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的越冬方法

作者:水在镜中

早上再醒来,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郁青的手腕上被端端正正地贴了个创可贴,垃圾桶里有用过的消毒棉签。

郁青倒没生气,只是有点儿无奈。润生这个性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郁青怀疑他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往后好几天,润生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谈不上高兴,也谈不上不高兴。他照旧和郁青错开时间出门,甚至这个时间错得比从前还要大。前些日子两个人闲下来,晚上是呆在一起的,如今他下了班要直接去职工礼堂练琴——那边最近不放电影了,宣传队忙着排练,把不少乐器都从仓库里拿了出来,其中就有一台钢琴。

郁青也从那边借了把小提琴回来,晚间在宿舍外头借着昏黄的光线练琴。他的小提琴水平就是能拉一些曲子,唬唬外行人,在内行面前是不太够看的。偶尔练琴的间隙郁青会忍不住想起郁芬——姐姐的琴拉得才是真的好,可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听过郁芬拉小提琴了。

现实的引力也不见得如何沉重,甚至有时候会因为逐渐习惯而无法察觉。等回过神来时,才意识到已经被困入其中,连逃离的心思都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

润生的焦躁的来源或许就是这个。郁青知道,从很久以前就是,润生永远比自己想得更多。因为什么都会往前多想好几步,所以理所当然会直面比郁青更多的压力。

郁青极深地叹了口气。早间的时候,他随口感慨了一句,不知道今年什么时候能一起去游泳,结果润生就用很冷淡的口气说:“还游什么游?等着让人捉奸?”说完了又拉过郁青的手腕来看——牙印已经开始掉痂了。

他向来是那样的,气性绵长,比谁都记仇。郁青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润生用手指摩挲着他的伤痕,语气又软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没办法,不是咱俩之间的问题。”

确实,有些事本来就是无解的。往深里想下去,只能是进入“社会”或者“人生”这样的话题里,甚至还会生出许多委屈来:明明两个人好好的,也没什么原则上的矛盾,为什么还是会有这么多的心酸和无奈。

郁青实在不愿意想那么多。对他来说,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很好,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平安过去的。他也惆怅,也烦恼,也担心,但终归还是愿意往好处想。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郁青的琴没练几天,联谊会就来了。

因为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活动,又赶在劳动节和青年节的时候,所以联谊会办得还挺隆重——地点定在了市文化宫,楼上楼下的座位全都坐满了。

涉及到演出,郁青他们那天下午就没什么心思上班了。文宣队的职工要早早去文化宫候场,而拿到票的人也在兴奋地讨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演出消息。

厂里虽然文娱活动也不算少,但来回终究就那么几样。而且大家平日里都很忙,也少有这样能放松享受精神生活的机会。

场地能容纳的人数有限,票也不是人人都发的,各部门按比例发放演出票,想去的人参与抽签——反正搞得挺紧张。

演出从下午开始,到晚上结束,每场一个半小时,总共是四个场次。文化宫里里外外都是人。

开始文宣队和郁青说他可能需要在第四场的时候上台,后来又说演出时间不够,节目太多,他不用上了。

郁青在文化宫外头从下午等到晚上,中间只喝了点儿水。最后所有的演出总算是都结束了,但仍然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往里走——平日里从晚间到午夜,这里本来就是青年舞厅。赶上联谊会,就直接被系统里的年轻职工们包场了。

说好要演出,结果演出的时候郁青却一直在外头,最后连普通观众也没有当成。文宣队的同事过意不去,把郁青拉到了后台去,说一起吃点儿东西再走。

后台没有想象的那么乱糟糟。着急回家的人这会儿都在卸妆换衣服,余下的仍然兴致勃勃,准备吃完饭过去跳舞——都知道这种活动算是单位组织的相亲会。

后勤送了面包和饮料过来。郁青却没什么心思吃饭。他看见了润生在后台被许多人围着说话——是别的厂文宣队的演员。

一群人有说有笑,年轻的姑娘们身上演出的裙子还没换,远远看去,真有那么几分众星捧月的架势。

因为有演出,润生今天穿了西装,打了领结,甚至还被化妆师把头发重新拾掇了一下,打了亮晶晶的发胶。他站在那里,就跟译制片里头的男主角似的,看着特别贵气。

郁青想仔细多看他两眼,又怕被人察觉什么,到底还是默默把头低下了。等他喝了几口茶水再抬头,润生和那些姑娘们都已经不见了。

门外传来音乐的声音,同事很热情地招呼郁青一起出去跳个舞。郁青推不过,便跟着大家一同出去了。

大厅一楼的长凳已经都被搬走了,现在那里成了个舞池。工作人员把音响和灯光球之类的都挂了出来,不少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下场去跳舞了。

大厅太大了,人又实在太多,郁青还没等找见润生在哪儿,却意外地看见了正在场边靠在一起看热闹的二胖和唐丽。二胖和郁青目光对上,立刻笑嘻嘻地向他挥手。

大概是因为有活动,二胖今天穿得也很精神。白衬衫配喇叭裤,潮得很低调。唐丽穿着皮短裙和花边衬衫,正亲亲密密地挽着他的胳膊。看见郁青过来,她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大大方方,没什么不好意思。

郁青便也笑了:“什么时候领证办酒啊?”

“不着急。”唐丽也是爽朗的性格,顺手捶了二胖一拳:“再考察考察。”

二胖幽默道:“再烤要着火了……哎呦……”

“没正经。”唐丽掐了他一把。

“反正你就欺负我吧。”二胖嘴上那么说,脸上却乐滋滋的。转头看向郁青,关心道:“我听文宣队的小何说,你在外头等了半天?”

