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青从前很喜欢过节,因为过节热闹,又有好吃的,而且全家人都会在一起。可如今中秋,家里只剩自己和奶奶了。
周蕙今年又赶上值班。厂医院这些年扩建,楼也高了,设备也先进了,病人越来越多,门诊大厅没有一天不是人挤人。可医护人员永远不够用。
母亲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就算退休了也肯定要被返聘。李淑敏对此多少有点儿不满,可也不过就是感慨两句,并不是埋怨,倒是心疼的意思多些。她自己当年退了休,也在街道的厂子给人家做了好些年的账目——为了家里的日子能过得好些。
絮叨完了周蕙,奶奶又开始把孩子们拎出来挨个念叨。逢年过节,总要念叨一番的——她想孩子。一会儿说丁康当年多么漂亮能干,满厂里没人不喜欢他;一会儿说郁桓小时候多么听话懂事;还埋怨郁芬一出嫁就成了别人家的人,连年节也不能回来过了。
最后念叨到了郁青头上:“你赶紧娶媳妇儿,你娶了媳妇儿,有了孩子,咱家就又热闹了。”
郁青没什么底气:“我都不够法定结婚年龄。”
可李淑敏对此毫不在意。她东问西问,是在打听巧柔的事。
送巧柔去车站的时候,恰好赶上奶奶买菜回家。李淑敏年纪是大了,可还是耳聪目明的。隔着一条街,远远地把巧柔上下瞧了个清楚。加上回到院子里和老邻居们这么一唠,顿时觉得这事儿有戏。
“瞧着是个好的,文文静静。她爸爸不就是铆接车间的大林子么,也是个老实人……”李淑敏念叨着:“她妈妈在厂幼儿园的做后勤,应该是快退休了……她姥姥我也认得……”
郁青听着那些话,忍不住反驳道:“我和巧柔没什么,就是工作上的事儿,她过来拿个资料。您别跟谁都瞎说。万一影响到她,不是坑了她么。”
“你就跟你爸一样木。”李淑敏数落道:“你一个男孩子,得学着主动点儿。不然就跟你爹妈似的,俩闷葫芦凑一起,白耽误那么些年,最后还得靠说媒的上门……”
“都说了没那回事了。”郁青想起巧柔心里就难受。巧柔肯定是知道什么了,她说让自己放心,自己倒不是对她不放心,可就是心里头难受。
他始终觉得巧柔喜欢润生,可偶尔也会忍不住怀疑:巧柔是不是喜欢自己?
但不管巧柔喜欢的到底是谁,她都只能伤心了。郁青为这事儿感到愧疚。
中秋的夜晚,家里静悄悄的。奶奶挨个给家里人打电话。周蕙在上手术,电话是小护士接的;郁芬那边背景音很吵,能听见婆家一大家子人在酒桌上的热闹。
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疲惫。还没能说上几句话,孩子的哭闹声传来,电话便匆匆挂断了。
祖孙两个面面相觑,最后李淑敏叹了口气,睡觉去了,留下郁青一个人在电话前,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上回见着郁芬还是夏天那会儿。从前夏天的时候,郁芬肯定穿着漂亮的裙子,带着最时髦的大墨镜,打着阳伞和郁青一起在江边吃雪糕。可那回郁青见她,她却穿着灰扑扑的长裤和褂子,头发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额边,全然看不见半点儿曾经的靓丽了。
她抱着宝宝挤下公交车时,郁青几乎没能认出来。
明明不过一两年的时间,青春与活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郁芬身上消失了。她做姑娘时总是很有精神,爱说爱笑爱打扮,万事不放在心上。即便是躲着陈志翔那会儿,背地里也是神采奕奕的,还有心思和郁青逗趣儿。如今却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因为政策的缘故,112厂这两年人员调整,本来工作就比较繁杂,郁芬又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压力可想而知。姐夫那边如今除了本职工作,大半精力都在赚外快上——说是机会难得,已经准备好下海了。
技术成果军转民,不管是从大了说还是从小了说,都是好事。可这样一来,姐夫自己是放开手脚往前奔了,家里所有的大事小事却全都落在了姐姐身上。
偏偏婆家那么一大家子,隔三差五还要挑一挑她的毛病。家里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譬如小叔子结婚调动工作,房子离单位远,婆家就想让兄弟两个换房子住;又譬如大姑姐疑心母亲把钱都给了郁芬的丈夫创业,私下里非要找郁芬问个明白……种种这样的烦心事。
李淑敏说做女儿和做媳妇本来便是两个世界。一脚踏进了别人家的门,从此就是另一番生活了。娘家人瞅着再心疼,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暗地里出出主意,帮忙照顾照顾孩子罢了。
奶奶一边心疼郁芬,一边又说添丁进口热闹。但郁芬身边的那种“热闹”,郁青确信自己一点儿也不想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让郁芬也别要了。
可他如今长大了,也明白有些事终究只能是想想。
郁青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突然非常想念润生。他想和润生说话,想告诉润生他对自己有多重要。可当郁青拿起电话时,又想起宿舍楼那么多人,管理室唯一的一部电话,中秋肯定被排队占着。
大家都是给亲人打电话。自己给润生打电话,会让别人怎么想呢。
犹豫许久,这个电话到底没能拨出去。
他在客厅里发呆许久,直到困意袭来,起身走到卧室的窗前时,发现西楼201的灯还亮着。郁青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如今那盏灯下不是润生了——润生这会儿还在厂里。
月亮静悄悄地挂在天上。柜子里的金属装置被月光映照着,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微光。郁青就在那微光里慢慢蜷缩起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