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郁青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润生。直到很多年后,新闻上庆贺我国航空事业又有里程碑式的进展,润生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当年也做了一点点螺丝钉的工作。郁青从那其中听出了几分少见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但那都是后话了。
涉密项目有许多复杂的规定,虽说心里的气没那么容易完全消去,可郁青好歹也是176厂子弟,耳濡目染,从小就知道相关工作的严肃性。站在这个角度,他完全能够理解润生。
一年的分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对郁青来说,只要心里有底,就什么都好说。润生不缺乏耐心,他也一样。
郁青还记得那天自己和润生一起在江边的渔船上买到了活虾,还买到了很甜的橘子。回去的路上,郁青付了点钱,借了医院对面小饭店的炉灶,把一半的虾炒了,另一半用盐水煮了,给郁芬带了回去。
周蕙那会儿也下班了,大家在病房里说笑,偶尔逗逗宝宝。有母亲在,郁芬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还让润生也抱了抱宝宝,说要让宝宝沾沾他的聪明,将来也考一个好大学。
天色将晚,郁青和润生一起离开了医院。那天他们是一路走回去的,路上说了许多话,可仍然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完——他们真的很久都没有这样聊天了。
人的一生总会存在些难忘的时刻。对郁青来说,那个夜晚是其中之一。可它又是那么普通,因为后来他们又有了更多那样永远聊不够的夜晚。
像往常一样,润生的出行依然是静悄悄的,郁青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发的。生活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好像这一次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出差罢了。
郁青最后还是没有获得推免的资格,但176厂在研究生考试报名之前来学校查看学生档案,他几乎毫无悬念就被挑中了,最后倒成了班里最早被定下工作的学生。
但他的生活仍然还是忙忙碌碌的。要学习,要写论文,要考试,要帮夏老师翻译一本航天工程方向的工具手册,时不时还要赶去看看郁芬。
产假一结束,郁芬就回去上班了。她们厂有任务,科室都很忙。公公婆婆不喜欢宝宝,郁芬察觉到这点后,就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们帮忙带孩子了;可李淑敏年纪大了,她也不忍心让奶奶辛苦,而周蕙又那么忙,最后就变成了她自己天天带孩子上班。
宝宝出了满月后变得白白胖胖,能吃能睡,是个很好养活的小朋友。但即便是这样,郁芬还是经常会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郁青偶尔有空,会去帮她照应一下。
忙碌的间隙里,郁青常常会想起润生。润生观察了自己一番,如今大致能想像得到自己一个人生活时的样子。而自己却不知道润生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让郁青有小小的恼火。
可是恼火之后,撕下一页日历,想到润生回来的日子又近了,又会另外有一种期待。
润生走之前给他留了两个通讯地址。一个很清晰,在燕京。另一个模模糊糊的,邮政编码郁青特意去邮局查过,是西北的某个小城市。
这两个地址郁青都写过信,但都没有收到回音。没有回音是正常的,只是这样一来,郁青也不知道润生能不能读到这些信了。
原本大学生活可能就这样在忙碌,平静和等待里结束了。没想到大学最后一个学期近半的时候,夏老师通知郁青,他有了一个出国交流的机会。
并不是公派留学,但确实是出国,为期大概三个月。这个机会来得很巧,一方面176厂要开始进行一个项目,需要有翻译人才能胜任相关资料的翻译;另一方面,学校正巧和能提供相关专业资源的学校签订了交流合作的协议。
夏老师也是这次出访的成员之一,她帮郁青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机会摆在面前时,郁青其实是犹豫了一下的。他从来没想过出国。不要说出国了,郁青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只有乌裕尔旗的姨妈家而已。可转念想想,反正也就三个月,能出去看看,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哪怕答辩要因此推迟,也是值得的。
突如其来的机会让全家都感到忐忑。郁青心里其实也惴惴的,不管是签字填表还是跑手续,他都感到有点儿紧张,会忍不住想东想西。不过终究还是好奇心与求知欲战胜了一切。
临走之前,他给润生留下的两个地址都写了信。然后拖着行李箱和老师一起去赶飞机。
说是出国,对那时候的郁青而言,感觉基本和去外星差不多。然而到了地方,熟悉了环境,会发现到哪儿都是一样有许多事要忙,没什么时间留给他想东想西。
他是带着学习和工作的任务过来的,那三个月也就过得很快,几乎像是做梦一样过去了。
等到郁青回来,已经马上要八月份了。那会儿毕业生基本已经离校,只剩低年级的学生在上小学期的课。郁青全年级最后一个做了答辩。
盛夏炽热,他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心里也是空荡荡的。宿舍搬空了,同学朋友全都已经离开,往后不一定再有机会相聚。他的大学生活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没有大合唱,没有散伙饭,没有同学录,在没有什么仪式感的情况下,孤孤单单地结束了。
唯一留下来的纪念是一张完整的毕业照。那张毕业照是春天拍的,当时出国的消息刚下来,班长说毕业照不能少了郁青,所以他们班就早早拍了。
从小到大,郁青因为性格的原因,身边是不缺热闹的。哪怕大学时也是一样,他吃饭也好,上课也好,身边大多数时候都有同学在。
这种确切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感觉,是很少见的。因为哪怕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也知道,润生是永远都在那里的。
润生。想起润生,那种孤独感忽然像泡沫一样消散了。郁青几乎是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他要去给润生写信。在国外那会儿因为避嫌,通信中断了,不知道润生没有收到信,会不会担心。
然后还没来得及走到邮局,就被176厂的电话追到学校来,让他赶紧去厂里报到。
郁青这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今天是报到截止日。
手忙脚乱地拖着行李赶到江北的厂区时,已经是下午了。郁青很紧张地道歉,人事科的办事员倒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没事儿,不止你一个赶最后一天的。
然后就是领东西领钥匙之类的事,郁青东跑西跑,累得一头汗。天气实在太热了。最后房管科的科员把钥匙扔给了郁青:有人比你先来,正好你们俩都是G大的,就住同一间吧。
郁青拿着挂了房牌的钥匙,走到了宿舍顶层。工作日,走廊静悄悄的,尽头的房间门关着。
他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呀?”
那声音莫名地熟悉,郁青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今天来报到的……”
门开了。云苏的香气混着夏日的灼热扑面而来。
这大半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的人正活生生地站在郁青眼前。
空气安静了片刻,下一秒,郁青被润生连人带行李一把拖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