“也不只我。”郁青好脾气道:“挺多部门排练时说要上的节目都没上。”

“我们最后一场来的,还寻思错过了呢。倒是看见润生了,他这回可是在全系统的职工前露脸了……”

二胖正絮絮叨叨,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大家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曹宇正在一个姑娘跟前说着什么,大概是邀人家跳舞的意思,他那帮狐朋狗友围在边上起哄。

唐丽轻哼了一声:“流氓习气。房管科的老阿姨还想撮合他跟巧柔……也不瞧瞧配不配得上。”

郁青愣住了:“曹宇和巧柔?”

“嗯。”一说巧柔,唐丽仿佛来了点儿气:“这厂里头保媒拉纤的,就没一个靠谱。见着个好说话面皮薄的姑娘,就什么玩意儿都敢给往你跟前塞。幸好巧柔不是耳根子软的。”

二胖插嘴道:“不是之前说给介绍了一个飞行院的工程师么?”

“哦,那个,早黄了。”唐丽没好气道:“男方他妈嫌巧柔太聪明太上进了,说将来不能顾家。真逗,巧柔本来也没看上他,是他死乞白咧地上赶着。结果黄了以后还四处和人说巧柔不体谅人……什么玩意儿。”

“这种事,慢慢相看呗,靠缘分嘛。”二胖劝慰道:“爱说媒的也不是都那么不好。我爸妈当年就是靠媒人认识的,也过得挺好。”

“那倒是。”唐丽叹了口气,又有几分感慨道:“巧柔还是性格太内向了。你看人家金玉婷,根本不用人介绍,对象左一个又一个的。”她语气很古怪,郁青从那其中听出了几分不屑与疏远。

“感觉挺长时间都没看见她了。”郁青理性道:“她现在是不是在人事科呢?”

“嗯。”唐丽乏味道:“坐进办公室了么,干部编制,和我们工人不是一个阶级了。”

“办公室里也不都是阶级敌人啊。”郁青委屈道。

唐丽噗地一声笑了:“我说她,又没说你。干嘛自己对号入座啊。”

“你那炮开得比较大么。”二胖也笑:“回头把郁青吓跑了,将来谁给咱俩孩子补习外语?”

唐丽脸红了,开始捶他:“什么孩子,你想得挺美!”

郁青看着他们打情骂俏,心里忽然感到很羡慕。他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想找找润生,却意外看见了黄依娜:“诶,那不是娜娜么。她身边的那个……是副厂长的儿子么?”

“嗯。”唐丽悄声道:“追她有段时间了。看那样,兴许能成。”

黄依娜还是那么漂亮。郁青看着她和那个年轻人跳舞,不知怎么想起了小时候润生一见着黄依娜就偷偷撅嘴的事,忍不住嘴角翘了翘。

他看了黄依娜一会儿,发现她身后不远处,王建设和几个青工正盯着舞场上的姑娘们在交头接耳。

虽说和王建设没什么直接的过节,有些事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郁青从心里还是不怎么想见着曹宇他们那一拨人。

他的视线在舞池里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儿,终于寻觅到了润生的影子。原来润生正和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人在对面的墙边说话。隔着重重人群,他似乎察觉到了郁青的目光,在郁青张望的同时,他也向这边望来。

郁青刚想冲他笑笑,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他扭头,看见黄依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身后,笑意嫣然:“抻着脖子看什么呢?快成丹顶鹤了。”

郁青赶紧摆手:“没……没什么。”

黄依娜不信他:“看哪个好姑娘呢?”

郁青慌忙道:“真没,就随便看看。”

黄依娜笑他:“你该不是在找巧柔吧,那你可得失望了。她今天加班没来。”

“真的没有。”郁青赶紧岔开话题:“你怎么不跳舞了?”

“舞伴去买汽水了。”黄依娜很自然道:“一起跳个舞呗?我还没跟你跳过舞呢。”

“当心那谁回来要不高兴。”唐丽笑嘻嘻道。

“他没那么小气。”黄依娜不太在意:“都是老同学。听你们办公室的同事说,你交谊舞跳得可好了。”

郁青只得道:“就只比初学者好一点儿吧。”

曲子换了支更热闹的,他和黄依娜一块儿走进了舞场。

转身的时候,他忍不住越过黄依娜的肩膀向润生的方向望去,却发现润生已经不在那里了。

一支舞好不容易跳完。他说时间不早了,想早点儿回去,便和大家告辞了。

找了一圈儿,润生也不在后台。郁青取了小提琴出来,猜想他应当是先回去了。

一路乘公交回家,走进院子的时候,郁青还有些许担心,想着润生会不会直接回厂宿舍去了,自己回来也是白回来。等到在楼下看见自家窗户的灯光,才终于松了口气。

五月了,夜晚的空气里都是花香。郁青在楼下站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他打开琴盒,把小提琴架在了肩上。

琴声像月光一样轻柔地流泻出来。

片刻之后,他在旋律的间隙抬起头,发现自家窗前果然出现了润生的身影。

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推开了,窗帘在春风里轻轻飘着。润生光着上身倚在窗边,夹着烟的手指捋过湿漉漉的头发,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夜色让他的脸上多了一层柔光,郁青几乎分辨不出他的情绪。可情绪在这时候好像又成了次要的东西。润生静静地站在那里,就是整个春夜。

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在郁青心中涌动,让他想大声喊出来那个世界上最动人的字眼。可他无法呼喊,只能闭上眼睛,让所有的一切都融进琴声里。

不知过了多久,乐声归于寂静。郁青睁开眼睛,发现润生正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面前。

“音准还是有点儿偏。”他挑剔道。

两个人对视片刻,润生忽然弯下腰,把郁青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进了楼。