笑了。
那是郁青记忆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那个笑轻盈又明媚,好像根本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又好像本来就属于她这样的人:“你到底是我儿子。”
说着又转向郁青,轻快道:“他不爱吃鱼。”
郁青老实点头:“我知道的。”
徐晶晶摇上车窗时,那个笑容仍然挂在嘴角。她对司机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